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拾畫筆記

《葛稚川移居圖》的創作完成,或許可以看做是王蒙對中國傳統隱士精神最為透徹的詮釋,而這幅作品也可以看做是王蒙所代表的中國傳統隱士思想的終結。藉由這幅作品,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同於隱居黃鶴山時期的王蒙。這是一個真正懂得了隱士思想真諦的王蒙。雖身在朝野,但心卻在山水之間的王蒙,用一種從容的筆墨,抒發了對隱士的全新定義。此刻的王蒙,因為心在山水,所以放下了。於我們而言,想要真正獲得生命的可隱可居之所,從來都不在山水與市井。


1368年,紅巾軍領袖朱元璋擊敗最後一位勁敵張士誠後建立了又一個漢人王朝。整個中國文藝界無不歡欣鼓舞,長期遭受元朝統治階級血腥鎮壓的文人,面對新王朝,在朱元璋聲稱的沿用漢唐舊規的號召下,一大批文人紛紛入朝為官效力新朝。在這批文人中,王蒙無疑也是內心充滿期待的,最後出任山東泰州知州。1368年,註定是文人又一個不幸的開始,這位洪武大帝對文人是充滿了不信任的。特別是活躍在曾經屬於張士誠統治下的蘇州地區的文人,很快就遭受了洪武帝的血腥殺戮。彼時的王蒙,對新朝廷或許已經失望了,這期間的王蒙,創作了許多寄託自己希望重新隱居山林的繪畫作品。


《葛稚川移居圖》為王蒙晚年最為重要的一幅作品,大約創作於1372-1375年間。這幾年,仍舊處於洪武帝的高壓政策之下。《葛稚川移居圖》的創作,或許就是針對當時苦悶內心的一次情感寄託。1379年,王蒙和一群人文拜訪當時的宰相胡惟庸,並在其家中賞畫。而就是因為這一次無辜的拜訪,在翌年的“胡惟庸案”中遭受牽連被下獄,於1385年,死於獄中。


和黃公望、倪瓚、吳鎮齊名為元四家的王蒙,相比另外三人,王蒙的出身最好,然結局卻是最為悽慘的。身為趙孟頫的外孫,王蒙自小就接受著外祖父趙孟頫,以及外祖母管道昇的言傳身教。無怪乎後世的許多評論家認為,在四人之中,王蒙是天資最好的那位,僅就繪畫方面的成就而言,甚至於高於黃公望。然,王蒙和其外祖父趙孟頫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終究因為“貪戀”官場,而殞身獄中。


在這種背景下看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不得不對王蒙心生憐憫。畫中,王蒙借晉代名士葛洪移居羅浮山的典故,表現自己對隱居生活的嚮往,而這份嚮往對於彼時的王蒙而言,同時也是一種無奈。王蒙的一生,無不在“出”與“入”之間糾葛著。行至生命暮年的王蒙,在經歷了元明兩朝的不得志之後,或許已經不再糾葛,只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


一、《葛稚川移居圖》:秀潤羅浮山,深藏黃鶴心


《葛稚川移居圖》大概是王蒙晚年最好的一幅作品,也是最具王蒙個人風格的一幅作品。我們對王蒙的所有鮮明的認識,或許都在這幅作品中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元素。從整幅作品所呈現出來的風格看,王蒙擯棄了過去宋代山水的典雅清麗風格,而選擇了一種更加古拙的繪畫語言。


畫作以水、石、樹起。缺少稜角的石頭組成的岸,以淡墨勾勒出外形輪廓,再以更淡的水墨染出石頭的肌理,間以短促的用筆皴擦出石塊的立體感。石頭具有一種膨脹的效果,旨在和周圍的水環境相融合。王蒙長期生活在將這一帶,從未到過更遠的廣東。這種石塊是基於畫家對南方山水的經驗而得來。相比北方的石塊,南方的石塊在畫面中往往顯得較為鬆軟。看似繁密的線條皴筆,有一種內在的邏輯將每個單獨的石塊連接成一個完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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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


前景石岸右側,畫兩棵鬱鬱蔥蔥的樹。盤根錯節的樹,為我們呈現的是一個人煙稀至的山水世界。這是一個更加純粹的沒有喧囂的世界。畫面中左側的那棵樹,可以看到許多的藤蔓纏繞著,就好像是王蒙對自己所處環境的一種寫照。嚮往自由無拘束,卻不得不在命運的裹挾中。


畫面的上方,一行人由右至左行走。出現在最後的是兩名女性侍從。前方一頭老牛,牛背上一女性婦人懷中抱著一名幼兒。這頭牛由前面的一名老者牽著。他們的方向並未朝向更前面的兩名隨從,而是面向畫面左下方的水面。在漫長辛苦的移居圖中,他們並未匆忙的趕路,而是會是不是地停下來,或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沿途的山、水、鳥、花,無不漫長移居圖中的美麗註腳。


老者的前方,一名年輕的侍從顯得腳步輕快,他的背上大概是揹著一副琴。人物右邊是一面巨大的山壁。山壁上長出兩棵樹,他們橫向或向下生長著。這真實一個奇妙的勝地。山也是有生命的,不然何以能孕育生長出這些同樣鬱鬱蔥蔥的樹。背琴的侍從前方的橋上,是畫作的主人公:葛洪。他一派道骨仙風的葛洪,一手拿羽扇,一手牽鹿。扇子和鹿,幾乎也成為了葛洪身份的象徵。手拿羽扇的葛洪,一片仙人氣派,而鹿所寓意的也正是長壽吉祥。通過這兩個“物件”的襯托,葛洪仙風道骨的形象得到了強化。我們注意看,鹿的眼神所望的方向,和葛洪一致。這彷彿是一頭通靈的神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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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2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3


此刻的葛洪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身後的妻兒老小。我們對比葛洪與畫面中其他人物,可以看到的是,畫家對葛洪的人物表現遠比其他人物要跟家精緻。當然,總體上,王蒙在這幅作品中的人物表現是不夠成熟的。這也是後世一些評論家對這幅作品的詬病之處。


鹿的前方,又一名侍從揹著籮筐前行。籮筐中似乎能看到一隻身處頭的雞。沿著小路繞過石壁,在一處平地上,兩名一老一少的侍從正盤地而坐休息。他們身邊的擔子上,是經書和日用之物。畫面到這裡,路似乎沒有了盡頭。另一塊石壁遮擋住了前方的路。只看得見瀑布、水潭。


中間部分,以山水錶現為主。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畫家將花青、青綠、曙紅等色彩的使用,由此形成廣東羅浮山特有的山水風貌。山石錯落,既展現出了山水的宏大磅礴氣勢,又表現出了嶺南地區山水的秀潤清麗。錯落的紅葉和綠葉遍佈于山中,山勢蜿蜒,嶙峋起伏,將羅浮山幽深、險峻與寧靜的氛圍烘托出來,是乃因避亂而移居、遠離塵囂的出世者心儀之地。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4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5


畫面上方,幾座大山的環繞著一處住宅區。這裡就是葛洪移居的居所。居所的大門口站著兩名看起來是迎接葛洪的女童和男童。女童站在門口做恭敬的迎接態,裡面的男童則伸著脖子做遠眺狀。他們都在等待著葛洪一行人的到來。沿著門口的小路看去,在盡頭的山道間,可以看到一位挑著葫蘆的人站在那裡。或者是葛洪隊伍中的“探路先鋒”,又或者是居所中出來迎接的,挑著的葫蘆裡的酒水是為即將到來的葛洪準備的。


在這幅作品中,王蒙並沒有大量使用太多自己最為拿手的解索皴、牛毛皴、雲頭皴等皴法,更多的山石表現則是以勾染為主,有些山石的表現甚至於使用了側筆折帶皴,而這是雲林管用的皴法。事實上,王蒙和倪瓚素來多有交流,彼此學習借鑑也是常有的事。


這幅作品流傳有序,歷經多位藏家之手,其中包含收藏家項元汴、安岐,以及雍正皇帝,後來雍正皇帝又將此圖贈送給了其十三弟允祥,其意義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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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6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7


二、隱士精神最後的清音


王蒙的作品極少有紀年,特別是1368年之後更少見其在作品中紀年。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在元朝滅亡之後,王蒙拒絕使用新的年號。面對政治環境的不確定性,許多文人無不採取一些較為穩妥的方法來自保。而1368年之後的王蒙,雖然最終做了官,但是我們也可以大致地想到,在朱元璋的高壓之下,文人們的處境是何其艱難。類似王蒙這樣的曾經還在元朝做過官的,更是得謹慎行事。


原本以為重新由漢人執掌政權的明朝是文人們的一些曙光,卻不曾想又陷入到了無盡的黑暗之中。一個胡惟庸案便致使數千人殞命。王蒙是江南文人的代表,其良好的出身,以及藝術上的成就、名望,在江南的文人圈裡具有極高的影響力。很有可能這也讓王蒙成為了統治者猜忌的對象。新生的政權,本是通過農民起義建立的,故而也害怕這些擅於製造輿論的文人威脅到政權的穩定。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8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9


可想而知,雖出任了新朝的官職,但是王蒙並未就此迎來自己曾經所希望的世界。元朝末年,因為農民起義風起雲湧,王蒙被迫辭掉了自己在元朝的官職,而選擇了隱居在黃鶴山。這段時間的隱居對於王蒙而言,是迫不得已的,卻在藝術上完成了自己最為重要的風格轉變與確定。


《葛稚川移居圖》所講述的有關葛洪移居羅浮山的故事,在後來的明清兩代畫壇頗有影響力。王蒙之後,有明代畫家尤求、丁雲鵬、鄭重及清初胡慥、蕭晨等人的《葛稚川移居圖》行世,使這一繪畫主題傳承有序,經久不衰。


隱居黃鶴山時期的王蒙,身在隱,心在朝野,而1368年之後出任新朝官職的王蒙,卻是身在朝野,心在隱。前者之隱,尚有躲避之意,而後者之隱,則是生命真正覺悟之後的本意。《葛稚川移居圖》中的葛洪以及一干人等,無不洋溢這精神上的喜悅與富足。居所前充滿儀式感的等候,無不是王蒙所心心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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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0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1


我們在王蒙更早的一幅《青卞隱居圖》中看到,雖然王蒙也是在表現隱士思想,但是通過作品我們卻感受到的是一種躁動不安以及矛盾的心態。這種心態體現在繪畫中就是獨屬於王蒙的“繁線密點”技法。其繁密的技法賦予了王蒙山水一種變形的緊張的扭曲的形態。這種具體的繪畫語言則是其矛盾的隱士思想的圖像式的呈現。他放不下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決心,同時又渴望在政治上受傷的時候隱居起來的想法。糾結、矛盾的心緒猶如繁線密點,纏繞著其內心,塞滿著其精神。一種內心想法外化的黃鶴山水便出現在了中國畫的舞臺上。


而《葛稚川移居圖》則顯得從容得多了。這幅作品中的皴法不再依賴於過往“繁線密點”的表現,而是著重於用一種近乎清潤明朗的線條和皴染來表現一種開悟的心境。這才是隱士最為重要的心境。如此,我們或許可以說,創作《葛稚川移居圖》的王蒙懂得了隱士思想的真諦,即,真正的隱士,應是在山水之間從容不迫,而非為隱而隱。隨著王蒙的死去,意味著元末隱士文化的突然終結。同時,也宣告著以描繪隱士精神世界為核心的江南文人山水傳統的終結。王蒙的離場,一個承襲北宋的山水傳統,也就此宣告結束。從這個意義上說,《葛稚川移居圖》或許也是中國隱士精神最後的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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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2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3


三、心境從容,何處不隱


王蒙在畫中自題曰:“葛稚川移居圖,蒙昔年與日章畫此圖,已數年矣。今重觀之,始題其上,王叔明識”,鈐朱文方印“叔明”。說明重新看到這幅作品的王蒙,心中是有所感慨,有所啟悟的。王蒙既表明了自己重新隱居的想法,同時又似有所指。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局部14


多年前,我便渴望在城市裡尋找一處可隱可居之地。為此,我離開過去的生活、工作圈子來到一座山腳下。每天遛狗、讀書、寫字、陪伴家人。但是,漸漸也明瞭,這並不是我希望的隱居生活。或許就像當年隱居黃鶴山的王蒙一樣,這種隱居帶著一種逃避的意味。前年一位朋友在城市的繁華地段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後來經過朋友的改造,變成了一間小小的個人書房。我曾問他,為何選擇這般喧囂且租金高昂的地方,朋友說,只有有讀書心,在哪讀書都一樣。


《葛稚川移居圖》或可說是中國傳統隱士精神的謝幕,而對我們而言,則是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有關隱士精神的思考。心境從容,市井可隱。心不從容,深山無隱。


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秀潤深藏黃鶴筆,心境從容即是隱

王蒙《青卞隱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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