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那多年不見的父親最近聯繫我很勤，主題只有一個：借錢。他第一次獅子大開口，我就拒絕了。我說你以為我開印鈔廠的啊，我參加工作才幾年？
但我爸不放棄，還是鍥而不捨地跑來找我。這次他狡黠一笑，說，如果沒有調查清楚我的真實情況，他也不會貿然找我。他已打聽清楚，我現在供職的大公司薪金福利都不錯，我去年還升了主管，年收入加獎金怎麼都有個小三十萬！
加之我跟著我媽過慣了苦日子，即便條件好了，平日也很節省，手裡怎麼說也不可能沒個六位數存款！
我冷笑：“不管我掙多少，攢多少，那都是我自己的本事，跟你有關係嗎？這麼多年，你管過我頭還是管過我腳？你有什麼資格找我借錢？何況，你嘴裡說的是借，其實壓根就沒想過還吧？我也早聽人說過，你有借錢不還的惡習……”
我的話半真半假，但足以戳中我爸的軟肋。他的臉色果然一變，“你這孩子，你媽平時就教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嗎？我好歹是你爸！”
我也動了氣：“你還知道你是我爸？這些年你給過我一毛錢的關心嗎？你知道我和我媽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02
我爸以前是鋼廠職工。那年我媽進城打工，去那個廠當臨時工時，認識了他。當年我爸濃眉大眼，一看就有種電影里正麵人物的英武氣派。感情這事說不清，反正我媽和我爸很快就對上了眼， 談起戀愛。
我爸的家也在山溝裡，那些年鋼廠的待遇雖然不錯，但我爸每月一發工資，就會跑到郵局給鄉下的家裡寄走大半。他的孝心，也是他在我媽心中的加分項。
我爸雖然異性緣不錯，但隨著商品經濟繁榮發展，很多女孩也變得現實，大都怕過窮日子，怕嫁給農村出來的人。在我媽之前，我爸談了幾個對象都沒成功。
但我媽例外，她從小長在貧困山區，什麼樣的窮沒見過，什麼樣的苦沒吃過。再加上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病逝了，先天性缺乏父愛和安全感，很容易對我爸這樣魁梧高大，聲如洪鐘的異性產生好感。
戀愛那陣，我爸對我媽也很呵護，給家裡寄走大半工資後，還要擠出些錢補貼只拿臨時工微薄工資的我媽。哪怕吃食堂裡最沒油水的飯菜，他也要給我媽買其他女工都有的漂亮衣裙。
有次我媽買菜時多挑揀了一會兒，被賣菜的潑婦指著鼻子辱罵，我爸差點把那潑婦的鼻子砸歪。雖然後來我爸被教訓了一頓，但他在我媽心中的形象卻更加高大。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彩禮已流行洋車、名錶、三金，但我媽幾乎是以裸婚的狀態嫁給我爸的。
但人性的可怕就在於，越是輕易得手的東西，人就越是難珍惜。對我爸和他的家人來說，沒要彩禮的我媽就顯得很是廉價。我爸的劣根性也在娶到我媽後暴露無遺。
婚後他和我媽住在鋼廠家屬院年久失修的筒子樓上。房間很小，臥室兼客廳兼廚房，上廁所要去外面的公廁。就這麼間小房子，我爸還經常招呼工友們來家裡喝酒、打牌。
起初我媽為了維護我爸面子，總是對人以禮相待，還咬牙拿出不多的家用，給他們買滷菜，買菸，買茶，買瓜子水果。但次數多了也吃不消。
加之這些人見我媽好說話，屁股都特別沉，經常是蹭完晚飯也不願意走，還要一直打牌打到深夜。這些男人大都抽菸，一屋子煙燻得我媽睜不開眼。
最叫我媽難堪的是，一群男人擠在一間二十多平小屋裡，沒板凳的，屁股就坐在床沿上。床又不大，害得我媽很難睡覺。休息不好，她上班時常打瞌睡，被主管批評過多次。
我媽忍不住抱怨了幾次，誰料我爸很是不屑，“就你這麼個臨時工才拿幾個子兒？大不了不幹了！”
我爸一向粗聲大氣，遇點事就面紅脖子粗，我媽不敢多惹他，難免對他的朋友們掉臉子。有次，有人看出我媽臉色不好，想提前閃人，我爸卻拽住他不讓走，“好好坐著，剛贏了兩把牌就想溜？”那人只好紅著臉尷尬坐下。
還有一次，我爸有個鄉下親戚，趁進城檢查身體時來我家做客。我媽蒸的米飯稍微幹了點，我爸竟當著他親戚說我媽在耍威風，抓起自己面前的碗就摔碎了，並甩手給了我媽兩耳光。
那天，碗的碎片蹦起來劃傷了我媽手背，但她最傷心的還是我爸甩她的兩耳光。她捂著腫脹的臉實在想不通，當初那般呵護自己的“英雄好漢”，為何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個瘋狂暴君。
03
我奶奶一直催我媽趕緊生孩子。害怕我爸又吸菸又喝酒對胎兒不利，我媽不敢輕易懷孕。她竭力勸我爸戒掉不良嗜好，但我爸不願改，也改不了。
被鄉下的父母催得急了，我爸才做出讓步，漸漸不再喊工友們來家打牌。
我爸老家有重男輕女的傳統，他們全家都巴巴地盼著我媽生個男孩。我爸被招進鋼廠後，戶口就遷入了城市，那幾年正搞計劃生育，我家只有一胎的生育指標。不可能像他那些堂兄堂弟們一樣，生不出兒子就讓媳婦一直生。
我奶奶也是生了三個女兒，才生出我爸這麼個寶貝兒子，所以，他們老田家全部的傳宗接代任務，都落在了我媽身上。但我媽還是在眾人的期盼中，生下了我這個病貓一樣又瘦又小的女嬰。我爸和他全家都失望透了。
由於孕期反應重，臨產前的兩月，我媽已辭掉鋼廠工作，一心窩在家裡養胎。1992年，我降臨人世間，但只有我媽體會著新生命到來的欣喜。
我媽出院後，我爸藉口自己不會做家務和照看孩子，怕我媽得不到悉心照顧，把我媽送到他老家做月子。
我媽去了婆家才知道，所謂的老母雞湯、豬蹄湯都不過是我爸誘她去鄉下做月子的說辭，一天三頓的小米湯，喝得我媽直嘔酸水。就這我奶奶和大姑還笑她矯情，咱農村人，哪來那麼多窮講究！誰不知道喝小米湯既養人還容易下奶！
奶奶不待見我，自然也不願意多抱。我媽的衣服，我奶奶更是不願意洗，說是那上面有髒東西，老人洗了折壽！我媽只好凡事親力親為。
一個月子，我媽又餓又累，比懷孕前還瘦了十來斤。我爸趁週末來探親，看見我媽弱不禁風的樣子也很心疼，但提出的解決方案卻叫我媽憤怒。
我爸認為，我媽現在的待遇，全都跟生了我這個“賠錢貨”有關，要是想辦法把我處理掉，再生個帶把的，我媽肯定會被他們全家捧在掌心。
聽說村口的糞池裡前幾天還出現過溺亡的女嬰，我媽下意識抱緊襁褓裡的我，我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我爸瞪我一眼，恨恨說道，“當初送你回來的路上，就該把她扔荒郊野外自生自滅去！別人問起，大不了就說路上凍死病死了。唉，都怪我沒狠下心……”
我媽這才知道，我爸還有這樣邪惡的心理歷程，結婚以來，她第一次對我爸破口大罵，“虎毒還不食子，你這個當爹的咋就這麼歹毒！你要是真這麼做，我就和你拼了，大家同歸於盡！”
許是我媽披頭散髮發狠的樣子，多少叫我爸害怕，他沒像以往一樣揪我媽頭髮，甩她耳光。
沉默了好半天他才說，他父母曾專門找高人算過說，我屬猴，我爸屬虎，虎要吃猴，彼此相剋。他們這才想把我扔了。
我媽雖也沒多少文化，但還是覺得可笑，既然是我爸“吃”我，那我爸恐懼什麼？我爸解釋，虎要吃猴，猴就會等著讓虎吃嗎？二者少不了打鬥，後果自然是不堪設想！就因為越想越害怕，他才一見我就討厭。
我媽差點笑出眼淚，“多愚昧的人才信這個？你們不過就是重男輕女，才故意拿屬相說事！”
我爸一時卡殼。但沒多久他繼續提這個話題，還說他也不忍心看我自生自滅，不如把我悄悄扔在縣城不孕不育醫院的走廊裡，反正去那裡看病的男女哪個不想有個娃？這些人既然有錢看病，經濟條件肯定差不了，就算他們把我撿去，也絕不會虐待我。到時候，他家找關係弄個我的病逝證明，他和我媽再生個男娃就好。
“要是再生一個，還是女孩呢？”我媽冷笑。
“我就是不要工作了，也要生個男娃！反正現在到哪打工吃不上口熱飯？”我爸的聲音震耳欲聾。
看著我爸像狼一樣發出綠光的眼睛，我媽嚇壞了。她發誓無論如何要保護好我，誰想害我，她就和誰拼命。
04
識破了我爸和他家人的嘴臉後，我媽很快就抱著我回城了。我爸不給她交工資，她就找我爸的領導反映情況。領導命令我爸每月必須保障我們母女的生活費。
但夫妻倆至此也徹底撕破臉。脾氣上來，我爸就會對著我們母女倆拳打腳踢，他一次次指責我媽不該生養我！我媽經常得用粉底液蓋住臉上額上的傷疤，才敢上街。
幾年後鋼廠倒閉，我爸開始到處打零工，他自稱每天賺的錢還不夠兩碗麵錢，不再往家裡拿錢，逼我媽自謀生路。
不得已，我媽去幼兒園做飯，順帶也能照看我。我上小學後，她又和幾個阿姨辦了個小飯桌。我爸藉口去地州市跑業務，開始經常不回家。有人曾看見他皮鞋鋥亮地摟著個女子在廣場上跳舞，給人分發的名片上也印有“經理”字樣。
我媽聽了風言風語只是麻木一笑，怎樣把我拉扯大，養育好，才是她最大的任務。為了多掙點錢，她一人兼打幾份工，有次她連爬了幾棟樓的上千層臺階發彩頁，差點暈倒在別人家門口。
我小學快畢業時，我媽終於和我爸離了婚。據說是外面的那個懷了我爸孩子，在小診所做B超發現是兒子後，我爸決定讓自己的兒子正大光明出生，他要求我們母女倆搬出單位分給他的筒子樓。
經歷的悲催事多了，我比同齡人早熟。我支持我媽離婚，沒什麼過不去的坎，等我這個學霸考上名牌大學，有個好工作，還怕不能給我媽好生活？
05
時光飛逝，過去的苦難好像也被按了快退鍵。如今我和我媽早就住進了自己寬敞明亮的房子，雖然買的是不大的二手房，但還是被我們母女拾掇得很溫馨。
但我爸和那個女人再婚後，生的卻還是個女孩。按照我爸和他家人的德性，雞飛狗跳難免的。後來我爸又離了婚，再次成為孤家寡人。
現在這個老男人就苦著張臉坐在我面前，“不管咋樣，我是你爹，我生下你就是功勞！要是當初我狠點心，你還能像現在一樣坐到我面前指手畫腳？你還能像現在一樣，人五人六地在那麼高級的寫字樓裡進進出出？”我爸揚手指了指小酒館窗外一棟高聳入雲的寫字樓，那正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我爸剛才那些下流粗魯的話被同事聽見。還好現在是上班時間。
我從錢夾裡掏出一摞紅票子，“行了，你也知道我工作很忙，老是因私事溜出來不好。這點錢你先用，你不是說最近身體不好，先買點藥吧。你投資做生意的事，等條件成熟了再說。”
我爸忙不迭迭地接過錢，臉色這才好了些，“我要是像你媽一樣守著你這麼個能幹女兒，還用想啥投資做生意的事？你爸現在真的是吃口飯都難呦。”
我冷笑，“託您老的福，這些年我媽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現在回報下她也是應該的。您也別有啥心裡不平衡的。再說了，要不是我媽，我恐怕早就被你遺棄了，現在不是正在哪兒要飯，就是早已被荒郊野外的野獸吞吃了吧。”
我爸擠出個難看的笑，“妮，別怪你爸！你爸就是個沒文化的粗人，這才容易聽信那些人的說法。其實你爸早就不信那些了，我還老跟人說，我女兒比你們生的那些男娃都強，一個人就能掙幾個人的工資呢……”
我打斷他：“行了，我還得趕緊回去上班，否則又得加班趕活！等我被公司開除了，恐怕連這一兩千都沒辦法給你。有啥電話什麼的說就好。”
“電話打不通，信息你又不回，我有啥辦法！我當然知道，你一個白領麗人也羞於承認，還有我這麼個不體面的爹……”
重男輕女、迷信、貪財、虛榮……這都是我爸留給我的難以磨滅的印象。怕這樣的爹騷擾，他前兩次找完我，我就把他的電話拉進了黑名單，哪知今天他竟把電話打到了我們公司的座機上。這種人還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開會時電話一般都設成飛行模式，你有啥最好先留言，我閒了儘量回覆你。你身體不好，就不要轉幾趟車親自來找我了，萬一有點啥事，我也擔當不起。”我儘量好脾氣地說。
“那行。那你一定回覆啊。你爸我投資的事，還真需要你幫忙想想辦法。”這次我爸的口氣可憐巴巴。
我回頭看了眼跟在我身後的他，幼年印象中那個身形高大，飛揚跋扈的他，現在竟有點像一枚被歲月曬乾的葡萄乾。我忽然有些難受，朝他揮揮手，快步向公司走去。
06
得知我爸又跑到單位糾纏我，我媽苦笑，向我交底。我爸找我借錢，美其名曰是要投資，其實是拿去還債。這兩年，受不了窮，我爸已貸了些做生意，但經營無方，生意沒做成，還欠了一屁股債。
我問我媽她怎麼知道這些，難道她和我爸還有來往？
我媽說，其實這兩年我爸一直想和她復婚，都被她拒絕了。這次是貸款公司的催收電話打遍我爸通訊錄名單，也打給了她。我媽問了其他親戚，這才知道真相，“總之你也大了，有些事你自己把握，畢竟他是你爸。”
我點點頭，“媽你放心，我自會把握分寸。”
我想，我爸實在吃不上飯，看不起病，我會幫他一把，畢竟他是我爸。但其他的我幫不了，這樣一個人，過度幫他就是害他。只有他親自把別人嘗過的苦都嘗一遍，才懂得人生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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