朱光潛:談敬

朋友:


前年夏天我到日本去旅行,最使我感動而至今仍眷戀不忘的是在東京明治天皇神宮所見到的一幅景象。那是一個天清氣爽的早晨,明治神宮在一座廣大的松柏參天、鴉默雀靜的園子裡巍然兀立,前面橫著一條潔淨無塵的柏油大道。一隊又一隊的青年學生趁這條路上學去,走到神宮面前時,都轉身向神宮脫帽深深地一鞠躬,然後再繼續走他們的路。成群的固然如此,就是單獨的行人走到神宮面前對於這一項頂禮也絲毫不苟且。看他們的面容是那樣嚴肅沉著,想來不是一種虛文繁禮,而真是中心敬仰的流露。那時節,我忘記國家的界限,不知不覺地對日本人所表現的這種精神肅然起敬,心裡想,日本人究竟不是一個可以輕視的民族。


這種感想常存在心裡,一直到去年2月26日的日本政變,才受一種出於意外的動搖。那幾天的報紙已不在手邊,但是經過的大概我還約略記得。2月26日那天早晨有一批青年軍人同時分途闖進幾位國老元勳的住宅去行所謂“清君側”的壯舉。他們闖進以清廉著名的首相岡田的房裡,岡田夫人跪地央求他們饒了岡田,讓他報效國家,而他們卻悍然不顧,把他像宰豬屠狗的殺死了。他們闖進高橋老藏相的房裡,老藏相頭上聳著八十餘齡老叟的白髮,面上橫著為國家任勞任怨所得的皺紋,向他們瞪著哀憐的眼睛,他們也悍然不顧,把他像宰豬屠狗的傷害了。同時他們用同樣的殘酷的方法殺害了許多其他國老元勳。據後來的報告,說岡田幸而沒有死,但是代岡田而死的松尾面貌活像岡田,行刺者是把他認作岡田殺死的,所以在道德上的意義,他們殺松尾是與殺岡田無殊。當時我看到這種消息,我也忘記國家的界限,對這些被難者表示真摯的同情,同時也覺得日本固有的可寶貴的虔敬精神到現在像是逐漸衰落了,不免有些惋惜;心裡又想,如果那次的兇殺能代表現代日本的特殊精神,日本也就不復是一個可畏的民族了。


那兩種很強烈的相反稱的印象近來常在我心中盤旋。它們使我深刻地感覺到“敬”一個字所代表的情感對於一個民族或一個人的重要。我想,無論是一個民族或是一個人,如果心裡沒有“敬”的情感,決不會有偉大的成就。我不能仔細用邏輯說明這層道理,這也許僅是我的一種直覺,也許是歷史傳記把無數古今偉大人物的經驗在我心中所積累成的總印象。


提起“敬”,我想到摩西率領六十萬猶太人從埃及步行九十餘天到西乃山對著山巔的雲霧雷電,膜拜他們的尊神耶和華,戰戰兢兢地受他們的十誡;我想到從前過紅海時所望見的天方教徒,在炎天烈日之下的空曠荒野的沙漠裡,默默向麥加城俯身合掌禱祝。這種宗教情緒是最原始式的“敬”,而現代人所鄙視的迷信。但是這種迷信的意義是值得深長思的。靠著它,許多原始民族在憂患艱難中很自信地向前掙扎,維持他們的永久生命;靠著它,人類不甘與其他動物同自封於飲食男女的滿足,而要懸一個超於人類的全善全能的理想,引導他們,鼓勵他們作向上的企圖,

“敬”不是別的東西,它就是人類的一種自然的向善向上的情感。心裡覺得一件東西可尊貴,覺得它超過於自己所常達到的限度,而值得自己去努力追求,於是才對它肅然起敬。


敬的情感在宗教之外又表現於英雄崇拜。提起它,我想起斯巴達王列奧尼達以三百人的孤軍死守德摩比利山峽,抵抗幾十萬的波斯大軍,寧可全軍覆沒,不願放棄他們的職守。後來希臘詩人在山峽旁紀念碑上題著一句簡單而深刻的銘語:“過路人,請告訴斯巴達人,因為服從他們的命令,我們躺在這裡。”我想象到這句話所說的英雄事蹟在每個希臘人的心中所引起的虔敬,所提起的勇氣。這三百人死了,那幾十萬波斯大軍也終竟沒有徵服希臘,希臘人的生命就靠著這一點虔敬,這一股勇氣做了救星。歷史上同樣的實例不勝枚舉。每個國家在新興時代都有些民族英雄盤踞在一般民眾的想象裡,使他們詠歌讚歎,使他們奉為模範,追蹤仿效,把生命的價值與榮譽永遠保持下去。凡是原始時代的史詩都是對於民族英雄的虔敬崇拜的表現。希臘民族的阿喀琉斯,日耳曼民族的西格弗裡,法蘭西民族的查理大帝都是著例。這些民族的蹶興,原因固不止一種,他們各有幾個民族英雄成為國人的中心信仰與一國特殊精神的結晶,這一層恐怕比任何其他原因都較重要。史詩時代的英雄崇拜在今日固已過去,這是宗教神話的衰落與德謨克拉西精神的興起所必有的結果,所以在今日談英雄崇拜不免引起頑固腐朽的譏誚。但是事實最雄辯,罵英雄崇拜的德謨克拉西派與普羅派的人們實際上自己也還在很虔敬地崇拜英雄。倘若不然,誰去要盧梭進先賢祠?誰去替華盛頓立紀念坊?誰去替列寧造銅像?談到究竟,歷史是幾個偉大人物造成的。他們特立獨行,堅苦卓絕地戰勝環境困難,實現他們的理想,留給我們無窮的恩惠。無論他們是政治上的人物像華盛頓和列寧,宗教上的人物像釋迦和耶穌,學術上的人物像蘇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值得我們虔誠膜拜的。一種偉大的精神在人間能不朽,就全靠這一顆虔敬的心。“敬”是對於生命最有價值的東西的眷戀,人類到失去虔敬情感的時候,就不會作向上的企圖,使生命成為一種有價值的東西了。


虔敬的心到處可以表現。站在一座雄偉峭拔的高峰前,你的心裡猛然迸出驚讚;讀過一篇情感真摯表現完美的文藝作品,你不由自主地受感動;看到一隻老麻雀從樹頂上跳下來和一條猛犬拚命,營救它的雛鳥,像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詩裡所描寫的,你心裡佩服它的慈祥與勇敢,這都是虔敬的流露。一個人可以敬他的人性和人權,敬他的恩人和良師益友,敬他的責任,敬他的事業,敬他所有的一顆虔敬的心。有天良的人都必有一顆虔敬的心,到失去這顆心時,他的天良必先已喪盡,人其名而獸其實了。


朱光潛:談敬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代表作《獵人筆記》《父與子》等


中國先儒也常以主“敬”教人,但是到末流,“敬”變成道學家的一種拘束。“敬”本是良心的自然流露,在外表所看得出來的是“禮”。一部《禮記》和一部《儀禮》可以說是先儒想把“敬”的表現定成一種條文,把“敬”加以公式化或刻版化。“敬”是精神,“禮”是形骸。他們以為精神可以借形骸而維持其生命,其實形骸雖存,精神可以不存在。借重形骸,結果往往使人逐漸忘去它所應表現的精神,而形骸也變成空洞累墜。“敬”由“禮”而流為拘束的原因即在此。舉一個很淺顯的例:向總理遺像鞠躬讀遺囑,本來應該是一種虔敬的表示,現在一般行政人員和學生們舉行這種禮節時,心裡大半沒有絲毫虔敬的念頭,就不免嫌它是一種拘束了。


我常替我們現在的中國民族擔憂,我覺得我們現代中國人,無論老少,都太缺乏真摯的虔敬心。

中國人本來是一個最不宗教的民族,不過在已往幾千年中我們卻也有一箇中心信仰,而對於它也懷著一種虔敬。我們曾經敬仰過忠孝節義的美德,我們曾經敬仰過在政治學術文藝各方面有偉大建樹的人物。在現代,這些似乎都已變成被唾棄的偶像了。我們的心中變成很空洞的,覺得世間似乎沒有一個人、一件東西或是一種品格值得我們心悅誠服地尊敬。根本上我們就已經失去一顆虔敬的心,一件奇恥大辱不能使我們感到羞恥,一個偉大人物的嘉言懿行不能使我們感發興起。在種種方面我們都貪苟且,做官苟且抓錢,辦外交苟且妥協,守防地苟且降屈退讓,過毒窟妓院苟且貪一時的感官快樂……這種種“苟且”都是虔敬心喪失的鐵證。文學是民族精神的最直接的表現,而現在中國最流行的文學是幽默詼諧諷刺,是無聊的感傷,是不負責任的吶喊。它所表現的是一副憨皮笑臉的態度,虔敬站在它旁邊自然顯得迂腐了。


朋友,你想想看,世間哪一件偉大的事業是憨皮笑臉的態度可以產生出來的?哪一個民族或則哪一個人心裡不敬仰一種高尚的理想而能作向上的企圖?在這憨皮笑臉的世界中,小心提防受他們的傳染,時時讀偉大人物的傳記,滋養你那一顆虔敬的心啊!


光潛


(原載1937年《申報週刊》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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