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波蘭斯基和評價《我控訴》,這兩件事應該分開嗎?

導語:

波蘭斯基四十多年後又站上了「審判席」,這一次的公訴人不是加州的檢察官,而是他的電影業同行和群眾。他的答辯詞已經預先寫好,那就是他的最新電影《我控訴》,此片在剛剛結束的凱撒獎獲得最佳導演獎。

可以把影片的勝利視為一次對他有利的判決嗎?看來並非如此。

儘管對波蘭斯基的司法審判已經懸置,但社會性「審判」還將繼續,恐怕在他的有生之年、身後之年都不會停止。

因此,我們有必要了解《我控訴》說了什麼。


文丨吳澤源


1 「德雷福斯事件」:法國的反猶之恥

《我控訴》的劇情,圍繞著19世紀末法國臭名昭著的「德雷福斯事件」展開。所以在探討這部電影之前,我們有必要了解故事所處的歷史語境。

在經歷了九個月的普法戰爭後,法國於1871年接受完敗結果,屈辱地向德國賠款割地,這對之後四十多年的法國曆史,造成了深刻影響,每當經濟與政局出現動盪,民族主義熱潮就會在法國抬頭,這其中最顯著的,是反猶主義。


審判波蘭斯基和評價《我控訴》,這兩件事應該分開嗎?

普法戰爭中的法國士兵

民族主義煽動者,將猶太人視作唯利是圖的寄生蟲,並從宗教中尋找論據——是猶太人出賣了耶穌,所以背叛的本性,深深寫在他們的基因裡。這種偏見延伸到軍隊系統當中,就表現為對猶太軍官的妒忌和排擠,雖然這與法國宣揚的共和思想背道而馳。

另一方面,當時的法國軍隊系統中,官僚主義橫行。一部分人對猶太軍官抱有敵意,而另一部分人則照章辦事,對上級應聲附和,絲毫不關心事件的真相。於是在內外原因的合流之下,一封法國情報局從德國駐法大使館盜出的通敵信,成為了導火索。

信件內容證明,法國參謀部軍官中有通敵德國的間諜。上尉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則成為了軍隊中反猶勢力所指認的替罪羊。因為只有正在接受參謀部訓練的幾位見習軍官,才有可能掌握信件中透露的全部軍事信息,而德雷福斯是這幾個嫌疑人中唯一的猶太人。欲加之罪,就這樣落到了被矇在鼓裡的德雷福斯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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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

但德雷福斯其實並非完美嫌疑人。他生在當時被德國佔領的阿爾薩斯地區(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的背景地),卻一直擁有對法蘭西的民族認同,以至於主動選擇法國國籍,併入伍軍隊。他的家境優渥,軍餉只是其投資收入的零頭;而他的筆跡也與那封通敵信有諸多不符之處。不論看動機還是看證據,德雷福斯都絕無犯罪之嫌。

但富有政治野心的軍隊首長,卻急於迎合反猶勢力,讓德雷福斯成為替罪羊。而參與調查的下屬和筆跡專家則順水推舟,把德雷福斯釘在了十字架上。就這樣,德雷福斯被法庭定罪,獨自流放到惡魔島關押。他萬念俱灰,但為了妻子和兒女的名譽,他還是堅持活了下來。

2 吹哨人皮卡爾:波蘭斯基電影的主角

對德雷福斯事件略有所知之人,或許都會想當然地認為,波蘭斯基在片中為自己代入的角色,就是德雷福斯本人。

畢竟,波蘭斯基是從納粹魔掌中逃脫的猶太人,對族群困境感同身受;畢竟波蘭斯基也經歷過頗具爭議的司法審判,所以他肯定在通過德雷福斯的經歷,為自己做辯解。

但事實卻遠非如此。在《我控訴》中,德雷福斯(路易·加萊爾飾)雖是整個故事的由頭,卻只是邊緣角色,出場戲份只有區區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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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控訴》

影片的中心人物,是情報局軍官喬治·皮卡爾(讓·杜雅爾丹飾)。通過調查,他發現了德雷福斯的無辜,卻在向上級彙報的過程中觸怒了整個法國軍事系統,並因此名譽掃地,鋃鐺入獄。

在波蘭斯基的敘述中,皮卡爾被塑造成一個未被官僚系統腐蝕,對真相抱有敬畏的義士。他對猶太人並非沒有偏見,但情報局系統之腐朽、審判過程之草率,依然讓他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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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影史上最傑出的敘事者之一,波蘭斯基僅用幾個簡潔的跟拍鏡頭,就表現出了皮卡爾任職的情報局統計處如草臺班子一般的荒誕景象:低級官員昏昏欲睡,技術官員對新上司戒心十足,而他的副手,則是個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條,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皮卡爾的調查處處掣肘。

審判波蘭斯基和評價《我控訴》,這兩件事應該分開嗎?

皮卡爾最終將德雷福斯被冤屈的證據帶到了參謀部長那裡,然而部長給他的命令,卻是將真相封鎖。與上級意見不合的皮卡爾被放逐、監視,到最後,無處可逃的他只好選擇成為向系統外部求助的吹哨人。於是便誕生了大作家埃米爾·左拉那篇力穿紙背、追討整個腐敗系統的洋洋長文——《我控訴》。

3 「我控訴」中的「我」——誰在控訴?

波蘭斯基的新片無疑是一部大師之作:不尋求單純的情緒宣洩,而是用畫面來書寫人物無路可走的困局。他在四十多年前曾拍過一部名為「Cul-de-sac」的電影(意為「死衚衕」,通用譯名則是《荒島驚魂》),而在這部新作中,死衚衕的意象依然揮之不去。

審判波蘭斯基和評價《我控訴》,這兩件事應該分開嗎?

《荒島驚魂》(1966)

皮卡爾首次走進自己在情報局的辦公室,卻發現窗戶怎麼都打不開;他把即將受審的德雷福斯帶進長官辦公室,自己卻被拒於遮蔽真相的大門之外;他對槍擊自己律師的殺手窮追不捨,卻在走進一片密林時迷失了方向。通往公義之路,對他來說永遠都以死衚衕作結。

在波蘭斯基的《我控訴》中,控訴的對象很明顯:一個官官相護、維護面子和權威,毫無糾錯能力的官僚系統。在這個系統中,司法程序只是一出滑稽戲,就像德雷福斯在法庭上的無奈回應所展現的一樣:「按您的邏輯,如果我的筆跡與信件相符,則證明我有罪;如果我的筆跡與信件相悖,卻同樣證明我有罪。」

審判波蘭斯基和評價《我控訴》,這兩件事應該分開嗎?


但這部電影中的控訴者是誰?似乎是皮卡爾。起碼有一點很明顯:不論是左拉的《我控訴》還是波蘭斯基的《我控訴》,其中的主語都不是無辜的德雷福斯。

在波蘭斯基的電影中,對德雷福斯的冤屈心態著墨甚少,故事重點更多放在了個人與體制的抗衡上,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這是波蘭斯基藉助電影對自身遭遇的表態,每個人都可以對此作出評判,最終歷史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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