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掉的人生

何三畏


【一】

晚九時,我在街上吃完飯回家,路邊一垃圾桶旁邊,兩位婦女在細心地撿拾。燈光昏暗,垃圾散亂一地。那是一些腐敗的底層生活垃圾,我相信那裡面什麼有用的都撿不出,而味道卻非常惡劣!我下意識地掩鼻而過,卻在汽車的燈光下,看清了她們的臉、穿著和身姿,這讓我確認她們不是職業乞丐。她們沒有戴口罩,她們的面容平淡,她們就像在做任何一項普通的勞動。我很熟悉一群婦女聚到一起做集體活的情景,農業學大寨就是這樣,我小時候就看到母親是這樣勞動的婦女中的一員。

我對底層婦女本能的同情,來自於我看到她們就會想到我的母親。現在,在我的家鄉,跟我父母同齡的鄉親差不多都去世了。艱難的生活確實會加速磨損和消耗無論多麼堅韌的生命。農民常年勞累,沒有體檢,小病大病都硬扛,多數直到死都沒有去過醫院,就這樣過完聽天由命的一生。

在中國,像我們父母那一代農民,正在捱過老無所依的晚年。我想假如我的父母離開兒女支撐,會是什麼樣的生活。毫無疑問,所有底層社會的高齡老人,都可能墜入同樣的絕境。

破敗的棚戶區裡的垃圾,能有什麼利用價值呢。在這條僻靜的,連燈光都不齊的街道,住的都是進城農民。僅僅因為沒有垃圾分類習慣,就有這些老年婦女希冀有可回收的東西。

然而,當我把此景拍下的圖片發到微博上,有人回覆道:這不算什麼,在北京、上海、廣州和在許多大城市,都經常看到衣冠整齊的拾荒者,本地居民模樣。相信他們確實能夠從裡面撿到可以補貼家用的收穫,因為他們的家裡所需不多。一個外地的朋友告訴我,他曾經看到一位穿著整潔的婦女在翻垃圾,當她抬頭的時候,用手理了一下前額的頭髮,朋友被她這個動作打動,把車裡的空瓶捧去和她聊了幾句,她說:“我沒事,閒著也是閒著。”

還有人在我的微博後面留言,說這是中國人的“習慣”,甚至把它帶到外國去了。在中國香港,在加拿大,在美國,在德國,都有中國人在那裡撿垃圾。我想:在垃圾分類的地方,有專業的處理,處理是花錢的,幫助收拾一點,也是好事。但在中國的生活習慣裡,垃圾不分類,所有又髒又臭的廢物全部混在一起,帶到屋外,閉著眼一扔了事,想到這種掩鼻扔掉的垃圾還有人在裡面去撿拾,這樣粗鄙的生活習慣,還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叫拾荒,真是一件難為情的事。

【二】

我想捉摸一下所謂“撿垃圾的習慣”是怎麼回事。卑微而艱難的生活,會養成節儉的習慣,以及對食物等基本生活所需的敬畏和恐懼,甚至是對生活本身的恐懼。這種生活狀態下,難以顧及衛生,也不知道衛生的意義,同時會把吃苦和耐勞當成生活本身。

我父親有幾句名言很經典。我們家搬到縣城住時,我買了一個雙桶洗衣機回家,他老人家第一句話說:“莫把人耍懶了。”實際情況是:我媽要洗全家好幾口人的衣服,還要做全家的飯包括買菜,很是辛苦,不可能“耍懶”了。這就是說,我爸本能地覺得我媽作為一個農民出生的婦女,不配使用這些工具,不配像城裡人一樣生活。

又一次,我發現我媽因陋就簡地用報廢的電飯鍋內膽做蒸鍋,它不僅有容易從灶架上滑落的危險,而且還因為跟蓋子配合不嚴,浪費燃能。我就買了一套真正的蒸鍋回去。我爸一看嶄新的蒸鍋笑逐顏開,第一句話是:“快收起來,以後用!”——知道什麼意思嗎?他是說,我們用點破爛的東西就行了。

有一回,我媽不在家,我父親照顧我兩個侄女的午飯,到我媽回來,兩個孩子大倒苦水,說沒吃飽。原來,他老人家只炒了一個素菜,只給每個孩子吃了一碗稀飯。但是,這一頓飯,他老人家很滿意,多次用這個例子來批評我媽每天飯菜都做的太多浪費了,你看我安排的,吃的乾乾淨淨。

悲乎,這使我感到我家的生活實在很驚險。如果不是母親小時候跟著她爺爺,即我外曾祖背過幾句四書;如果不是她有一些胸襟;如果不是他那樣堅強而且堅韌,以至沒有被長期艱難的生活壓垮;如果不是他那樣熱愛生活,活到老學到老,我們家是不可能學會健康文明的生活的。就算我有出息,而且孝敬父母,也沒用。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認識一個人,最先住上城市別墅那一批的,他父親給他的別墅掛滿了包穀棒子和紅辣椒。2000年一位開發別墅的先生告訴我,為了讓他母親高興,他的別墅花園裡養了雞。又有一位朋友,都開豪車了,他母親來到城市,硬是要去拾荒——我體察過很多類似故事,我理解和尊敬這樣的父親和母親。

【三】

想想我們的父母輩,這一代農民幾乎沒有過上幾天溫飽日子。經驗使他們不敢奢望依靠誠實勞動。如果偶有溫飽,只能是政策好。事實上若沒有好政策,輕意就可以讓他們遭受飢餓甚至餓死。當他們學會種地,就知道最後一道工序是“送公糧”——把糧食送到城市,供應公職人員和城鎮居民。然後“留餘糧”——這才是自己的食物。這使他們覺得城市從他們身上抽血是天然的,是可以不按勞動價值的。

老爸還有一句名言跟“抽血”的烙印有關。我們搬到縣城後,老家連年積累下來“欠”了政府一筆稅賦。我爸惟一給我打過電話就是為這事:“上面”催得緊,催款隊僱傭的是年輕的二流子,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鄉村的“名望”,說不定哪天就把老家的房子給揭了,問我是不是給縣裡的領導求個情。

我心裡沒好氣:人沒在,地沒種,繳什麼稅,提到什麼留,你們都滿六十了,現在算“退休”。我勸慰我爸說:採用拖的辦法,拖到最後就不用繳了,因為政策總是變化的。不出我所料,最後拖過去了。但是,老爸自己把自己嚇住了。有一次,我回家,他面色凝重地對我說:皇糧國稅,說不繳就不繳嗎?

傳統農民就是這種本性,幾千年的艱難生活和奴役基因帶來的。現在的農村,除了某些作物那時沒有,現在還是主要勞動工具的犁頭,從周朝就開始使用到了。我們的人民,祖祖輩輩是很苦的。苦到二十世紀下半葉,來了人民公社,農民不再擁有土地,連逃荒的自由都沒有。

我想說明的是,今天,守在城市垃圾桶旁邊的父老鄉親們,半生飢餓,幾乎死裡逃生,他們是曾經大饑荒的倖存者。只有這樣才能理解我父親的那些思維,才能理解他們看到城市人丟棄的垃圾感到可惜,忍不住去把它們揀起來。他們知道自己低人一等,他們知道城市的一切不屬於自己。

這就是轉型期的老一代農民。他們即便尚未失去土地,在城市刨垃圾堆也可能比在家鄉守著土地強。君不聞,當前不時傳來農村老人自殺的消息,農村老人已經是自殺率最高的人群之一。他們來到城市,即便住在地井裡,還可以活下去。

所以,一定有人不是因為“習慣”而撿垃圾,而是為了最低限度地活下去。對於今天的城市失業市民來說,他們的生活可能不如計劃經濟時代有保障。今天,中國正在打算把農民和城鎮市民的社保統一起來。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城市貧民的生活狀況,正在向農民看齊……這樣,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什麼城市的垃圾桶旁邊,既有破產進城的流民,也有屬地市民。

【四】

在這個浮華的時代,媒體很難把鏡頭對準城市流民和貧民。我們不知道他們人數多少。2014年1月,中國宣佈:按中國的扶貧標準,累計減少了2.5億貧困人口,按國際貧困標準,總共減少了6.6億貧困人口。從這裡,我們看到貧困有國際標準和中國標準。什麼叫中國式貧困呢?1985年,中國將人均年純收入200元,即每天0.54元定為貧困線;2009年這一標準為1196元,每天3.27元,24年增長約5倍,在此期間,中國GDP由7780億元增至33萬億元,增長42倍。

而中國的貧困標準又分農村和城鎮呢。去年,中國已經大幅提高了農民的貧困線,達到人均年純收入2300元。這樣,全國立即出現592個貧困縣,貧困人口1.28億。但城市貧民人數似乎不太明確。不過,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到任何一個城市的樣板街區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你就可以看到赤貧就在城市裡和我們共處。

與此同時,中國財富和政府可支配收入在迅速增長。2014年政府預算支出達15.3萬億,每一個人頭超過1萬。如果財政的甘霖能夠公正地到達貧民,大家的日子會改善的。但當前的情況,一邊是政府不差錢,一邊是掙扎於赤貧的百姓和自生自滅的老人;一邊是全球加班時間最長的勞工,一邊是越來越有錢的富豪;一邊是權貴們不斷把錢財卷至國外,一邊是平民守護著蒼涼的人生和發展下的廢墟。

那天晚上,當那兩位祖母級的婦女在骯髒的垃圾堆裡細心翻撿時,在她們的背後一條街,是一群年輕的婦女們在路燈下熱愛著生活——在劇烈的音響裡跳健身操,這也是每一個城鎮都有的景象。當上一代人的晚年像垃圾一樣被飛速富裕的時代甩開,下一代人正在渴望和追求更好的生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