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華: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哲學時刻

文 / 楊立華


楊立華: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哲學時刻


哲學對我們是必需的嗎


一個人如果一輩子能免於被哲學打擾,其實也挺幸福。因為一輩子不用思考,就可以永遠生活在最飽滿的直接性當中:把爐火生得通紅,每天揮汗如雨,也挺好的。


但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這樣的情況好像不太可行了。技術條件的改變,使得閒暇成為普遍。當人們得以從具體事物的束縛之中擺脫出來的時候,當生活和世界以整體的面相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生成為疑問。這一刻,哲學就降臨了。


“成為疑問”並不是一件壞事。哲學的起點是否定性的,就源於人生成為疑問。當世界存疑了,哲學就誕生了。所以,我不能不感慨地說,今天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哲學時刻。某一瞬間你開始意識到人生是一個問題,然後你就開始思考。這種思考往往就具有哲學意義。


我常常開玩笑地說,哲學這病只要染上,終身無法痊癒。但是,哲學不能僅僅停留在否定性階段。很多學者講了一輩子,最後講出一個虛無主義。虛無主義還用哲學嗎?不需要。艱難地活著,才需要哲學;以最強有力的意志去肯定生命,這才需要哲學。


簡而言之,哲學雖然起點是否定性的,但一定要達到肯定性的階段。在肯定性的階段裡,在更高的層面使哲學成為肯定生命的力量,而不是否定生命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跟我們這個時代的關係也就凸顯了出來。


每一次大的哲學突破,都源於時代價值危機深化


哲學關心的問題總是涉及最根本的一些問題。也許有人會說,哲學關心的不就是那著名的“三問”嗎?即“我從哪來,我到哪去,我是誰”。“三問”是終極意義上的追問。其實,哲學跟我們日常生活,跟我們每一個時代的人最直接的關係,是價值問題。


在每個時代,哲學都在跟某種傾向作鬥爭。這種傾向就是各種各樣、不同形態的虛無主義。不要以為虛無主義是近代才起源的,也不要以為虛無主義是西方哲學的事,更不要以為虛無主義是尼采宣佈上帝死了以後才有的。虛無主義,在每一個時代都會不斷地出現。


原因很簡單,當你面對世界本身的時候,當你開始用疑問的方式來探索世界、思考世界的時候,就會有一腳踏空的感覺。因為,原本實實在在的東西,瞬間就可以看到其背後空虛的性質,進而開始產生懷疑——“我們活著幹什麼?”


虛無主義是每個時代都會有的,只不過不同時代的虛無主義程度不一樣。值得慶幸的是,對今天的人來說,所有偉大哲學家都是我們同時代的人。今天閱讀任何一個偉大哲學家的哲學思考,都有其當代性。由於哲學問題的普遍性,也就意味著哲學家的思考具有普遍性。哲學家思考的普遍性,決定了偉大哲學家可以與任何同時代的人對話。


虛無主義問題的深化,在我們身邊有著各種各樣的呈現。例如,有時候我們看老照片、老鏡頭,會發現那時候中國人的臉普遍都長得挺好看的。即便五官並不出色的人,看上去也挺好看。但是今天,如果不修圖,很多長得好看的人拍出來也似乎不怎麼好看。


這是為什麼?在我看來,因為缺少某種凝聚的精神,所以五官有些模糊。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精神面相的一個體現。在快速變化的時代,人們面臨更多的誘惑和挑戰,不確定性增強,內心的成長有時候跟不上物質的增長。


因此,我們需要去看每一個時代哲學家在努力幹什麼,最直接地在解決什麼問題。每一次大的哲學突破,一定是源於時代的價值危機深化。價值危機達到一定程度之後,哲學就需要取得一種突破。當這種突破足以解決時代價值問題的時候,這個時代的哲學任務就得以完成。


從這個角度說,中國哲學史的發展也可以用時代價值危機的深化過程來予以概括和總結。


中國哲學關注“此世”,因而表達簡潔目光“單純”


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突出的時代,就是春秋末年,也就是孔子、老子的時代。春秋末年是中國哲學的奠基性時代。這當然不是說中國文明在這個時候才奠基,而指的是上古以來的中國文明經歷了兩三千年的積澱,到了春秋末年已經在醞釀突破。


孔子是上古以來到春秋末年,兩三千年文明積澱的總結者、提煉者、昇華者。經過孔子的總結、提煉和昇華,中國文明的基本品格就以概念和體系的形態被塑造成型,進而成為中國文明展開的基礎。


為什麼在那個時代會產生如此偉大的哲學思考?有人認為,因為當時是亂世。可我們常常說亂世出英雄,但亂世不見得會出哲學家。比如五代,夠亂吧,但真沒出什麼哲學家。


哲學取得真正突破的時代,一定是社會矛盾激化尖銳的時代,一定是價值危機深重的時代。只有在這樣的時代,世界本身的問題才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進入哲學家的生活之中。


春秋末年的價值危機體現為什麼呢?透過歷史的記載,包括《論語》的一些表述,我們可以得出初步印象,那就是“禮壞樂崩”。如果用價值方面的問題來講,就是在那個時代“價值確信”被動搖了。


“價值確信”背後是理性,是道理。中國文明有突出的“此世”性格。一個文明如果圍繞“彼岸”展開,“此世”就要被克服和超越,“彼岸”才是目標。而我們這個文明圍繞“此世”展開,就意味著“此世”是唯一的目的、唯一的過程。這一點對於理解中國文明非常關鍵。


中國哲學表達總是那麼簡潔,沒那麼多論證,也好像不如西方哲學那麼詳密。這是為什麼呢?主要原因在於中國哲學看待世界的目光。由於它是根本的“此世”性格的文明,所以看待世界的目光裡極少假設的概念,從而能以單純的方式來審視世界、人生。這是中國文明和中國哲學的一個特點。


回到“價值確信”,孔子所處的時代“價值確信”動搖了。面對這一局面,孔子用他的思考,為這個時代重新樹立或者說鞏固了價值基礎。


可以說,哲學是每個時代最莊嚴的守護,哲學守護在價值的根基處。當時代的基本價值被動搖的時候,哲學就要起來捍衛;當價值根基被拔除的時候,哲學就要重新為時代確立價值基礎。


每一個哲學傳統、每一代哲學家都在努力“迴歸”


中國哲學第二個發展時代,是孟子生活的時代。孟子生活的時代,價值危機進一步深化。


可能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疑問: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好像在不斷加深,甚至可以看到百億光年以外的地方,我們對微觀世界的探索也已經能夠直觀地看到原子甚至原子以下的結構,我們對人的身體和心靈的瞭解也加深了。在自然科學意義上,我們一往無前地發展,為什麼還要回去讀老子、孔子、柏拉圖呢?哲學好像沒有發展,哲學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其實,哲學一直以來沒有高度上的發展。每一個哲學傳統、每一代哲學家的努力都是“迴歸”。


有種錯誤印象以為,中國哲學不發展,而西方哲學發展了。其實,西方哲學家也都是在“迴歸”。雅斯貝爾斯提出“軸心期”概念,認為人類文明的每一步前行都要在“軸心期”獲得重新起步的動力、獲得滋養。某種意義上,德國古典哲學就是向古希臘哲學的迴歸,接續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


但是,哲學的“迴歸”不是簡單回到過去。為什麼越晚近出來的哲學越難讀?《理想國》再難,總不會一頁紙都看不懂吧?但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邏輯學》,真有可能一頁紙都讀不懂。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體系化的程度和論證的嚴謹程度在發展。由於時代價值危機不斷深化,導致哲學必須提供更強有力的辯護。只有嚴謹的論證,才能為你所辯護的價值提供足夠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哲學既不發展,又在發展。


回到孟子的時代,當時出現了“百家爭鳴”。然而,戰國時期幾乎所有哲學家都把“百家爭鳴”視為麻煩。因為“百家爭鳴”意味著錯誤思想橫行,其背後不再是價值基礎被動搖這件事,而是價值基礎的缺失。


價值問題回答的是“應該”,而價值基礎缺失以後,對“應該”這個問題的回答,如社會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美好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們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所有這些根本問題都產生了不同意見。


到了中國哲學發展的第三個時代魏晉時代,這個時代價值危機進一步深化。整個魏晉時代的價值危機,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怎麼活,有區別嗎?”最著名的是《列子》的話: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異!既然終有一死,那活得多崇高,又怎樣?活得多猥瑣,又怎樣?


在這樣一個價值危機深化的時代,魏晉玄學出現了。魏晉玄學是中國哲學思維的一個大飛躍,出現了王弼、郭象這樣的偉大哲學家。他們用哲學思考,重新建立起了正確的人生態度和正確的人生追求;它不是指向虛無,而是指向虛無的克服。


建設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就會留下什麼樣的世界


第四個時代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最高峰。這一時期,理論建設的最高峰是在北宋、南宋,尤其是北宋;原創力最強的是“北宋五子”,但總結者要到南宋,那就是偉大的哲學家朱熹。


在“北宋五子”中,理論完成度最高、體系化程度最高的是張載。張載最著名的就是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的思考方式跟“二程”不一樣,主要靠寫作來思考。他認為,只要是文字有問題,就說明思想有問題。所以,他有一個功夫特別重要——立數千題,給自己定下數千個思考的題目,然後立刻按題目把自己所想的東西寫下來,之後就在上面改。他說:“改得一字便進得一字。”因此,讀張載的《正蒙》,真是一個字都不能輕易放過。


張載哲學在最根本的本體論層面或者宇宙論層面上,最重要的就是證明三個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在《易傳》中就有,只是沒有直接呈現出來。張載則明確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第一,破除虛無。虛無是假的,虛無不是真正的虛無。你看著是虛無的,其實也是氣的某種形態。太虛是氣的最原初形態,虛、無、空都是概念的誤用。


第二,世界沒有開端,也沒有終結。既然沒有開端,也就意味著這個世界是無限的。什麼叫無限?無限就是無法完成和最終確定的。既然世界沒有開端,也就意味著我們之前其實就有無限時間,也就意味著世界是無限的。由此,不僅世界是實有的,而且世界是永遠實有的。


第三,生生不已,意味著變化永恆。在這裡,張載用“一物兩體”的觀念來證明。只有相互作用的雙方互為條件,它們的相互作用才是必然的,如肯定與否定、積極與消極。沒有積極,也就談不上消極。


什麼樣的對立才互為條件?比如,你看到一張白紙,如果這個世界全都是一片白,你看到什麼?什麼都看不到。沒有分別的東西,感官不能把握,是不可能進入經驗的。所以,“一”是形而上者,分別狀態是形而下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說到這裡,大家是不是覺得不朽對一個人來說變得真實了?由於世界是無始無終的,你不管做過什麼,你的影響會無限延伸下去,你的作用會凝結在後來世界的作用和發展當中,這不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不朽嗎?從儒家的道理來看,人生的意義就應該這樣來理解:活著的時候努力建設一個什麼樣的世界,死了以後就會留下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原載《解放日報》思想週刊,整理: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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