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明月在,曾照桐城派(3)

第一滴血(中)

桐城出人,天下出名

漸漸長髮及腰的戴名世,在爬滿文字的羅生堂下,靜聽空山鳥語,閒觀遠水桃花,妙筆輕揮處,翻手雲起時;拂袖古意落,振衣商風悲。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什麼卵用,文學很美滿,現實很骨感。孤傲和偏執的代價就是要面對世俗的傲慢與偏見,所以,戴學霸更新為2.0版之後,依舊窮得清新脫俗、不拘一格。人到中年的他,基本上窮到了“我交朋友不在乎他們有沒有錢,反正都比我有錢”的境界,就連文人用來玩高雅的最低配置----─壺濁酒,也時常享用不起。

窮大叔戴名世在桐城小住了一段時日後,把老屋的一些破爛玩意順手處理了,換了點銀子,胸懷千字文,駕舟入金陵。戴名世對金陵這地兒向來是五星好評,曾數次和友人提起過在金陵定家的意願,甚至某次酒後笑言想去金陵種樹,搞點綠色環保業,然後開始拿筆算,要種什麼樹,種多少樹才能維持一家生計,算到開心處,咧著嘴開始傻樂,友人也喝高了,笑道:首先,你得有錢買張去金陵的船票...

古時文人都愛金陵,就如同現在文人愛東莞一樣。戴名世一看這滿眼才子佳人,直男基友,一衝動,義不容辭地加入了剁手黨,兜裡還沒焐熱的銀子就交給了售樓處,買了套房子定居下來。

金陵文人一聽戴名世來了,紛紛炸了鍋,文藝青年擰壺酒就往他家奔,普通青年拿一碟花生米就往他家跑,逗比青年端個火鍋就往他家衝,一屋子人打著坐而論道的旗號開始一本正經地吹牛逼,弄得老戴天天醉成狗。別看同樣是吹牛逼,真牛逼的人吹起牛逼來那不用打草稿子,旁邊的人還得拿筆記。那時的

金陵小屋中,經常三五個人圍著戴名世,戴名世杯盞交錯之間,隨口指點文江山,一字一句都是醍醐之語,一言一辭皆是徹悟之道,席間有人放下杯中酒、手中筷,提筆認真札記者,不在少數。

不過順帶提一句:這些當地文人之所以如此“熱情”,其實有點“探底”的意思在裡面,每當有頗負盛名的外地才子落戶金陵的時候,就有人發起組團試水活動,你要有真本事,大家一鬨而散,要是沽名釣譽之輩,拿文章把你臉都抽腫,也算當地文人找樂子的一個小傳統吧。這對戴名世來說簡直小菜一碟,正應了那一句“我還沒發力,你就倒下了”。大家一看,我靠,這廝黑不動,走,兄弟們,下一家。於是,幾輪下來,湊熱鬧的越來越少,即便如此,這種小傳統活動還是給戴名世帶來了幾個真心相交的朋友,如郭漢瞻、吳佑鹹、蔡擎兄弟等,都對戴名世異常敬佩。

本地這些文人還沒鬧騰完,劉輝祖不知從哪也跑來了,捎手帶著老弟劉捷,在外地的方苞說要“常回家看看”也溜回來了,這幾個老鄉兼好友重聚在一起,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劉輝祖、劉捷這兩兄弟乃是一門雙驕,大智若愚的劉輝祖前文介紹過了,這位仁兄吃吃喝喝之間就弄了個解元回來;劉捷的性格比哥

哥要嚴謹一些,但文風最有靈氣,善舉一反三,善寫快文,方苞對劉捷的文章尤其喜歡,甚至不在戴名世之下。這三人年紀都比方苞大十歲以上,正處於文風大成之期,方苞在三十歲不到年紀,能得到這三個文風大相徑庭的曠世奇才時常指點,真是天運之人!

剛從龍眠山水、翰墨老屋走出來的戴名世,一頭扎進秦淮風月、六朝粉黛的金陵,這種出世後又入世的巨大反差感,反而給正在梳理文風的戴名世進一步啟發,山水靜物為之自然,人情世故亦是自然,物之自然與情之自然相結合,方能落紙化為自然之文。

然而,在三位大家對比之下,冷眼觀看的方苞,卻隱隱發現戴名世文章一個不大不小的弱點:那就是行文不夠嚴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看似文風輕靈鬆散的劉捷,卻反而在一點上要勝出許多,這也成為後來方苞早期多求教於戴名世,後期多師法於劉捷的一大原因。

那麼問題又來了,戴名世的文章真的不“嚴謹”嗎?

答:是的

but,他是有意的

這話,從哪說起呢,先舉幾個例子吧:

戴名世二十八左右的時候,曾與一個程姓僧人相交甚好,僧人因事要離開桐城回老家,兩人送別之季,戴名世有點傷感,便寫了一篇文章給他,其中有句話“嗚呼!以道之衰,而人情之陷溺也,天下方且在呻呼邊街中,而一二羈窮少年,枯槁老衲,相與痛哭于山石且水涯之間,事固有不可解者”

我們來看看,其實這就是兩位友人分別而已,怎麼又扯到“以道之衰”、“天下方且在呻呼邊街中”?雖然這兩句話都是引出後語,表達兩人感情之深又無奈分別,但明顯暗諷了一下朝廷,哦,不能算暗諷,就是借事明黑。

他給舒城許登逢寫的文章也差不多,開篇便是“嗚呼,當大道淪喪....”,許土豪只是想附庸風雅一下,戴名世這隨手一黑,差點讓他躺槍。

再看,三十一左右的時候,有一次,戴名世喝高了點,趁著腦熱,給門人餘湛寫了封信:“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粵....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

我靠,大清朝廷連發型的問題都能幹死一票人,大哥,前朝皇帝的名號是禁忌中的禁忌,您不知道啊?這趁著酒勁,體力洪荒之力不受控制,您就故意對著來唄。

注意了,這三篇可都是私人性質的信件文章,十幾年後進行刻印的時候,戴名世是經行過審核的,如果戴名世不想這幾篇文章流出來,世人是看不到的,而最終這三篇文章也成了南山案几大罪證。

可以看出,戴名世文章中所謂的“不嚴謹”、所謂的“把柄”就是故意為之,表達的意思是什麼?——大清什麼玩意,我就是要黑它——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偏執,一種來自血液的偏執。

最最悲哀的是,因為這種偏執,戴名世終其一生,也只做到了“物之自然”和“情之自然”,而永遠無緣於“心之自然”。

一位叫賀珏的現代作者曾在論文裡這樣評價:“正如黃宗羲所言,學歸有光的有兩種學法,一種是得其‘春光’,一種是得其‘陳根枯乾’。戴南山是前者 ,而方苞則屬於後者 ”,樓主是萬萬不能同意的,因為戴名世雖然提出了“自然之文”的思想,並且傾聽到了她的呼吸,嗅到了她的芬芳,卻因為心中的偏執,那雙造化之手永遠停在了她的面紗之前。

關於這一點,戴名世心中恐怕是清楚的。繁星萬點,月明秦淮,他看著身後青衣含笑的方靈皋,心中的輕嘆化為了欣慰,天命如此,有些事,即使我做不到,那又如何?兩道身影在夜色中踏破了清風,驚起了點點熒火之光,給後行之人帶來了不同於繁星皓月的另一抹光亮。

那些年,天下誰人不識君!

人行中路月生海,鶴語上方星滿天

在金陵住了一年之久的戴名世,名氣也愈加鼎盛,他的文論思想在小圈子裡慢慢擴撒開來後,點讚的人群數已多到駭人的地步。有道是“得屌絲者得天下”,又窮又有才的戴名世立馬成了屌絲書生們心目中的王者,迎得了眾多粉絲的熱捧。這粉絲經濟就是好,連一向羞羞答答的戴名世,也架不住一天幾份邀請函的眉目傳情,加上次年八月有一場順天鄉試,乾脆,早點去京城,順便接見下各路粉絲,拜會下四方師友。

於是,1695年的6月,戴名世決定第四次北上入京,金陵的好友吳佑鹹、徐文虎等人得知後都來到江寧碼頭揮淚送別。此行一共二十多天,沿途之上,戴名世遇到了不少好玩的事情:

其中在浦口的時候結識了一位鄭姓道士,和戴名世大談煉丹神術、玄黃之道。戴名世這人也挺有意思的,信鬼神不信道法,喜和僧人交往卻鄙夷佛法教義。牛鼻子老道說的天花亂墜,在戴名世眼裡這種鬼話和“八百里開外一槍幹掉了鬼子的機槍手!”基本屬於一個檔次,當下笑而不語,靜靜地看他裝逼;

到東平的時候,戴名世又遇見了幾個奇葩,客棧裡兩個酒鬼喝著喝著突然就PK了起來,從屋裡打到屋外,一身都是泥漿,這本是尋常之事,不想畫風迅速一轉,前方高能了:兩個酒鬼的老婆也趕了過來,先是給各自的老公一個“士氣鼓舞”技能,脫口就是XXOO你老母,對對方進行精神暴擊,瞬間演變成了兩個武士在陣前肉搏,兩個術士在後方加血加持的局面,那畫面實在太美,不敢想...

七月初旬,戴名世一路風塵趕到京城,住進了張英府邸,不顧疲憊和酷暑,洋洋灑灑寫下了旅遊微博---《乙亥北行日記》,詳細記錄了這二十多天來的喜聞樂見。

在交通非常不便利的古代,遊記體文章可是異常受歡迎的。自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被奉為傳世經典後,遊記也被主流所認可,而區別與玩物喪志的奇技淫巧,歷來很少被禁,更是除小說外最被才子佳人津津樂道的題材。因而,歷代桐城派文人善於寫山水遊記的特點,成為了被底層書生學子廣泛飽覽和傳播的一大利器。

那時的京城中,皖籍文人的數量非常之多,其中安慶地區又佔了很大比重,這些人組成了一個小文學團體,整日切磋詩文章法。戴名世來了以後,小圈子更加熱鬧非凡。可能因為次年順天鄉試的原因,一時間“時文”成了大家議論最多的對象。

在明清兩代,時文都是八股文,但區別又非常大,明朝的時文更注重格式,清朝的時文更注重思想。 什麼叫注重思想?我們80後都還記得被考試作文所支配的恐懼吧,不僅僅在於那扯淡的800字,更在於最後總結思想時一句牽強附會的“啊,我們的未來會更美好”“啊,為XXXX四化獻出自己的青春”,能把人噁心吐,如果沒有最後這一句,你的作文很難拿高分,這就是“注重思想”的典範。還有近年流行的“老幹體”和“熊主席體”也是差不多的搞笑玩意。

你想想,這種噁心自己娛樂領導的文章戴名世願意寫嗎?擱以前,戴名世得瘋了,不過自從他的文論思想漸漸成熟以後,戴名世倒有心想挑戰一下人類胃口極限,他另闢蹊徑地將古文的風格融入了時文的寫法,使得時文即古意凌冽,又不違和生硬,這真的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大才。

戴名世也是一時興起小試乾坤,用美圖秀秀給時文加了個“復古特效”,周圍文人都驚呆了,讀了這麼多年書,原來時文還可以這樣寫?其中一個叫汪武曹的最為興奮,拉著戴名世的手說:“日天兄,哦不,田有兄,咋借一步說話”轉身就找了一地,把戴名世“關”了起來,直到戴名世交出百把篇時文範稿才笑呵呵把他放出來。

這一下,找戴名世的人越來越多,戴名世略感得意之餘也有點擔憂,他畢竟是寄居在張英府邸,人多口雜,比較敏感,為了不給張家招來麻煩。1696年春,戴名世住到了趙吉士家裡。

趙吉士是安徽休寧人,現年六十八歲,曾官居五品,幾個兒子都在朝中為官,也是滿門富貴。趙吉士本人飽讀詩書,更是程朱理學的大家。老頭性格溫和,喜和文人交往,對後輩很照顧,因此當時趙吉士的寄園中住了不少非親非故的文人才子。眾人當中,老趙最為賞識的當屬戴名世和無錫的王宛先,曾有一次在詩中寫道“王戴何風流,四汪俱警敏”,王戴指的就是他兩人。

有這麼個亦父亦友的長者照應著,戴名世在寄園中過得那是相當快活。這一年又是順天鄉試之年,方苞、宮鴻歷、顧嗣立、劉北固、劉大山等這些老朋友好基友都一個個趕到了京城,一群天之驕子們圍著戴名世,讓他指點時文。朋友當中顧嗣立是個土豪,外號房叔,一群人在寄園待膩了,就跑到顧嗣立家中繼續混,吃著火鍋,唱著歌,偶爾整幾句酸詩,管你寫的好不好,眾人都鼓掌大笑。

除了這些同輩中人,比戴名世大上十幾歲的文壇老前輩、官至尚書的韓慕廬也偶爾過來湊個興,韓公對戴名世的感情和張文毅對歸有光的感情如出一轍:韓慕廬和張文毅都是名滿天下的前輩大家,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重臣,都對一個才華橫溢、卻偏偏不得志的後學之輩欣賞到極點。早在多年之前,韓慕廬看過戴名世的《孑遺錄》後,就對這個未曾會面的桐城才子倍加讚賞,以至相識後折輩相交。老韓對戴名世的評價之語高到令人髮指,什麼肉麻的話都能說出來,什麼“冰雪為心,疏梅為骨...真神仙才也”、什麼“綿邈清遐,風骨最高;掃盡塵腐,獨闢清新...”更過分的來了——“餘子不足道也”,這句話炸天了,大家都知道,夸人的時候一般最多給9分,留1分怕對方驕傲,韓大人,不帶這麼腦殘粉的。

前輩罩著,友人捧著,吃喝不愁,窮得灑脫,這恐怕是戴名世一輩子最快活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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