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文章很長,本想再分成(中)和(下),但那樣一定會打亂文章本身的韻律。請各位耐心,萬謝。

先放一下清水混凝土的定義:

清水混凝土(Architectural concrete, fair-faced concrete)是建築現代主義的一種表現手法,因其極具裝飾效果也稱裝飾混凝土。基本的想法於混凝土澆置後,不再有任何塗裝、貼磁磚、貼石材等材料,表現混凝土的一種素顏的手法。但由於擔心會被雨水浸透或劣化,可能會噴上一層防水保護膜。

然後,我來填一下《安藤忠雄與清水混凝土(上)》挖的坑:

1 安藤忠雄的《在建築中發現夢想》

《在建築中發現夢想》其實是安藤忠雄在日本NHK大眾講堂的講義合集。裡面有兩條縱的線索(現代建築發展時間線和安藤自我成長時間線),一條橫的線索(安藤對不同建築品類的理解和創作):

1)縱線1——先說20世紀“現代”建築的發展時間線。我在安藤描述的這個時間線上卡上了“清水混凝土”代表作品的點,如下圖。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20世紀還未到來,但迎接新的世紀的新思潮已經蠢蠢欲動。“芝加哥學派”指的是源於芝加哥大學的許多不同學科學派的統稱,包括經濟、社會、建築、傳播、數學分析、氣象學派。其中建築學派的創始人是工程師威廉·勒巴郎·詹寧(William Le Baron Jenney),1885年完成了“家庭保險公司十層辦公樓”;學派另一位支柱人物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1899年完成了“芝加哥施萊辛格與邁耶百貨公司大廈”。 學派提倡形式服從功能,“高層、鐵框架、橫向大窗、簡單立面”等建築特點,立面採用三段式:底層和二層為功能相似的一層,上面各層辦公室為一層,頂部設備層(至今120年過去了,城市裡的高層商業、辦公樓還是沿襲這樣的設置)。這個時期的建築師是現代建築在美國的奠基者,其作品也是是摩天大樓最早的雛形。隨著兩戰後,美國經濟、文化、價值的向外輸出,至今,城市中的摩天大樓仍然是建設的主旋律。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芝加哥施萊辛格與邁耶百貨公司大廈

而1923年奧古斯特·佩雷(Auguste Perret)在法國邯錫建設的教堂,在外形上還是哥特式的外形,但結構形式卻沒有采用哥特式的“飛扶壁”支撐,而採用鋼筋混凝土的兩排立柱+拱形梁的結構形式,這樣,牆體不再是承力結構,可以自由地做成花格窗了。現在看來再平常不過的結構形式,在100年前,拋棄了教會“欽定”的建築形式,絕對是一個跨時代的革命。奧古斯特·佩雷沒有在混凝土表面未做裝飾,我們就無法猜想當時是由於認可混凝土表面的美學特徵還是其他原因。但這種形式無疑被今後的繼承者吸收並賦予了新的意義。

但是,雖然作為資本主義起源地的歐洲,即使使用混凝土作為主結構形式也還是為教堂服務的,而新世界美國已經開始為資產階級及產業勞動者(甚至可以稱作都市白領)服務了,從建築上來看,兩地的新世界的思潮發展從實用角度來看已出現了差距。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包豪斯(Bauhous)一詞德語願意就是“建築之家”,1919年,一戰剛結束,作為戰敗國的德國,負債累累、百廢待興,戰後重建成為了國家主題,在這樣的背景下,由著名建築家、設計理論家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首先在魏瑪這個地方成立了包豪斯建築學校,這是世界上第一所完全為發展設計教育而建立的學院,被譽為“歐洲發揮創造力的中心”,也是現代主義發展路上的里程碑,包豪斯奠定了現代設計教育的基本結構和工業設計的基本面貌,又被稱為“現代主義設計的搖籃”。在納粹興起的二戰前,這所教師包羅了德國、俄國、葡萄牙、匈牙利、瑞士等等的國際學校,且學建築人的偏向於國際主義者,自然與此階段籠罩在德意志上空的民粹主義烏雲格格不入。在納粹的迫害下,1933年,包豪斯學校結束了從魏瑪到德紹再到柏林的遷移和縮減,最終閉校。而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才大多流向新大陸美國。學校沒了,理念和精神卻隨著人在更好的土地生根發芽、枝繁葉茂。

在設計理論上,包豪斯提出了三個基本觀點:

藝術與技術的新統一。

設計的目的是人而不是產品。

設計必須遵循自然與客觀的法則來進行。

這些觀點使現代設計逐步由理想主義走向現實主義,即用理性的、科學的思想來代替藝術上的自我表現和浪漫主義。

同時,其作品表現

強調形式的簡約

排斥了各民族和地域的歷史及文化傳統,導致了千篇一律的國際主義風格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包豪斯學校自身設計完整體現其建築理念

1923年,包豪斯學校組織了一場名為《藝術與科技,一個新的統一》的展覽,這次展覽使得世界認識了包豪斯,樹立了對現代設計的新認識,從此包豪斯成為現代設計重要核心。而安東尼·雷蒙1924年在日本完成了以鋼筋混凝土不做表面修飾的簡約風格完成了輕井澤聖保羅教堂。

1920-30年,正當歐洲處於一戰後的悲哀、衰退、舊仇未泯、新恨又生的階段。美國作為戰火未曾染及的樂土,用源於歐洲、優於歐洲的新民主制度,用“美國夢”召喚了全世界渴望新世界新秩序的人們,似乎所有在紐約港下船的新移民都經過了矗立在哈德遜河口上自由女神火炬光輝的洗禮,而這些移民又反哺美國,造就了黃金時期。這個時期不得不提的兩個建築“克萊斯勒大廈”和“帝國大廈”,不僅在高度上兩者互相攀比,在外裝上也極盡奢華。安藤這段描述很精彩:

“若要舉出一個裝飾藝術風格的傑作的話,在高度與設計的質量方面,非克萊斯勒大廈莫屬。覆蓋大樓外牆的銀灰色磁磚花樣, Z字型的花樣排列成太陽形狀,被閃閃發亮的不鏽鋼包圍的圓頂,生出翅膀的高壓水箱蓋,這些都是以汽車為靈感設計出的幾何學裝飾紋路。由於金屬發出的光澤,使得整棟建築外觀從笨重感中解放出來,讓人感到圓滑順暢的運動性。汽車與電視、收音機等新形態媒體的登場,爵士音樂所象徵的大眾文化的感性,全都表現在這棟建築上。說它是時勢造就的建築一點也不為過。”

一言以蔽之——“壕”,任何高速發展的社會必然存在的現象。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摩天大樓克萊斯勒大廈1930年保持了一年的世界最高紀錄319米後被帝國大廈超過


但這種“裝飾藝術風格”在建築史上並不是主流。真正的主流是1932年在紐約當代藝術館(MOMA)舉辦的“現代建築:國際展覽會”,展會確立並頌揚了的發源於包豪斯的“國際主義風格”。主張略過現代建築的思想背景,單純提及風格、形式的問題,因此搭上時代的便車向全世界傳播開來。直到20世紀60年代為止,這種建築形式持續支配著建築世界。我們再看1962年路易斯·康的作品。有幾個“國際主義風格”的共性: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少即是多

普遍空間——把住宅當積木一樣做排列組合成不同需求的空間

運用空間透視和光線作為美學輸出,不做表面裝飾

符合這三條最完美的建材——清水混凝土。

有意思的是,32年後的1964年,同樣是紐約當代藝術館(MOMA)舉辦的展會,主題是“沒有建築師的建築”,建築師伯納德·魯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展示了世界各地的風土建築、聚落等照片,率先對當時主流的“國際主義風格”提出異議,對現代主義純粹的普遍空間已產生疑問,換句話說,開始強烈地感受到與普遍性相對的地域性的意義。

看,建築的發展是不斷對自我的批判和革命的螺旋上升的過程。

正是這個時候,安藤忠雄開始了他個人建築的起點,1967年,受住吉家的委託,完成了位於大阪下町的長屋的設計和建造。按照安藤自己的說法:

“一方面有志於表現單純性與抽象性,另一方面又希望以能夠包含人們日常生活的多樣性與複雜性的建築來作出回應。”

也就是說他吸取1932年和1964年兩屆MOMA展會的優點做了自己的如下處女作。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住吉的長屋”透視圖

2)縱線2——安藤自我成長、吸收、輸出、反省、再成長、再輸出的時間線。

安藤忠雄履歷(部分)

1941年9月13日出生,出生於日本大阪。

1957年左右,開始練習職業拳擊。

1959~1961年,考察日本傳統建築。

1962~1969年,遊學於美國、歐洲和非洲。

據說在安藤20歲左右,在一家地下二手書店翻看了勒·柯布西耶的作品,從此醍醐灌頂,開始了他的建築生涯。他的每一步都像追隨著柯布西耶的腳步來進行。

用23戰13勝3敗7平手的拳擊獎金,他8年時間遊歷了美國、歐洲和非洲,也順便觀察各地獨特的建築。那個時候,他的攝影作品被使用在建築師路易·康的作品集中。而柯布西耶也是在他24歲的時候,展開半年的旅行(在其晚年作品《東方遊記》中有記載)。從一開始,他就在追隨大師的腳步。我們再看看作品的相似性(柯布西耶┃

安藤忠雄):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當然,隨著安藤的建築實踐越來越豐富,他的創造性和批判性越來越強,到80年代以後直至2000年前後,他對建築和人,建築和環境的融合的思考和實踐漸入佳境,於是就有了“水之教會”、“淡路夢舞臺”、“真駒內瀧野墓地公園—頭大佛”這樣的清水混凝土或自然石材和自然完美結合的作品。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淡路夢舞臺將公園、廣場、還有庭園等概念當作一體化的“環境”來思考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水之教會使用了伊斯蘭建築水亭“內即是外”和日本造園“借景”、“留白”的手法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頭大佛與自然共生,把佛教禪宗精神展現的淋漓盡致,天、神、人三位一體。

3)橫的線索—《夢想》一書的目錄,安藤對建築品類:“住宅”—“群居而居”(集合住宅)—“廣場”——“城市”—“合奏共鳴”(建築和藝術的關係)—“創造場域”(與當地歷史、風土對話)—“培育人的場所”(建築教育)—“自重建出發”(95年坂神地震後對城市重建的反思)—“庭院”

摘取安藤的幾條有意思的建築思考與同道共享:

關於住宅

環遊世界,每當邂逅了顛覆我對住宅概念的房屋時,都讓我一再感受到“光是生長的地方不同,生活中的景物就會如此殊異”這種單純的驚喜。

關於城市

紐約曼哈頓就是第一個純粹依據現代理論而構築的城市,也可以說是現代文明衍生出的終極造型。從外部眺望曼哈頓島,高樓林立的景象太過駭人,實在令人無法想象可以居住。然而,一旦踏入內部,會訝異於裡頭所形成的另一個舒適環境。那是生活在城市、不斷追求比“現在”更富裕的人們,在百般努力掙扎後贏得的犒賞。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將曼哈頓視為以城市為形態的、20世紀人類所取得的科技與社會成就的結晶。

柯布西耶等建築家所提出的城市提案,其後成為全世界城市建設的指標,給後世莫大的影響。但是,因為這些提案都太過抽象且紙上談兵,與現實格格不入,最後只能以建築家的空想告終。就柯布西耶來說,撇開他的建築,關於城市的提案也是屢戰屢敗。

其實許多偉大的建築師和思想家都對未來城市有很多構想,有克勞德·尼古拉斯·勒杜(Claude Nicolas Ledoux)的理想城市,有託尼·嘎涅(Tony Garnier)的“工業城”,有柯布西耶的《光輝城市》,有克里斯托弗·亞歷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城市不是樹》等等。這些想法也影響到科幻電影,如《大都會》、《銀翼殺手》、《銀翼殺手2049》、《特警判官2012》等等。而現實中完成的有印度昌迪加爾、澳大利亞堪培拉、巴西巴西利亞、緬甸內畢都,但這些新建的城市完成後大多都不被人接受。從這可以開個大題《理想中的新城—兼談“雄安“》,我們再來詳細敘述。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柯布西耶《光輝城市》裡的理想城市規劃圖

關於建築和藝術

建造位於直島的美術館(直島現代美術館)時,也讓我體驗到我的建築與藝術家們激烈的合作共鳴。建造當時讓藝術家們自由決定其展現的舞臺,他們的作品常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全白牆壁上突然畫了兩個圓的理查德·朗(Richard Long)。身為一個建築家,如果要說對“異形”闖入自己創作的空間絲毫不介意,那絕對是騙人的。不過,朗格的舉動的確為這個空間吹入了新氣象。所謂的合作共鳴雖然相當困難,但同時也擴展了無限的可能

關於災難和城市重建

阪神淡路大地震時,一些年代久遠的建築也遭受到相當大的損害。好不容易從全部損毀的命運中逃脫的建築,也在之後的重建過程中遭到解體。但是,以震災為由輕易地就把所有老舊的建築消滅,不只是建築物本身,與建築共生的人們的城市記憶,也被一併消除了……城市不經意的一幕景色、為街道增添色彩的歷史建築,其實都是支持人們精神面貌的重要社會遺產。如果人們不改變意識的話,往後街道亦會與人們的生活漸行漸遠。

等等等等

2 怎麼做清水混凝土

雖然《在建築中發現夢想》全文未提及清水混凝土這一安藤忠雄最喜歡的建築材料與表現形式,但是我們從以上兩條縱線和一條橫線的闡述中,似乎能摸出一些安藤偏愛它的脈絡:

首先是柯布西耶對鋼筋混凝土的熱愛,讓安藤忠雄在遊學和建築初期實踐過程中用這種材料表示對他推崇的大師的致敬。

清水混凝土的可塑性對於建築新手來說,是化繁為簡,集中精力對形式進行創造最好選擇。

日本美學本就帶有佛教信仰的古樸極簡、功能大於裝飾的或功能就是裝飾的傾向

安藤的建築實踐自60年代起,正是““極簡“的”“國際主義風格”發展至頂峰,開始產生質疑和變化的時刻,安藤在表現形式上用清水混凝土,又吸收了環境、光影、幾何構造的豐富變化,也是對前代建築理念的一種批判和昇華。

終於說到正題“清水混凝土”了,不知不覺,藉著小題目,我好像把“西洋”建築史亂捋了一遍。

2009年,住建部發布了《JGJ169-2009清水混凝土應用技術規程》,我們結合行業規程和實際操作,用下圖表示清水混凝土的幾個特徵: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而清水混凝土的施工重要節點:

繪製模板、孔眼排布詳圖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模板堵頭節點做法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牆體模板做法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假眼做法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保溫做法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其實,清水混凝土的做法和普通鋼筋混凝土並無本質區別,質量好不好,關鍵在施工手藝,特別是模板施工,需要很多的實際經驗。安藤的說法:“直到今天,這三十多年來,我仍不斷和混凝土搏鬥……清水混凝土的特性就是:還沒有拆下模板前,不知成敗 。”其實,也許就是這種不確定性,讓喜歡清水混凝土的人沉迷於之。

3 一個二流拳擊手一天午後走進一個二手書店

在此之前,他已無數次來過這個在大阪本町地鐵站旁邊一個沒有招牌的二手書店,這是一個熱天的午後,有一隻白色的左邊耳朵全黑的土狗趴在瀝青地面上,躲在便利店門的三層啤酒箱後面,愜意地享受陰涼,陽光透過啤酒瓶,把白狗渲染成了棕黃色。安藤的左眼隱隱作痛,大概是昨天比賽被對手一記左勾拳打開的裂口被汗漬了的緣故。拉開書店的玻璃門,一股涼意撲面而來,安藤縮了一下脖子,然後張開鼻翼,涼氣透過鼻腔,走遍了全身。

和往常一樣,安藤走到書架旁,他喜歡二手書的黴味,特別是夏天午後在空調屋裡凍過的味道。在當拳擊手之前,安藤上過短期的美術學校的研習班。所以他總是來到這“藝術與建築”這一排,老闆在書架旁放置了一個單人沙發,或許是職業習慣,安藤不喜歡軟軟的沙發,他總是站著一本一本地翻開書,要說他的眼睛在看,還不如說他在用鼻子吸收書裡的味道,似乎這是他獨特的獲得知識的方式。

今天的冷氣開得特別足,製冷器的馬達也滋滋地發出恆定的電流聲,安藤左手從書架上拉出一本封只剩上半頁的書,封皮原來是藍色的,沒有任何圖案,只有在左上角用法文和日文寫者:

直角之詩

LE POEME DE L'ANGLE

勒·柯布西耶

LE CORBUSIER

扉頁上是這樣的圖案

安藤忠雄和清水混凝土(下)

再翻開第一頁:

一些人能發表

一個那樣的言論

動物也能

而植物或許能

並且僅僅在大地上

是我們的大地


安藤慢慢地坐到了單人沙發上,眼睛和手都沒離開書本,製冷器的滋滋聲似乎也沒有了……

當然,這是我對安藤走入建築世界的一種臆想,但若確有雷同,這樣的開始,何嘗不是一個美麗的結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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