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為的少年


勇為的少年

四月的北京又下了一場雪,粘在自行車的軲轆上,隨著軲轆的轉動又飛了起來。這是一場春雪,從樹上飄下來的。路上的人們都戴著口罩,或捂著鼻子,漂亮的女人們把頭埋進男人的懷裡。男人的形象彷彿瞬間高大成了一位詩人,且行且吟,吟的無非是一些昨晚還沒有風乾的風流韻事。今晚務必待續。

我把自行車騎的很快,前方雪花瀰漫,不敢完全地睜開雙眼,後方的雪花也不停地從我背後湧來。我猜想現在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我,我都像一個奔騰在雪中的勇為少年。

我的確是一位少年,最好只十八歲。歲數單純的來看的話只是一個概念,為什麼要定義這樣一個概念呢,我常常琢磨。直到看到兒時的照片,對比現在鏡子裡的自己,我才深刻的意識到這個概念的精髓所在。這世間有無數的概念,再也沒有一個概念像“歲數”這樣牢牢地貼在我們身上了。更不幸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過了十八歲以後,就沒人敢自稱自己為少年了。十八歲變成了一個人人都想要,人人又都覺得可恥的東西。

宜正站在河邊,一隻腳上穿著白色帶跟的鞋子,另一隻腳光著,踩在草地上。頭髮上沾了幾片雪花,時而被風吹走,時而又會有其它的落上去。她看上去像個十八歲的少女,雪在她身旁搖曳,她在雪中搖曳。

“這滿天毛絨絨的東西是什麼啊?”她問。

“是柳絮啊。”

“柳絮?”她張開嘴巴。

“嗯,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飄一陣的。”我說。

“哦,我第一次見呢,不過還挺好玩的。”她笑了笑,用手在空中抓了起來,然後放入我的手心,我把她頭上的幾片也摘了下來。

她突然停了下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它們是從哪飄下來的呢?”她仰望著天空問。

“當然是從柳樹上飄下來的啊。”

“可是,柳樹呢?”

“大概在別處吧。”我說。

“你帶我去找它們吧。”她把我手心的柳絮接了過去。

“好的。”

“不過你的另一隻鞋子呢?”我問她。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丟哪去了。”她看了看那隻光著的腳。

“那我們先去找鞋子吧。”我說,然後蹲下給她摘掉腳上沾著的柳絮和毛草。

“不行,要先找柳樹。”她說。

“好吧,那就先找柳樹。”我說,把她背到了自行車上。

我沿著河岸推著自行車,她坐在後面,眼睛四處張望著,遇到大片的柳絮飄過來她就用手抓一下。河裡的水大都乾涸了,很多人在裡面放風箏。有的風箏怎麼放都飛不高,有的卻一直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上,一直翱翔,又像是靜止不動的。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欲墜,彷彿折斷翅膀的鳥兒,孩子們不停地奔跑,想要去接住它。

“你今年是十八歲吧?”我問她。

“不是啊。”她很隨意地回答。

“我想肯定不會超過二十歲的。”我彷彿自言自語一般。

“差不多少吧。”她仰望著天上的風箏。

“哦。”

“十八歲的時候你在幹什麼?”我又繼續問她,轉著頭看她。

“十八歲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呢,你在幹什麼我就在幹什麼啊,你忘了啊?”她看著我說到。

“哦,突然想起來了一些。”我說,又轉過頭去。

我在想,十八歲的時候我在幹什麼呢?我在幹什麼她就在幹什麼,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啊,根本就沒有想起一些來。彷彿一個鏡頭,直接把我從十八歲閃現到了現在,跳到了這條河的河岸上,我推著自行車帶著她,去找柳樹,去找她丟失的一隻白色的鞋子。我仍然在努力地搜索著,我找不到自己的十八歲,那就搜索她的十八歲,正如她說,我們的十八歲在一起呢。

“你今天的鞋子怎麼是白色的呢?”我問她。

“怎麼了?”

“我記得你十八歲的時候喜歡穿藍色的鞋子。”我說,語氣不太自信。

“有嗎?我怎麼想不起來我有藍色的鞋子了呢?”她一隻手撓了撓頭,另一隻手又突然向空中抓去。

“你肯定有藍色的鞋子,而且那時候還非常愛穿,甚至在我印象中你只穿過藍色的鞋子,對其它顏色的鞋子我卻毫無印象。”我把車停了下來,認真地跟她說,說完又推著車繼續往前走。

“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了,根本就沒什麼印象。”她說。

“那好吧,我建議等我們找到了柳樹和鞋子之後,再去你那看看你十八歲的時候照的照片,這樣就可以確定了。”我說,心裡懷著希望,又有一些忐忑。

“也好。”她又開始四處張望,雙腿不停地擺來擺去,彷彿一個十八歲的少女。

太陽快要落下山去,紅彤彤的,彷彿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將要下山去見她的郎君。河岸上的風小了一些,天上的風箏大都看上去不再搖曳,靜止在高空中觀賞夕陽。有的則緩緩降落,似即將歸巢的鳥兒。柳絮仍然在飄落著,沒有那麼強勁地舞動了,柔軟了很多,每一束都像女子盈盈一握的腰肢。

“我的鞋子在那裡。”她突然大聲說到,拉著我的胳膊。

“你先坐著別動,我過去幫你撿回來。”我把車靠在樹上。

鞋子在一棵很粗的樹下面,那棵樹還沒有長出新葉,看上去只有點點的嫩芽。樹皮仿若那瘦骨嶙峋的老人粗糙的手背,那些短短的枝杈又像是他們全身的經脈。它大概無法活下去了,活著的話也不再年輕。樹是不會死的,可是樹也會老去。

我撿回了她的鞋子,給她穿在了腳上,發現她腳踝上的紅繩打著蝴蝶結狀,蝴蝶結的中心處還有顆藍色的玉一樣的東西,我把蝴蝶結解了下來。

“這個是我送你的嗎?”我拿著紅繩在她面前說。

“是啊,好像是在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你送我的。”她說,從自行車上站了起來。

“哦,我記得了。”我說,雖然我根本沒有記起來。

“怎麼現在還戴著呢?”

“當然了,十八歲多麼重要啊。”她說,從我手中拿去了那根紅繩,又戴在了腳踝上,然後騎上了自行車。

“天快黑了啊,鞋子找到了,可是柳樹還是沒找到,該怎麼辦呢?”她坐在自行車上,眼睛盯著前方,雙手不停地舞動著。

“要不……我們不去找柳樹了吧,明天再去找。”我說。

“為什麼啊?”她的手停在了空中。

“因為天快黑了,我想還是先去你那看照片吧。”我說,嘴裡像是在咀嚼一塊石頭一樣。

“也好,不過明天一定要跟我來這找柳樹哦。”她有些不太情願的樣子。

“嗯,一定來。”我說。

她自動坐在了自行車的後座,示意我騎車帶著她,我衝她笑了笑。

夕陽已經完全看不到了,風箏也都不見了蹤影。河裡燃起了篝火,冒著屢屢青煙,有人在河底下吃燒烤,爽朗的笑聲被河風輕易地吹了過來。

宜坐在自行車後面,雙腿仍然不停地擺動著,嘴裡哼著輕快的調子,像極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她偶爾會把頭靠在我的後背上,對面就是西邊,那裡還有殘餘的夕陽紅。我在前面騎車看不到她,但是我知道她在看夕陽,我知道此刻她的臉蛋一定像夕陽一樣紅彤彤的。

除此之外,我的腦海裡都是藍色,她十八歲的時候一定喜歡穿藍色的鞋子,而且應該都是藍色的鞋子。關於我們的十八歲,或者關於她的十八歲,我心裡面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一點。我斜著頭往後看了看她的腳,白色的鞋子,或許這幾年她才喜歡上白色鞋子的吧。人總不能老穿著一樣顏色的鞋子行走,即使自己心裡願意如此,別人也會誤以為這人的生活該多麼的單調啊。誰都不會情願被人戴上這樣一頂帽子的。關於她的十八歲,我越來越確定她喜歡穿藍色的鞋子,我已經想象到那個照片裡的畫面了,彷彿連背景都是藍色的。

很快,天剛好完全黑的時候我們就到了,進了屋,我有些迫不及待。

“你先坐著,我去給你倒杯水,哦,對了,你還是喜歡喝咖啡是吧?”她說。

“不用了,我想我們還是先看照片吧。”我說,語氣很沉穩。

“那好吧,我去拿相冊。”她走進另一間房子裡,很快拿來了一本厚厚的相冊。

“那你先看吧,我去一下衛生間。”她說,把相冊交到了我手裡,頓時讓我感覺沉重無比。

我呆呆的望著相冊,不敢打開。相冊封面有個熊貓一樣的圖案,還有一個用紅色彩筆寫的“十八”的字樣,其它的便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任何可以透露裡面內容的信息。我閉上眼睛,靠在沙發上,試圖讓藍色充滿我的腦海。我想象著天空,想象著大海,想象著十八歲,一切果真都是藍色的,多麼誘人的藍色啊。最終,我選擇打開了相冊。

屋裡很靜,衛生間裡也沒有傳出聲音。我坐在沙發上,屏住呼吸,一頁一頁地翻閱著,很認真,沒有漏掉一張她的照片。直到最後全部看完了,我才又靠在了沙發上。

“宜,我回來了。”

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片刻,衛生間裡傳來了馬桶裡的流水聲。宜從衛生間裡走了出來,他們在衛生間門口撞了個滿懷,於是抱在了一起,相互親了親。

“你來了啊。”他看著我說。

“嗯,剛來沒多久。”我站起來說。

“晚上在這吃飯吧。”他說。

“不用了,我還是回去吧。”我說。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相冊,滿滿的白色鞋子充滿了我的腦海,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了大海,沒有了天空,更沒有了我所確認的十八歲。

第二天宜讓我跟她去找柳樹,我沒有去。仍然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冒雪前行,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我,我都像一個奔騰在雪中的勇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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