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通河畔长春世界雕塑公园

长春,今为西流松花江流域最大都会——吉林省省会所在。哺养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伊通河,为松花江一级支流,与这座城市的中心干道——人民大街并行,南北向穿城而过,彼此呼应,成为这座城市最为重要的存在与地理标志。

北起长春站的人民大街南端,“南部新城”中心地带——市政府之北、人民大街路东、伊通河之西的亚泰大街之间,有一特别的所在,仿佛轰鸣般崛起的新城的喧嚣,在这里止息。从百度卫星地图俯瞰,这里如镶嵌在城市建筑间一块逸世翡翠,青绿通透,其中心部分如一枚精心打造的半月形带月晕的玉璜,走近才知,是一泓幽幽湖水……


伊通河畔长春世界雕塑公园/西团山文化马家岭遗址畅想

高德地图——长春世界雕塑公园


百度百科这样介绍这里:“长春世界雕塑公园建于2003年,占地92公顷,是世界上最大的建于城市中心区的雕塑公园,也是首批国家重点公园……”

“长春世界雕塑公园”——这块土地现在的名字,从2003年开始。查1986年出版的《长春市文物志》,知至少20年前,这里的名字与行政区划为:长春市郊幸福乡红心村小南沟屯。屯的东侧有一块台地,名叫“马家岭”。该书记道:“伊通河在东面南北穿过,由于常年的河水冲刷,使台地边缘呈锯齿状,台地上留有一条条宽窄不同的雨裂沟……”

“幸福乡”“红心村”,从不乏时代感的名字本身,可知这块土地以此为名的历史并不长,不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至2003年左右。这个叫“红心村”的村庄乃至它所属的“幸福乡”,摇身变成都市,或者说被新城硬覆盖,变成城市最现代区域的一条新街道——幸福街道。不久前的乡村四季轮回的田野、炊烟袅袅的房舍,其间生生不息的鲜活的生活与往事,包括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恩恩怨怨,以及世道人心、人情世故等等均被高楼、水泥硬覆盖到地下,遗迹难觅,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有“马家岭”成为例外,因为这座“长春世界雕塑公园”,得以保存原初——或者说最早有人类生活的原生面貌仍在,甚至曾受伊通河的冲刷而造成的“雨裂沟”痕迹,仍依稀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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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岭遗址眺望


马家岭,为今已不在了的或者说亦被覆盖了的“小南沟屯”东侧的一小部分。小南沟何时开始有人居住并以之名屯已无从追溯,小屯东侧这块微微隆起的似“岭”的台地,被称为“马家岭”。按人类早期普遍的“人以地名,或地以人名”的命名方式,也或可以推测,曾有“马姓”人家居住于此而得名。“马家”可能是这里最早的历史主人吗?最早定居于此的人类,从哪里来,是否还有遗迹可寻?

走进“长春世界雕塑公园”是种意外。2017年10月5日,与这座公园只有一路之隔的南部新城新落成启用不久的“吉林省图书馆”,有一场讲座,由吉林大学魏存成教授主讲《高句丽的兴亡与历史定位》。我从松花江畔的吉林市专程前来听讲,有意早到几个小时原是想在这座现代图书馆里走走看看,乘坐的公交站点正好停在公园门口,临时有了进去一逛的念头。

从面对人民大街的西门走进,“长春世界雕塑公园”内首先所见是“罗丹广场”,罗丹著名代表作《贝多芬像》《加莱义民》《思想者》《行走的人》等作品,首先给人以不凡的“世界”性的气象。从罗丹广场走过,随之进入“友谊广场”——这座“世界雕塑公园”的中心。立于这个中心的,有一尊雕像,巨大而宏伟,当是全公园体量最大的作品,作品主题是——“孔子”。

我相信,能够进入这个园子的每一件雕塑,一定各有途径与来历。或是世界至伟的大师的作品,比如罗丹、米开朗其罗,或以举世公认的圣贤为主角的主题之作,比如孔子、老子、贝多芬等,或当代世界顶级艺术家的代表作,不同国别、不同种族、不同面貌、不同阶层、不同信仰的形形色色的“人”,跨越所有界线平等地浓缩在这里,孔子伫立于这个位置也属自然,起初我也不感觉有什么意外。

我独惊奇于孔子出现于此,还有公园设计者或雕塑家想不到的一个原因。公园里所有来自世界五大洲的人物,包括老子,进入公园都是人为的、被动的,或许只有孔子,达成了他两千五百多年前一个未竞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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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像


我在孔子像前仰望很久。

他站在两圆一方递叠的三层基座上,双臂端在胸前,宽大的衣袍掩住脚面,袍袖袖口从胸前垂下几及袍边,使他整体形象如柱型磐石,备显高大且稳固。他双眼微闭,双眉上挑,夸张地拉大眉峰与眼睑的距离,而将额头推挤出几道明显的褶皱;双唇紧抿,微微上噘,使鼻两翼凹窝深陷;嘴角下垂,下巴微翘,使颏下的长须呈微微的凹弧垂在胸前——圣人似喜似忧深奥难解,这个表情让我遐想。我首先想到《论语·子罕》中的一节: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对此节的理解是:孔子想到夷人之地去居住。有人说:“那里太简陋了,到了那里怎么生活啊?”孔子说:“有君子居住在那里,怎么能认为简陋呢?”孔子想到夷地的目的,应该与他终生不懈的“问礼”愿望是一致的,即“礼之不存,求诸四夷”——中原礼仪已废失,他想复礼,曾想到夷地去寻求。

可见孔子生前,是有到“夷地”求礼之想的,也说明,孔子知道,中原已失的礼,在夷地还有传续。而在他生活的年代,人们当认为,夷地简陋,孔子去那里居住不合适。对此,孔子认为,有君子居住的地方,怎么能说“陋”呢?对“有君子居之”的“君子”,许多专家学者包括我大学时的老师,都认为,不是指夷人中的君子,夷人中怎会有君子呢?这君子是外来的,即孔子,他来夷地居住,夷地就不闭塞了。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这样解释:“有外来君子居其地,即证其地非闭塞。”我现在认为这不是孔子的本意。一是孔子不会自称自己为“君子”,他是因为那里有君子,才想去居住,向那里的君子问礼。孔子知道那里有“君子居之”,也说明那里并不如当时中原人包括今天的我们想象的那么闭塞简陋。

自古以来,中原之外的夷地(主要是东北)包括松花江流域,史料记载不详,直到今天,仍有人认为这里自古以来闭塞洪荒,没有文明,文化未开,不相信孔子生活的春秋或更早的时代,这里有文明的标志——礼仪,更想不到还有孔子想问礼的“君子”。

现代考古发现已证明,流经吉林省全境的西流松花江流域——包括一级支流伊通河两岸,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初年,以“西团山文化”为代表,已进入“青铜时代”。

西团山文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最早命名的考古学文化。这一文化发现以来已历六、七十年,人们对它的认识仍备感抽象,但这一文化留在大地上的每一处遗迹都是具体而真实的。

转过孔子站立的广场,过月璜型湖上的石桥左转至“米开朗其罗广场”,再顺曲线形水泥路右转不久,蓦然地,出现一派我备感熟悉的风光——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我与吉林省松花江研究会文史专委会的一些会员随同一位从事考古数十年的老先生,走过吉林地区二十几处西团山文化遗址,如西团山遗址、骚达沟遗址、猴石山与长蛇山遗址、杨屯大海猛遗址、学古东山遗址、五里河黄家楼遗址、鳇鱼圈珠山遗址、泡子沿前山遗址等,在这里,一些与我走过的遗址神似的元素呈现眼前,令我出乎意料、莫名惊喜——这里莫非也是西团山文化遗址?眼前,开宽的缓坡台地,宁静地延伸至目力所及的弧形坡顶,地势浑圆舒展,如向苍穹展开的胸怀。这景象呈现在呼啸崛起的南部新城的内部,如逸世旷野,又如避市园林,幽而不荒凉,静而不萧索。时间正值深秋,遍布山冈的野草,虽已枯萎,但漫山遍野铺展的草黄如亘古原色。缓坡草地一侧有疏离分布的杂树,除了几株墨绿色的松柏,其他树的叶子多已飘零,尚有少许黄叶在枝头。东侧坡地一小片树林不远处的低地沟塘下,有秋黄的芦苇围绕,其间是一小片湿地。湿地最低处的水塘,水色幽暗,映着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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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内的雕塑作品——平衡·道


我在坡地下的路边端望良久,心怀莫名的期待,小心地从路边一座名为《平衡·道》的作品间穿过。作品中的“道”连通草地间的一条石板路蜿蜒向岭顶,小路边伫立着我非常熟悉的一通灰色花岗岩石碑。此类规格相同、内容大同小异的石碑,几乎遍布西流松花江流域干流或支流两岸的缓坡、台地、低岭或丘陵上,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吉林省境内的松花江流域,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文物保护遗址为“西团山文化”,因此,这样的保护碑也最多。

“长春世界雕塑公园”内的这通保护碑,矩型,横置同样矩型碑座上。碑的正面镌刻内容,分五行,第一行为:长春市文物保护单位;第二行大字,为此碑的名字:马家岭遗址;第三行为:长春市人民政府;第四行为: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布;第五行为:长春市人民政府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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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岭遗址文物保护碑


此碑当为1985年立于此,已逾30余年,碑的背面遗址描述的铭文已有些模糊,仔细辨识,内容为:“遗址位于长春雕塑公园内,南北长百余米,东西宽七十余米。遗址内曾出土红褐色的夹砂陶片及方锥形鼎足、圆锥形鬲足、陶罐的板耳、喇叭形高圈足豆座等。其文化面貌与西团山文化相似,属青铜时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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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岭遗址文物保护碑背面碑文


“西团山文化”的命名地——西团山,位于吉林市船营区欢喜乡吉兴村。该山海拔236.2米,相对高度40米。山体东部呈漫圆的团形,西南接蜿蜒起伏的漫岗,为遗址分布中心区。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就不断有中国考古学者与日本考古学者,对吉林市区周边松花江及其支流的两岸展开考古调查。如日本人三上次男、滕田亮策、黑田原次、佐竹仲匕、中国考古学家李文信等。李文信先生(1903-1982年)是最早在吉林松花江流域进行调查的中国考古工作者,堪称东北地区考古与博物馆事业开创者与奠基人之一,曾任东北博物馆研究室主任、研究员,东北文物工作队队长,吉林大学教授,辽宁省博物馆馆长等。

早在1921年,青年时期的李文信在吉林读书时,西团山与东团山之间的松花江两岸的古迹就深深吸引住他。后来吉敦铁路兴建并在毗邻松花江畔的东团山与龙潭山之间设立龙潭山站,期间他常到铁路工地进行调查。1937年,他在《满洲史学》上发表《吉林龙潭山遗迹报告》,可谓他考古事业开始的标志。1946年他发表在《历史与考古》(沈阳博物馆专刊第一号)上的《吉林市附近之史迹及遗物》,则是最早对西团山文化进行考古调查并最先发表报告的中国学者。

李文信之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先后有杨公骥、李洵、李文信、佟柱臣等许多考古学家在西团山遗址进行过考古发掘与调查。

此期间,国民党占领吉林市后在西团山挖碉堡和战壕,破坏了许多石棺墓,1948年3月9日吉林市解放,原东北大学(即今东北师大)杨公骥、李洵、薛虹等教师得知这一消息后,于当年九、十月间和1949年七、八月间,带领学生对已遭破坏的和可能遭破坏的石棺墓进行了清理发掘。1949年2月11日的《东北日报》发表了杨公骥写的《西团山史前文化遗址初步发掘报告》,引起了众多考古学者的关注。以上工作,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中央政府派往东北的第一支考古队伍——东北考古发掘团,对吉林松花江流域展开正式考古发掘的基础与前提。

东北考古发掘团发掘的结果,由佟柱臣先生撰写《吉林西团山石棺墓发掘报告》,以考古发掘团的名义,发表在1964年第1期《考古学报》上。依据这一文化遗存,按照考古学界以首次发掘地点来命名的惯例,将以吉林西团山遗址出土的遗迹和器物组合为代表的考古学文化正式命名为“西团山文化”。之后的几十年间,考古发现,西团山文化在吉长地区的密集程度,超出我们可能有的想象。刘景文先生在《西团山文化经济形态初探》(《黑龙江文物丛刊》1983年4期)一文中有这样记载:“西团山文化主要分布在吉林地区,其中以松花江沿岸最为密集,几乎与现代村落相当。而且遗址的分布是有一定规律的……”董学增先生在《吉林西团山文化六十年研究成果概述》中,对西团山文化的分布范围,勾画出这样一个轮廓:“如以自然山川划界,其东在长白山脉张广才岭南端威虎岭以西,西界在东辽河与伊通河流域,南界在辉发河、饮马河、伊通河上游,北界在拉林河上游右岸。如以现行行政区划划界,西团山文化主要分面在吉林省吉林地区和长春地区,在吉林省四平地区、辽源地区和黑龙江省南部与吉林地区和长春地区接壤地带也有西团山文化流布。”(《博物馆研究》2009年第一期)

1987年成书的《长春市文物志》,记载伊通河流域的青铜时代(即西团山文化遗址)有30余处。其中所附“长春地区文物地图”西团山文化遗址标记,如葡萄粒般挂在伊通河两岸,其中“长春世界雕塑公园”的“马家岭遗址”最具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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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市文物志》中的文物分布图

马家岭遗址从地理上,当属西团山文化广阔分布范围的西部,距离公认的西团山文化的中心区吉林市松花江畔的东团山,从今天的视角,也并不遥远。

从西团山文化遗迹遗物特征,结合历史典籍,学界已认定,其文化主人,为东北夷人中的秽貊人。他们以几乎不变的择居理念、圆角半地穴的居住风格、素朴无华的生活用器、以石为棺的归葬方式……万众一心地持守千年,令又两千年的岁月浸蚀和不断加速的世事更迭,包括改朝换代,都没能彻底毁灭他们的痕迹——他们以不可思议的共性特征,微弱而又顽强地向现代考古学讲述他们曾经的存在,向当今世界呈现他们对生与死的态度与信仰。

无疑马家岭遗址也具有同样的特质,从这个遗址,也可一窥西团山文化主人生活共性之一斑。今天的马家岭遗址,两三千年前,当是西团山文化一个家族生活的家园,为表述方便,姑且称其为“马家”。马家建造的半地穴房舍分布在这座小岭上,距离家族居住的小岭不会很远、今已被城市覆盖的已不可知的某处,是家族安息之地——故去的亲人以一成不变的法式,以石块和石板营造石棺,随葬必不可少的陶罐、陶壶、猪头和死者生时常用的纺轮或刀、斧等工具……

马家居住的小岭真可谓是一处理想的家园,与西团山及西团山文化许多遗址,虽地理有别,共性显著。小岭为距离伊通河数百米的缓坡台地,中间是肥沃的冲积平原。小岭不高,却是方圆百里地势最高处。两三千年前的这里,就是伊通河汛期发生洪水,也只能到达岭下,冲击出一些雨裂沟,岭上人家不会有水患之忧。伊通河离得不远,岭旁还有季节性小溪,清澈的溪水流入不远处的伊通河。女人在溪边汲水、纺线或洗涤,孩子在草丛或溪流中嬉闹,青壮年在伊通河捕鱼、在岭下肥沃的冲积平原耕种五谷,也或许在周围森林里狩猎、在水草肥美的草甸牧养牛马。他们遵行殷商历法,直到夫余国时期,仍以“殷正月祭天”,此传承久远的习俗,在《后汉书》《三国志》等史籍中留下记载。他们以殷历进行有序的生产生活,包括饮酒、祭天,劳作间歇或行路于道,不分昼夜、老幼,都喜欢边行边歌,“通日声不绝”(《三国志·东夷列传·夫余》)。日常,岭上的房舍,不断升起袅袅炊烟,马家人用自制的红褐夹砂陶罐、陶鼎、陶鬲等器具蒸煮自种的五谷、自采的菜疏、捕获的动物或鱼类,做好的食物盛在陶豆、陶碗等容器里,摆放在木俎或陶俎上,全家依我们已无法知道的礼仪食用……岭上的四季,像现在的四季一样更迭,他们的生活节律,也遵照四季相应变化。照耀他们的太阳和月亮,也像照耀我们一样东升西落,明显不一样的可能是夜晚。没有今天城市灯光和霓虹,夜空浩瀚、星月明亮。仰望星空,是他们夜晚的习惯,也是每个人学习的课堂——月亮有名字、星星也有名字。月升月落、月亏月盈间,每个人都懂得天空的星月轨迹。星月轨迹是他们的日历,是人人不用想起也不会忘记的生产、生活包括节庆时间表。每年该做什么,每月该做什么,每天该做什么,只要仰望星空便明了了……

在马家岭上,我的思绪越过眼前深秋的枯涩,蓦然被带到两三千年前西周至春秋的马家时期的某个夏日的黄昏。夕阳西下,暑热尽消,晚霞染红的伊通河方向,有凉爽的微风徐徐吹来。岭上草树并非枯黄而是碧绿,和今天没什么两样的蜻蜓、蝴蝶在花叶间自由飞动,岭上岭下有歌声传来——我不能确定,歌的内容,是否有孔子收集的《诗经》“风”“雅”或“商颂”中的篇章。那时没有现代文明的喧嚣,歌声与流动的河水、风吹动的树叶等天籁之音共鸣,在夏日黄昏消散了暑热清凉的空气中传播很远……

蓦然,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到我正流连的马家岭遗址的路边,行走的脚步突然定格,两脚一前一后,微向后倾,面朝伊通河方向,仰头向天,大睁着美丽的眼睛,小小的双唇微微噘起,表情凝重,眼神茫然、失落,似有郁结之气在胸……这个形象,不是我的无端想象,从她长长的裙裾和不为冷暖所扰的状态,给我以夏季清凉的黄昏时的感觉。这是马家岭遗址上的一件现代雕塑作品。作品中的女子高鼻深目,显然来自西方,我不能当她是马家岭的土著女子。作品很美,但是深深吸引我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作品的标题。不远处草地上置放的一块砖红色大理石,上镌中英两种文字的铭文,作者为法国“保拉·格里斯”,标题为《气》。我对雕塑家保拉·格里斯本人及其作品的创作背景、创作动机一无所知。青铜时代的马家岭,当然不失年轻女子——她们是种群繁衍生息的母体和精神基因的传递者,现代忧郁无助的气质也不适合她们。这件作品令我最在意的是标题《气》。“气”这个标题,给予我认识或者讲述这个名为“马家岭遗址”的西团山文化一个客观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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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家保拉·格里斯作品《气》


西团山文化是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考古学文化。

说它简单,这个在吉林松花江全流域存在千余年的文化的主人,留在这辽阔大地上的典型遗物鼎、鬲、豆、罐等器物,也是最能区别东北其他族群、同时证明与中原文明有渊源的物证。这些器物的残件或碎片,如基因般,流布于西团山文化的所有生活遗址,也是马家岭遗址被确定属于这一文化的主要依据。仅从马家岭遗址,这块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成为文保单位的土地,在西团山文化主人离开之后,历经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辽、金元、明清、民国各时期改朝换代、历史变迁,及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包产到户等两千多个春夏秋冬,直至最后的主人——幸福乡红心村小南沟屯不知姓名的某个农家又数十年的春耕夏耘,马家岭西团山文化主人曾用过的生活器具——鼎、鬲、豆、罐仍有遗物残迹可寻。相比最后承包这块土地的人,虽与之脱离不过三十年,其曾经拥有和生活过的痕迹已无可寻觅,这块土地唯一可寻并值得保护的,只有两三千年前的西团山文化主人生活的遗留与现场。说它复杂,一个在辽阔地域生活千年的族群,没有一个名姓可寻,史籍没有一笔明确记载,同时分布广泛、遗迹众多的现代考古发现,其存在不容置疑,又莫衷一是。

在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词来描绘这一文化主人,何以能如此恒久地让大地保留他们存在的证据,这件名为“气”的作品,给我以启示。现代考古学发现,西团山文化主人,在西流松花江流域广大地域存在千余年,遗留的相似的生活遗物与石棺墓葬,也是共同习俗与信仰的物证。千年岁月,如果没有一种“气”的存在,生生不息的庞大人群,保有千年传统不变是不可能的。这气一以贯之,从西周初至西汉初年,历春秋、战国、秦朝至西汉,几近千年,不仅不散,还作为母体孕生了东北上古第一个强大的民族政权——夫余国。两汉直至魏晋,他们作为夫余国的主体国民,仍将这气延续数百年。

值得叩问,凝聚西团山文化主人如此恒久不变之气的是什么呢?

因为孔子,我想到他欲问礼的“君子”。

西团山文化存在“君子”,君子的存在,是孔子“欲居九夷”的原因——未必是我主观臆想。

在由东南向西北流的松花江(即西流松花江)的辽阔地域,生活千年的西团山文化主人,他们虽然“无名”,并不等于当时的中原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至少春秋时期的孔子是知道的。与中原相比,他们属“东北夷”。历史研究与现代考古发现,对生息于东北的古代民族,除汉族以外划分为三大族系,即肃慎族系、秽貊族系、东胡族系。三大族系为今天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血脉族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仅与中国历史变迁关系紧密,对中华的历史进程也有深刻影响。特别是上古以前的联系与影响,虽然因记载缺失仿佛不曾存在,但随着现代考古发现,那个被遗忘的青铜时代的一支,比如西团山文化,真实的历史面目,正不断被揭示。

考古发现与历史研究已确定,西团山文化主人即秽貊族系的先世,以建立夫余国为标志,最早进入文明时代而闻名中原。

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西团山文化主人在松花江流域已生活五、六百年,他们的传统始于夏商,经西周与孔子共历春秋时代。孔子——这位被后世所尊的“圣人”,他生活的年代,理想与处境颇为尴尬。夏商周相续传递的礼仪传统已经“礼崩乐坏”。他周游列国,遍访贤人君子,不耻下问于民间,求道问礼勤习六艺;同时游说诸侯,倡导“以礼治国”,招纳弟子,授业传道,主旨也是“克已”以“复礼”。其时孔子问礼的视野并不限于中原列国,他对中原之外的所谓“九夷八蛮”的存在也不陌生,甚至明了这些蛮夷与“中国”的关系。特别是他就事论事向陈惠公讲到肃慎氏,两千多年来,始终是关于满族最远先世——肃慎氏的存在、历史以及与中原关系最可信的证据。《国语·鲁语》《孔子家语》《孔子世家》等史籍都有记载:“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楉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孔子不仅向陈惠公讲了“楉矢贯之”而死的鹰的来历,还讲了数百年前周武王时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楉矢石砮,其长有咫”的往事,并说陈的旧府中仍可找到刻着“肃慎氏之贡矢”的箭,果然找到。其时的肃慎氏,现代考古发现证明其为今牡丹江流域及松花江中下游,以镜泊湖一带莺歌岭文化为代表,是与西团山文化主人秽貊人东北相邻的古老族群。这个族群远在帝舜有虞氏时期,《竹书纪年》有“……二十五年,息慎(即肃慎)氏来朝,贡弓矢”的记载。

孔子时代的东北夷,西团山文化代表的秽貊族系文明程度无疑是最高的。至西汉初年,这三大族系的秽貊族率先以今西团山文化为基础(“原本秽貊地,而夫余王其中”)建立夫余国——掀开东北历史全新的篇章。

一个分布广泛、历时悠久、人口众多的族群,如果没有统一的民族精神,没有共同信仰和精神向心力,就会如同散沙,不用说千年岁月的天风,时代变迁、社会更迭、天灾人祸……太多的力量都会使他们支离甚至烟消云散。而历经千年的西团山文化,大量考古发现,没有城垣、没有军事设施、没有战争、没有杀伐,甚至没有巨大的等级差异。凝聚一个族群万众一心、千年不改其志的力量,能是什么呢?

或许只有孔子欲问的“礼之不存,求诸四夷”的“礼”。那里因有“君子居之”,他“不以为陋”。

孔子之后数百年的秦汉之际,中华文明进入铁器时代,西团山文化代表的青铜时代结束。这时来自吉林北方的松花江中游一带——即王充《论衡·吉验篇》记载的“北夷橐离国”一位叫“东明”的王子,自称“天帝之子”南逃进入西团山文化腹地,以秽貊人为基础,建立了夫余国——这是东北上古历史最精彩的篇章。夫余国立国百余年后的公元前37年,一位夫余王子,名朱蒙,与先祖如出一辙地从夫余南逃至辽东桓仁,建立高句丽国。我专程去省图书馆听讲的,就是有关夫余王子朱蒙建立的高句丽的历史。这些历史虽是孔子不能知道的,但是历史对他们的记载开始有迹可寻。《史记》《后汉书》《魏略》《三国志》《魏志》《资治通鉴》《太平寰宇记》等,有关夫余国的信息——包括与中原的关系以及渊源自有的风俗礼仪,为历代史家所重视。这些信息也越来越普遍地被学界当作探寻夫余国前身——西团山文化的依据。

仰望长春世界雕塑公园的《孔子》,我想,愿圣人有知,他正伫立之地——吉林省省会所在,西流松花江流域的夷人故地,正是他想到而未到的有“君子居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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