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之輩:鰥兒的第四次死亡

過年回到農村老家,一時興起,想踩踩小時候的腳印。當初泥濘的小路修的十分平整,像是褶皺被熨平。自己留下的足跡,自然早早被抹去,甚至是更早之前,在我最後一次抬腳的片刻,就被風吹走了。

我悵然若失地四顧,沒走幾步,眼睛打到了頹圮的獨棟小屋子。目光敲了敲倒在地上的掉紅漆的門板,等了半天,腦海裡才蹦出來個小老頭:倒三角的腦袋,稜角被歲月盤得圓潤,半拉頭髮,耷拉眼皮,嘴角叼個煙把,胸膛瘦的肋骨根根可數,黑色泥穢一道道,腰帶是根破布條,繫著肥大的褲子,褲腳一高一低捲起,伸出嶙峋的腳踝,足踏濟顛爛鞋。

你好啊,鰥兒。我心裡笑著打招呼。原來你還沒死四次啊。

無名之輩:鰥兒的第四次死亡

阿Q正傳

我叫他鰥兒,原是個不敬的稱呼,按資排輩,他總該是比我長。但一來我還真不知道他比我高几個輩分,二來村子裡無論老少,都喊他一聲鰥兒,旁人提到他,都是鰥兒鰥兒的喚,究竟是哪個“guan”,真名如何,天知道。他是個老鰥夫,那就姑且定下“鰥”字。

鰥兒活著的時候很痛快,一個人逍遙自在。沒通電的小屋裡,木板找兩塊兒磚頭墊一下是床,床上拉扯上破棉被,對付著能睡覺。吃飯更簡單,村子裡種的菜總有吃不完的,幾片菜葉一擰,扔進吊著的鐵鍋裡,蹲在地上就能往嘴裡扒拉。小時候還真的挺饞他的那鍋飯,總覺得比自家的香。每次路過他那敞開小門的屋子,總會不自覺往裡瞅,眼饞他那口烏黑的、烹過五味的鐵鍋。

鰥兒愛打麻將,一局一塊錢,坐東南西北,並無禁忌。輸完兜裡的錢,捨不得下桌,那便死皮賴臉找贏家借幾塊。輸到臉黑,下次圍坐牌桌,總要先算計賭賬。玩到盡興或不盡興散去,鰥兒便手籠在袖子裡,呲著牙花子離場。鰥兒走路有趣,半身佝僂前探,大腿挾小腿,拖著鞋慢踱。典型的“窮人步”,更是樣板的“懶漢足”,最是模範的“失意腳”。

老人說鰥兒曾經是村子裡的“最得意”,小孩聽了總笑著打趣鰥兒,說鰥兒你有錢的時候吃過北京城裡的烤鴨嗎?鰥兒揚揚頭,面容似哭似笑,苦訥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還吃過猴頭燕窩哩。”

他抽著別人摁滅在牌桌上的短煙,說這話時,煙燻的一口黃牙咬著香菸濾嘴,聲音便有些切齒,牌摔的噼啪響。主家心疼麻將,拍他腦袋也不含糊,又一聲噼啪。他朝橫眉立目的主家嘿嘿一笑,手下輕推倒牌牆,偏頭吐出燃盡的煙把,和滿肺腑的辛辣煙霧,搓著手諂笑道:“自摸。”

鰥兒失意的後半輩子很沒尊嚴,半大的孩子都能扇他的頭,鰥兒起身罵聲娘,那熊孩子早撒丫子跑遠了,傳來一連串的笑聲,滿是快樂的空氣。被罵孩子的父母,有樣學樣,也照鰥兒頭上來個響,回罵道:“熊玩意罵誰呢!”這叫“雙親笑言童無忌,該我鰥兒受此欺。”不過這總算是少的,這樣混蛋的人家不多見。

村子裡對鰥兒還算湊合,有個紅白喜事,鰥兒都能打打牙祭,有口葷腥,犒勞五臟廟。鰥兒往角落裡一坐,冷眼看他家歡喜或死喪,自顧自倒酒、夾菜。同桌人喜歡逗他多喝,一次性杯子倒的滿溢,鰥兒攔也不攔,嘴裡扔倆花生米,一仰脖幹下去半杯,辣的面色紅潤,再塞兩塊牛肉進嘴。手指輕敲蒙著紅色塑料薄布的桌子,應和喜樂或喪曲,他能把一桌人喝的不再勸酒。吃到宴席要撤,找個塑料袋,打包點別人打包剩下的酒菜,斜斜走回小屋,歪在床板上,雙眼盯著被燻黑的房頂,被酒勁哄睡。

也不知道,鰥兒的醉夢裡,有沒有當年慷慨激昂,神采飛揚,敢玩一局百塊的牌場;會不會大笑三聲,喝住狗日的命運,喊一聲:“呔,俺老鰥兒活不痛快,可今天喝的痛快。”鰥兒有沒有想起曾經風來扶袖,兒繞膝下,妻面如花;鰥兒會不會...會不會抱著身子,淚流滿面。

鰥兒的曾經得意,我確實沒有看到過,打我記事起,鰥兒就是落魄的窮酸模樣,袖子裡抖出二兩泥,也搜不出多餘的錢。而且“窮人步”自始而終,春風從來不盈袖,也不臨門。任你眼再毒,鰥兒身上也找不出一絲曾經的影子,就像歲月以一把刀將鰥兒的那點風流剮盡了,庖丁解牛一般,留下了一個處處失意的鰥兒,剩一堆骨肉,湮滅了風發意氣。

老一輩說,鰥兒春風得意時,有個花一樣的美眷。老一輩說,鰥兒甩著袖子走路,踏著“老總步”一搖三晃時,有個嘴甜叫爹的養子。老一輩說,鰥兒破落好像就是轉眼之間,一夜野風吹散盡春花秋月。老一輩說,鰥兒下葬時,沒人哭喪,能入土沒成野鬼,靠的是村子裡幹部的安排。老一輩說,鰥兒的名字他們也忘了,鰥兒鰥兒叫多了。

鰥兒不得意之後,就成了大家熟悉的鰥兒,好像已經萬事不在意,活的通透地過分。不過我沒見過鰥兒嘴角微翹的那種笑,那種被撩到心裡甜處溢出到嘴角的笑,鰥兒一次都沒有露出過,哪怕自摸糊牌。那個懂快樂的鰥兒早他麼幾百年就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死。

無名之輩:鰥兒的第四次死亡

有人說,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死時,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學上死亡了;第二次死時,你在嗩吶聲中被埋進泥土裡,泉銷骨肉,從人際關係網裡消逝;第三次死時,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最後一次記起你,於是,你就完整地死去。整個世界沒有關於你的記憶。

其實應該多一重死亡的,有的人在肉體消亡之前,就已經只剩軀殼蹉跎著死亡沒來的光陰,精神早被苦難或者什麼啃齧成了空白。

心死才應該是第一層死亡。

鰥兒在失意的那天,就第一次死去了。他第一次死的時候,比第二次更加靜悄悄的,一場驚天動地的海嘯在他腦海心海里肆虐,只不過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鰥兒沒錢了,沒老婆了,沒兒子,他們不知道鰥兒沒神了,沒心氣了,沒笑過了。

聞其第二次死訊,數年之前。母親冷不丁提起:“你還記得咱莊那個鰥兒吧。”我抱著手機忙裡抽空“嗯”了一聲,頭都沒抬。“今年就死了,也才六十多歲。”母親自顧自嘆了一聲:“村子裡老一點的挨個死。”這句話刺耳,眼睛恍惚了一下,我終於不再埋首虛擬,沉默了一瞬,我開口說:“你要不提,我還真想不起來鰥兒是誰了,這樣一想,好像今年還真的沒有見他。”母親挑起話頭,留了話尾,她被人喊去打牌了。鰥兒的話題到這為止。

舊人新去,一股說不出味道的水逆流到心上,亦有往日的風過境,裹挾的與其說是傷感,其實更多是“唇亡齒寒”的恐懼,我又多記得了鰥兒幾秒。可手機裡的信息提示聲將漫散的感性思緒驅走,我又忘了鰥兒。

無名之輩,死的也悄無聲息。鰥兒據說死在了秋天裡,那年秋風急迫,早早來收屍,鰥兒好像等的著急了,不躲不避,自投羅網,僵死家裡。次日有人發現蜷縮的屍體,連忙叫來了村主任,村主任找了半天,湊齊了幾個堪用的半老老頭,草草給鰥兒處理了後事。

下葬時,除了幹部,刨坑的,抬棺的,只有呼嘯的野風,颳起紛亂的紙錢,這是鰥兒僅有的一次祭奠。按照習俗他該有頭七,鰥兒沒有;我們那裡死後要過三年,意思是前三年的忌日要擺席,請親戚來吃飯,鰥兒沒有;清明和過年的紙錢,鰥兒沒有,他飽饗曠野的風,和隔壁捲過來的紙錢灰。

加上下葬的這次死亡,鰥兒應該死過三次了,第四次在不遠處等著還記得鰥兒的每個人。

鰥兒快死絕了。

無名之輩:鰥兒的第四次死亡

倒塌的小屋子佔了一塊地,沒人收拾,便被村裡收走規劃了,也許再修路的時候,順便就會給它平了。那時候鰥兒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的、能代表自己活過的事物,就像我留在路上的腳步,輕飄飄沒了。村裡人慢慢想不起有那麼個無名之輩,愛打麻將,曾經闊綽,半生落魄,有座小屋,裝滿孤獨。

鰥兒也許正蹲在平平的墳頭,看人家隆起的墳包,嘴裡叼著根草根,嗤笑一聲,笑這王八蛋的狗屁命運。大起後大落,嚐盡人間甘甜處,此後盡是受刑日,鰥兒就是這樣被誅了心。鰥兒眯著眼遠眺大好的春色,綠油油的麥田鋪滿視野,不過都是人家良田,自己只算客居在外的野鬼一隻。他吐出嘴裡嚼爛的枯草,又吐出胸中淤積了半生的不快,田野之中,大風起兮。

鰥兒等著第四次死亡,等自己散進風裡。

此後竟不知痛,鰥兒第一次心死後,他就離第四次死亡,咫尺之遙了。

手機鈴聲響了,是家裡人喊我吃飯,我接起應了一聲,思緒抽回,我又忘了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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