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英終身未入仕途，以布衣終，遊歷足跡較狹窄，“不出今日江漸兩省，北以淮安為最遠，南僅及會稽 ”，“流寓各地，以蘇杭為最久”，因此“蘇、杭兩州題泳最多，杭州多在都城內，蘇州則虎丘、靈巖、姑蘇臺外，又有澱山湖、古江村、瓜涇、石湖、鶴江、吳江之長橋、常熟之琴川福山，以及常州、無錫一帶”。受遊歷範圍影響，詞中花草意象選用帶有明顯的江浙特色。據粗略統計，吳詞花草意象在宋代詞人居首位，達575次之多，花草意象的稱呼種類可約有38種之多，而吳詞總數僅340多首。這些花草意象分別為芒花、黃花（菊）茱萸、梅花、荷花（芙蓉）、蘭、蕙、榴花、桃花、簷花（姑且算一種花意象之稱呼）、菱花、桂花、海棠、豆花、梨花、李花、芍藥、鶯花、楝花、水仙花、稻花、薜蘿、豆蔻、百和（合）花、紅薇、蠟梅、瘞花、水葒、芝草、蓼花、江蘺、蓀、瑞香、丁香、葵花、薔薇、杏花等。
梅花
上述花草意象中，桂花意象使用較為特殊，略記桂花大意象有15次（亦即15首詠桂花詞），而梅花大意象僅有幾次，其餘次數更少。吳詞桂花大意象較為集中，小意象卻較少見，這與其它花意象多小而少大相比較，也是一個明顯特徵。桂花又稱巖桂、木犀、金粟、九里香，變種常見的有金桂（花金黃色）、銀桂（花黃白色），丹桂（花橙紅色）和四季桂等。桂花是著名香花，主要產於江浙一帶，宋人張邦基在《墨莊漫錄》卷八中說：“木犀花江浙多有之，清芬漚鬱，餘花所不及也。一種色黃，深而花大，香尤烈；一種色白，淺而花小者，香短。清曉朔風，香來鼻觀，真天芬仙馥也湖南呼九里香，江東曰巖桂，浙人曰木犀，以木紋理如犀也”。
桂花
向子誣《南歌子》雲：“江左稱巖桂，吳中說木犀。水沉為骨鬱金衣，卻恨疏梅惱我得香遲”，可與張邦基所云參看。辛棄疾《清平樂·憶吳江賞木樨》有“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明月團團高樹影，十里水沉煙冷”。說明吳淞江（吳江即吳淞江）一帶（兩岸），太湖附近桂花頗盛，與上述二者所說亦合。此外，西湖除了梅花特別繁多之外，桂花也很著名。吳文英為浙江四明（寧波）人，桂花是他的家鄉花，也是他遊歷目觸較多之花，另外，吳文英在杭州多次與戀人在桂花下面度過溫馨時光，因此對桂花的發現也較多，睹物思人的情感也最深，因而把桂花當作“道德的象徵”就不足為奇了。
桂花
翻開吳文英詞集，我們便可發現他對桂花的鐘情。與人交往於吳潛幕中，便以桂花贈人，有《江神子》詞可作證據。遊吳城連日賞桂而不知倦，賦《金盞子》詞以“見似人而喜”之情。也許吳江桂花能使文英賞心悅目，故常遊吳江成其一大快樂，詞籍中共有六篇註明吳江之遊詞篇。此外“登蓬萊看桂”，“滄浪看桂”均有詞記。蘇州為吳文英久遊之地，詞人於此地有深厚情感，《點絳唇·有懷蘇州》表明對蘇州的依戀情懷：“明月茫茫，夜來應照南橋路。夢遊熟處，一枕啼秋雨。可惜人生，不向吳城住。心期誤。雁將秋去，天遠青山暮”。視不能久住吳城為人生遺憾，至使夢中都作舊遊，懷念之情，稍言即現。《古香慢·賦滄浪看桂》巧用“時”的今古交錯和“空”的天地合綴，集古用今，由看桂寫到惜桂，使桂花意象裡添足了作者“憂國憂民 ”與思人的情感。
桂花意象
吳文英中年以客蘇州為久，曾娶妾於蘇州，後有妾被遣之說，“集中懷人諸作，其時夏秋，其地蘇州者，殆皆憶蘇州遺妾”，上詞寫深秋賞桂，當為懷念遣妾之作。另外兩首桂花意象詞《風入松·詠桂》、《朝中措·聞桂香》以及其他一些詞皆為憶蘇州遣妾之作。從中我們看出，以桂花意象託思念遣妾成為夢窗得心應手之法，寫桂花實則寫心中所念之人，桂花是遣妾化身之一。吳文英還以落梅意象寄懷亡姬，可見於《高陽臺·落梅》詞中，相比之下，桂花意象作為姬妾化身更為廣泛。吳文英居杭州先後亦有十年之久，《鶯啼序》有“
十載西湖”之說可為佐證。在杭期間，吳文英曾娶一姬，後亡故，這在他心中也留下了深深的創傷。他無時不在思念杭州情人，睹桂影，聞桂花香氣便起思念西湖人之感。
桂花香氣
《風流子·聞桂花懷西湖》如是寫：“天闊玉屏空，輕雲弄，淡墨畫秋容，正涼桂半蟾，酒醒窗下，露催新雁，人在山中。又一片，好秋花佔了，香換卻西風。簫女夜歸，帳棲青鳳，鏡娥妝冷，釵墜金蟲。西湖花深窈，閒庭砌，曾佔席地歌鐘。載取斷雲歸去，幾處房櫳 。恨小簾燈暗，粟肌消瘦，燻爐煙減，珠袖玲瓏。三十六宮清夢，還與誰同？”詞從月中之桂寫起，進而引出對西湖之桂的思念。在酒醒窗下之際，又一年的桂花香絮綴枝頭，詞人睹（聞）今而思昔，詞情泉湧，把桂花又想象成吹簫引鳳而成仙的弄玉於夜間款款而歸，她是那麼的美麗，超俗不凡：住在青鳳帳，對鏡妝扮，冷豔動人，頭上墜滿無數金蟲飾物，以仙人比擬桂花，新巧貼切頗有韻致，此為上片。下片寫對西湖之桂的懷念，懷念在西湖邊的桂花深處，同美如桂花的女子“曾佔席地歌鐘”，這中間暗含的男女情事只用“載取斷雲歸去，幾處房櫳”統寫。
西湖
“斷雲”即巫山雲雨之典化用，來源於宋玉《高唐賦·序》，大致說，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見高唐上雲氣變化無窮宋玉告訴襄王說那就是朝雲，因此作出如下引述：“昔者先生（楚懷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蓆’。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雲’”。此典又見《神女賦》，也見《文選·高唐賦》李善注引《襄陽耆舊傳》。宋詞中多用此典指男女和合之事。吳文英將此典簡化成“載取斷雲歸去”，明顯地更具隱微難讀之點。“恨小簾燈暗，粟肌消瘦，燻爐煙減，珠袖玲瓏”，搭上“雲雨”典故之橋，完全由寫桂花跨直接寫人的序列之中，而且是形貌的細筆描繪。
桂花意象
結尾處感嘆深宮秘事即房櫳和合清夢已過，今日可有什麼人能夠同床共夢呢？夏承燾先生於《吳夢窗系年》中雲：集中懷人諸作，“其地杭州者，則悼杭州亡妾”，由引可知，此詞以桂花意象為悼亡妾之作，殆不會有誤。吳文英在其他詞中也表現了他對西湖故人的思念，雖然沒有明顯出現桂花意象，但完全可與上詞同讀。《西平樂慢》序中開門見山地雲：“過西湖先賢堂，傷今感昔，泫然出涕”，下有詞雲：“岸壓郵亭，路倚華表，堤樹舊色依依紅索新晴，翠陰寒食，天涯倦客重歸。嘆廢綠平煙帶苑，幽渚塵香蕩晚，當時燕子，無言對立斜暉。追念吟風賞月，十載事，夢惹綠楊絲畫船為市，夭妝豔水，日落雲沉，人換春移。誰更與、苔根洗後，菊井招魂，漫省連與載酒，立馬臨花，猶認蔫紅傍路枝歌斷宴闌，榮華露草，冷落山丘，到此徘徊，細雨西城，羊曇醉後花飛”。
桂花意象
此詞意旨明顯，易讀易詮，不類清人馮煦《蒿庵論詞》所云：“夢窗之詞，麗而則，幽邃而綿密，脈絡井井，而卒焉不能得其端倪。”吳文英對蘇州、杭州的思念是無法掩飾的，其餘幾首桂花大意象詞大凡在寫意方面與“吳地”有關。《江神子·荷塘小隱賞桂》有“吳水吳煙，愁裡更多詩”之說，《江神子·送桂花吳憲》中寫“釵列吳娃，腰嫋帶金蟲”，《風入松桂》中寫“憶西湖，臨水開窗”，《金盞子》寫“新雁又無端送人江上”之江，疑為吳江。至於桂花大意象與思人相綴合，更是盡人皆知之事。宋詞從不同視角著眼描繪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花草世界從出現時辰看，有晚秋的黃花，黃昏的海棠、杏花嫩荷，薄暮的萍花，五更的芙蓉，深夜的梨花，芭蕉，早晨與星夜的荷花。
荷花
從花出現的位置看，有謝橋，路邊的楊花，牆頭、村館的杏花，舊欄角邊、村頭池塘之畔的無名之花，庭院的海棠，籬邊的黃菊，村頭地邊的桃花、李花、菜花，綠楊堤畔的荷花，章臺路邊的梅花，燕巢泥中、南陌上的落花。從意象疊合形成新的複合意象組接程式看，有露花倒影，風荷相舉，花鳥諧鳴，花葉互襯，花面相映，花月共融，芳草映紅藥，芳洲生芷，露荷翻流螢，花柳相遮護，杏花出牆頭，梨花上簾鉤，桃花落閒池，鶯聲啼花外，花落黃昏雨，池荷跳微雨，花影和捲簾杜若滿芳洲，櫻桃照荼蘼，楊柳杏花交影。
池荷跳微雨
從花情花態與人情人態的互聯上看，有花前月下的女子春愁，有花前晚照的留戀有看花的情侶，有楚宮漢闕附近花開爛漫的回憶，有夢中秣陵滿城盛開的桃花，有紅裙小姑採蓮對年少的貪看，有和淚折枝的美人，有牆外見花尋路轉的尋花者悽清之心描寫，有三花兩蕊破蒙茸的故國山河遙深寄託，有老了玉關豪傑的花開花落感嘆，有對人行花塢衣沾香霧之女子的刻骨相思，有文人聞賣杏花聲而生出的自憐，有“流恨落花紅”的薄命自悼。從花的情態上看，叢蘭浥露似沾巾，寫花在哭泣；似牽衣待話，寫花多情故惹賞花人；杏花明月爾應知，寫杏花能深知相思之苦；梅花繁枝千萬片，猶為多情，學雪隨風轉，賦梅花以自覺尋春的勤儉；丁香空結雨中愁，寫出了花蕾含苞未吐時的愁樣；
杏花
粉英含蕊自低昴，寫出了花英自識人間另有絕美之物而深感不如；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寫出了兩朵花內心之間深摯的企盼；幽花怯露，花驚寒食，給花以生命情性；飛絮撩人花照眼，寫出二者的無限嬌情；惱得梅花睡不成，寫出了花的煩惱情緒。樹木有靈氣，花草有精神。宋詞給花草以生命寄託，實為人之精神與生命意識的藝術翻版。
閱讀更多 悠悠文學歲月才女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