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箍咒
2013年的石家莊，有點「著急」了。2008年的陝西西安、2010年的河南鄭州，都拿到了新版城市總體規劃的「批文」，可石家莊的城市總體規劃來來回回修改了十幾稿，上會幾十次，討論了三年多，還沒有拿到批文。
修改、上會、討論，本質便是「博弈」。2010年之後的城市發展，規劃的「剛性限制」已經如同「緊箍咒」，「戴上了才覺得疼，就晚了」。所以，在城市地位、城市規劃區面積、中心城區常住人口和城市建設用地這幾項「硬性指標」上，石家莊的態度是：
「能爭一分是一分。」
用當時一位接近本地決策層的朋友話說：
「你不爭，誰又能為你去爭呢？」
然而，敲敲打打、修修改改的城市總體規劃，到了決策層的手中，還是被一刀砍了下去。在2013年9月13日公佈，編號為「國函[2013]101號」的批覆裡，石家莊的城市規劃區面積被圈定在了2657平方公里；中心城區常住人口到2020年要控制在300萬人以內，城市建設用地規模要控制在287平方公里以內。前述朋友後來說：
「砍掉了至少1/3。」
看一下其他幾個城市：陝西西安，2008年的城市總體規劃批覆裡，城市規劃區面積10108平方公里，主城區常住人口528萬人，城市建設用地490平方公里，早在五年前，西安拿到的三項指標都比石家莊高出一截；河南鄭州，比西安晚兩年，比石家莊早三年，三項指標分別是7446平方公里、450萬人和400平方公里；山東濟南，倒是比石家莊晚了三年，規劃期限都過去五年了，才拿到批覆，但三項指標分別是3257平方公里、430萬人和410平方公里。
▲ 河北省石家莊市與河南省鄭州市、陝西省西安市、山東省濟南市城市總體規劃相關指標對比情況
「287」，從此便成了石家莊中心城區發展最大的「緊箍咒」，越是今天，面對迅速擴張到三環的城市，越是感到疼。城市建設用地規模可以限制，大不了，超出範圍不給批地，但常住人口你卻摁不住：2018年，即便剔除掉鹿泉區、欒城區、藁城區和井陘礦區，僅有市內五區，常住人口也有321萬人，較規劃提前兩年完成任務；市內五區的常住人口密度7227人/平方公里，這是一個足以秒殺任何一個省會城市的人口密度。
可即便指標「落伍」、現實「超前」，石家莊這份規劃的「服役期」也要到2020年。說來也「巧」：前述其他三座省會城市的規劃服役期也是到2020年。於是，七年前的疼，讓石家莊在這一次「闖關」窗口期憋足了勁。接近本地決策層的朋友說：
「這一次，如果能拿到理想的規劃條件，石家莊還有戲。可如果拿不到，大家該幹嘛，也就幹嘛去吧。」
拿「吃虧是福」來安慰石家莊，聽起來還算舒服，但卻貽害無窮。從根本上，這是城市地位決定：看一看其他三座省會城市當年的總體規劃，幾乎都給了一個國家戰略級區域的中心城市地位，唯獨石家莊，「京津冀地區重要的中心城市之一」，多了這一個「之一」，也就是還有「替代者」。
沒有「捨我其誰」，如何「唯我獨尊」？
可到了2020年，石家莊就能翻身嗎？
洗牌
這是一次規劃規則的大「洗牌」。此前，我們熟悉的是「城市總體規劃」，這是城市發展的「總綱」，也是城市地位和規模的「緊箍咒」。
可這項規劃的前提是「城市」。屁股決定腦袋，這項規劃既然聚焦在了城市身上，那麼，圍繞城市的農村，還有山河湖海這樣的自然資源，說起來要「統籌」，要「協調」，可最後還是得為城市發展來「打配合」。城市為核心，其他都來配合，這就從「根兒」上給從城市發展賦予了過高的地位，也導致城市越來越像一個黑洞，吞噬掉了大量的資源。
9月，小回去青海溜達了一圈，這個72萬平方公里的省，是石家莊的七十多倍，可常住人口剛過六百萬，和石家莊接近一千一百萬的常住人口完全沒法比。石家莊夠大了吧？可在石家莊上面的超級城市大有人在，前述三座省會城市，一個個的「個頭兒」都比石家莊大。
城市人口和規模太大，尾大不掉；地方決策層過度聚焦城市發展，忽略農業農村，更枉顧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這兩年頻繁曝出的環境事件，這是無法迴避的根源。可除了出了事再重拳整治外，還是得回到「初心」，刨到「根兒」上。
那就是規劃。
說起來，這些年，我們常聽到所謂的「多規合一」，規劃挺多，事出多門，你做一個規劃，我做一個規劃，中間沒有銜接和協調，導致完全對不上，出了事情，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這樣對不上口供的事情，石家莊就出現過不少。
前兩年，不動產信息聯網，土地和房屋產權信息放到一個系統裡，結果發現，我去，一套房產，給了商品房的產權，可土地還是劃撥；給了住宅的產權，可土地還是商業、工業、教育，甚至沒有土地信息。土地和房屋產權信息打架，到辦全新的不動產權證書時，不動產登記部門和業主兩臉懵逼，全市二手房交易完全停滯，逼急了當年的八大二手房中介機構聯名上書政府部門，好話說是「求解決」，壞話說是「再不解決，只能撂挑子」。
多規合一，就不能再「相互打架」，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規劃別僅盯著城市，別再事出多門，於是，就回到了所有規劃的本源：土地。說到底，規劃到最後，都需要到土地上實現，你總不能讓規劃浮在天上。因此，規劃的本質，便是「用好土地」。
所以，此前規劃普遍在2020年到期的城市，要重新編制的，就不再是城市總體規劃，而是「國土空間規劃」。2019年5月，國土空間規劃的頂層設計由黨中央和國務院聯合發佈，足見其分量。國土空間規劃包羅萬象，普通百姓不用搞得太懂，只需要明白幾項原則就可以：
第一，國土空間規劃的著力點不是城市，而是土地。
第二，國土空間規劃在層級上分為總體規劃、詳細規劃和相關專業規劃，每個省、每座城市，都會有自己的國土空間總體規劃、詳細規劃和專業規劃，再合併在一起，形成全國一盤棋。此前的城市總體規劃，將被融合在總體規劃裡面，也會分解在詳細規劃和專業規劃裡面，交通路網、商業設施、公園綠地、教育配套、醫療養老，都會有自己的專項規劃，但都在一張大藍圖和一盤大棋裡面。上下層級要對得上，不同類別要分清楚。
第三，國土空間規劃有幾條「紅線」。首先是不能隨便修改，定了就是定了，可以在總體規劃下面折騰，但下面再怎麼折騰，上面不能隨意動。其次是生態優先，江河湖海這樣的自然資源徹底翻身，要在頂層規劃時重點考慮，城市和農村可以與之相得益彰，但「井水不犯河水」，再想吞掉自然資源干城市的事情，從頂層設計裡就不允許。
搏命
2020年，是這一版石家莊城市總體規劃的大限之年。換言之，過了2020年，這一版規劃就將作古，新的用來指導石家莊城市發展的頂層規劃需要完成編制，宣告出臺。這樣一個一千多萬人口的城市，總不能面臨「沒有規劃、無頭亂撞」的局面。
事實上，新版城市總體規劃的修編工作早已啟動，2018年就有一些動向公佈出來；2018年下半年，初見雛形的總體規劃擺上了河北決策層的案頭進行討論。小回瞭解的情況是，到2018年初，「一河兩岸」的城市發展思路仍在，在上一版城市總體規劃出臺後才落地的「撤縣設區」，也需要新版城市總體規劃將「新三區」考慮進去，新版規劃是沿著「功能組團」的思路做下去的。
對於當時的石家莊而言，上一版城市總體規劃審批時留下城市規模「被砍掉」的遺憾，這一次要一把奪回來，真正給石家莊拉開城市框架。
然而，「一張藍圖幹到底」終於在2019年初正式落地，石家莊要修編的，也就不是所謂的城市總體規劃，而是需要調整為新的國土空間總體規劃。
「遊戲規則」變了，之前的工作需要推倒重來；可更重要的是，規劃的「落腳點」變了：眼睛不能只盯著城市，不能只盯著主城區，而是要著眼石家莊全部的國土空間。
「遊戲規則」徹底洗牌，對石家莊而言，福兮禍兮：一方面，不止石家莊要重新開工，各省、市、縣、區，都需要趕緊行動起來。小回查了一下，自2018年以來，除了「千年大計、國家大事」的河北雄安新區外，國務院沒有新批覆城市總體規劃，「清場」動作為2020年大規模審批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做準備。另一方面，從城市總體規劃到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對石家莊是全新的，對其他城市也是如此，誰能把住新的「遊戲規則」的脈，誰就能在這次洗牌中搶到先機。
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是城市總體規劃，還是國土空間總體規劃，石家莊能拿到多高的站位和分量，搶到多大的發展空間，特別是給城市握住多少規模和體量，備受關注。
城市之間的競爭，「中庸」只能帶來「庸碌」，強如陝西西安、河南鄭州，在上一輪城市總體規劃修編中，分別拿到了西部和中部地區的「中心城市」地位，沒有「之一」，這樣的定位直接匹配的便是在城市建成區和常住人口上的體量；即便是山東濟南，也在上一版城市總體規劃中拿到了環渤海南翼中心城市的地位，也沒有「之一」。反觀石家莊，僅被定義為京津冀重要的中心城市之一，有了這個「之一」，也就意味著，你雖然重要，但並非不可替代。
「德不配位」，石家莊要想拿到更大的發展籌碼，就需要在城市站位上，「再進一步」。
利用好這一次從城市總體規劃到國土空間總體規劃的「轉身」，石家莊有「搏」一把的機會。
動向
根據頂層設計，石家莊修編後的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將由河北省遞交給國務院審批。如果唐山不在指定城市名單內，石家莊也將成為河北省內「唯二」由國務院審批國土空間總體規劃的城市，另外一個自然是河北雄安新區。這也是河北決策層對石家莊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分外重視，以至於國慶假期不休息，開專題會討論這項規劃的原因之一。
對於石家莊而言，這是「搏」一把的機會。對於河北而言，看得也很清楚：「千年大計」的河北雄安新區要推進，但現階段，或者未來十年內，含著金湯匙誕生的它還不能成為河北的「火車頭」；現實是，作為河北省會，引領這個省往前跑的，石家莊「當仁不讓」，也逃避不了，這也是河北雄安新區吵吵得再響，河北決策層也在反覆強調：
「不斷強化石家莊市對全省經濟社會發展的輻射帶動作用」。
目前，關於石家莊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已公佈的信息非常少，不過，大體動向比較清晰：
其一，在國土空間總體規劃之下，石家莊的主城區和包括正定新區在內的正定縣，將分別、單獨編制各自的規劃。換言之，這是兩個獨立的行政區域，儘管均從屬於「石家莊市」之下，但在功能定位上要有所側重。
主城區，自用不說，扮演好其省會城市的角色，把河北決策層定下的「十大工程」完成好，好好改善主城區的城市面貌，增強產業和人口的承載能力。
而包括正定新區在內的正定縣，則沿著當年「北京」定下的「半城郊經濟」這條路走下去，不要走偏，更不要多想。
河北決策層要求兩地要「融合發展、優勢互補」，但主城區是主城區，正定縣是正定縣，已經不能混為一談。
小回注意到，在討論石家莊的國土空間總體規劃時，河北決策層同時也在討論滹沱河的綜合整治問題。這項工程已經進行到了第二期，並向下遊至藁城區延伸。作為石家莊境內最為重要的自然資源，滹沱河和西山，都將在國土空間總體規劃中被劃入生態紅線內，不容觸碰，滹沱河沿線的土地開發更是被嚴格限制。反過來看，滹沱河沿線，特別是緊鄰河堤路的一些項目，產品價值高低上下，我們先放在一邊，其土地的稀缺性已經非常突出。
從某種意義上說，滹沱河以其在「北京」看來殊為重要的象徵之一，已經成為河北和石家莊兩地決策層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標杆。
既然是兩個獨立的行政區域，中間又有一條不容觸碰的生態紅線橫亙，寄希望於石家莊的主城區回到「一河兩岸」的規劃老路，將滹沱河納入主城區做內河，顯然不現實。
其二，石家莊主城區的城市規劃依然會有，但不再獨立編制、單獨上報，而是納入到國土空間總體規劃的大格局裡。下面需要關注的，便是主城區的建設用地規模有多大，常住人口指標給多少。
誠如前文所言，這兩項指標將基於國務院批覆時，給石家莊在京津冀城市群中的地位和「名分」，「德配其位」，這兩項指標才有想象空間。可以肯定的是，和七年前的「287」、「300」相比，新的城市規劃肯定會有所放大，但能放大到什麼程度？
我們不妨猜想一下：按照京津冀區域空間格局分佈，石家莊和衡水、邢臺、邯鄲四地組成了「南部功能拓展區」，如果賦予石家莊「京津冀南部中心城市」的地位，石家莊在河北中南部地區的核心城市「名分」將從事實走向法定，對提振城市價值，提升吸附能力有積極作用。
至於當年石家莊曾喊出的「京津冀第三極」，洗洗睡吧，想都別想。與其爭什麼「第三極」，還不如牢牢拿住可覆蓋四千多萬人口的河北中南部地區，並把這些人口和資源吃透來的現實。
正在修編的石家莊國土空間總體規劃包羅萬象，並非一篇回看就能盡言，這項規劃的全部謎底，還要等2020年國務院批覆時，才能全部揭開。然而，這項規劃的背後，則是石家莊「搏命行動」。
2014年，在石家莊宣佈撤縣設區的幹部大會上，當時的主政官員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這是石家莊千載難逢的一次發展機會，也可能是最後的機會。儘管這句話沒有出現在媒體上，但與這兩年各方普遍批評石家莊「危機意識」不足形成鮮明反差的是，石家莊的「搏命行動」一直在繼續。而國土空間總體規劃的背後，則是這次搏命行動的高潮。
成不成，就看它了。
後面的回看，小回將會奉上「欠賬已久」的文章：《消失的鹿泉》。這篇文章，小回已經寫了開頭，但一直沒有時間寫完它。有人質疑小回：流年不利的鹿泉，還能實現你當初預言的「三年看鹿泉」嗎？小回告訴他：能。至於答案是什麼，後面的回看，就來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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