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但得一心人,小舟從此逝

王開東:但得一心人,小舟從此逝

看到朋友圈中有段話:

“35歲之後,說出來的愛都是假的。我後來明白,能說的、或者渲染的、愛的都是自己,沉醉的也是自己。真的喜歡,是說不出來的。”

仔細咀嚼,深為佩服,不虧為曾經滄海,過盡千帆之人。讀金庸的《笑傲江湖》,發現令狐沖就是如此。令狐沖最動人心魄的,不是吸星大法,也不是獨孤九劍,而是他的愛情。

小尼姑儀琳,儘管愛得純淨、卑微、深沉,但因為是單相思,暫且不提。我們只看小師妹嶽靈姍,還有魔教聖姑任盈盈。

張愛玲在《紅玫瑰和白玫瑰》開頭寫到:“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任盈盈未必是牆上的一抹蚊子血,但小師妹絕對是令狐沖的床前明月光。

整本書中,令狐沖每每在大戰之時,在絕境之中,在動情之際,突然想起小師妹,驟然間,萬念俱灰,生死變得毫無意義,這一切都說明了小師妹在令狐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那麼,小師妹是否也愛令狐沖?令狐沖為何失去小師妹?青梅竹馬為何抵擋不了一見鍾情?金庸有沒有寫出這段感情的合理性?

小師妹曾經愛過令狐沖,這一點在思過崖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令狐沖因為殺死衡山派弟子,結果受罰思過崖面壁一年。其實嶽不群真正的意圖,就是驅逐令狐沖,為林平之愛上嶽靈珊創造條件。

嶽靈珊愛令狐沖嗎?肯定是愛的。但這種愛是日積月累形成的,摻雜著兄妹之情,顯得不瘟不火,波瀾不驚。

嶽靈珊不讓六猴兒送飯,非要自己送。而且知道令狐沖喜歡喝酒,每天還帶一點酒來。令狐沖在思過崖的日子,過得並不寂寞。甚至希望就此永遠思過下去,只要有小師妹送飯,已經是人間至樂。

但樂極生悲。不過在悲之前,總要歡樂到極點,令狐沖的極致的歡樂有兩次。

這一天,天降大雪。書中寫到:

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道:“你……你……”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捱餓了。”

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

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兇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

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但正是這一場大雪,嶽靈珊受了風寒,一場大病病了十幾日。等到嶽靈珊再上思過崖,已經是二十多日以後了。

嶽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著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

令狐沖微笑道:“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

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甚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

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

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

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

這是書中最動人心魄的兩次情感描寫。但兩次情感並不相同。

第一次是小師妹真情流露,大雪封山,小師妹不顧危險送飯,而且夜宿思過崖,令狐沖整整守了小師妹一晚。

第二次卻有一點摻雜不清。小師妹看到令狐沖瘦得不成人形,因為感動,或許還有愧疚,使得小師妹情感波動。要知道小師妹這個時候與小林子朝夕相處,情感已經有了變化,只是她內心還不肯或不敢面對。

小師妹大病20天,嶽不群夫婦外出,誰來照顧?當然是師弟小林子了。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著令狐沖。

這種悵然若失之感,也許連小師妹自己都不十分清楚,令狐沖矇在鼓裡,又哪裡知曉?

令狐沖苦苦等待,居然又是20多日過去了。

這一次小師妹上山來了,躲躲藏藏,有點冷淡。令狐沖希望小師妹是練劍所致,不是其他原因。小師妹果然說,媽媽已教自己“玉女十九式”,每天都是小林子給自己喂招,而喂招過去是令狐沖的專利。兩人因此還獨創了一套——衝靈劍法。令狐沖的沖天豪氣、陽剛之氣,與嶽靈珊的鐘靈毓秀、陰柔之美,結合得天衣無縫。那時候多麼快樂。可是現在。

小師妹還說,她教小林子衝靈劍法,可是小林子就是不敢到瀑布之中去……令狐沖心都碎了。在陪小師妹演練“玉女十九式”時,失魂落魄的令狐沖,用手指彈飛嶽靈珊的碧水劍。看著碧水劍墜入山崖,令狐沖大驚失色。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

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此後小師妹再也沒來。直到得知令狐沖大病,小師妹才拉著六師兄一起送飯。

吃過飯後,六猴兒找個藉口要先走。”嶽靈珊笑道:“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

這是什麼意思?先要六猴兒一塊來,又要一塊兒走,分明是不給令狐沖單獨的機會。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甚麼?”嶽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嶽靈珊清亮的歌聲……

“妹妹,上山採茶去”……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次撕裂,不是怨恨,而是不在乎。感情中什麼東西最傷人?最傷人的就是沒感覺,不在乎了。雲淡風情,花開花落兩由之,與己無關,關我甚事?

“自己師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小師妹已把大師兄淡化為師兄妹了,特別強調自己不在乎一把劍,當然有更在乎的東西了。下面咯咯咯的學小林子說話,不由自主唱起了小林子教的採茶歌。不是在乎小林子是什麼?

王開東:但得一心人,小舟從此逝

最後一次小師妹上山,不是不在乎,而是興師問罪。原因是六猴兒看著小林子覬覦小師妹,為大師兄打抱不平,誰知道被小林子一招有鳳來儀刺傷。這件事很快被嶽不群夫婦知道,狠狠訓斥了林平之。嶽靈珊斷定令狐沖指使六猴子告狀,或者乾脆就是令狐沖自己告狀的。因為父母聽說令狐沖病重之後,去了思過崖探望過令狐沖。

要知道受傷的是六猴兒,該告狀的也是六猴兒才對。為什麼嶽靈珊要遷怒令狐沖?道理很簡單,因為嶽靈珊清楚地知道,令狐沖深愛自己,只有令狐沖會吃醋,也只有他恨林平之橫刀奪愛。而恨林平之之人,在自己的眼裡,就是罪人,就是自己的仇人。

嶽靈珊道:“爹爹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孃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

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令狐沖為何失去小師妹?

一在於令狐沖不說,二在於令狐沖不壞。

就算一次次被小師妹誤會曲解,令狐沖只覺得大丈夫問心無愧,何必解釋?久而久之,三人成虎,積毀銷骨,跳進黃河也解釋不清了。

還有一個不說,就是最深的感情,總是埋在心底,總是說不出來。總是這樣,小師妹就感覺不帶勁。上一次令狐沖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好妹子,然後慌忙道歉。嶽靈珊卻心動神搖,說:“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但傻乎乎的令狐沖就是不叫,白白的錯過了這段感情。

但要說令狐沖傻,不聰明,不會說話,那簡直就是汙衊。令狐沖絕頂聰明,伶牙俐齒,一次次騙過黑白兩道的賊人,桃谷六仙那麼糾纏不清,令狐沖也不怕。縱然對儀琳、對任盈盈,令狐沖也是滿嘴跑火車,胡說八道,把兩個女人騙得一愣一愣的。

只有遇見小師妹,令狐沖立馬陣腳大亂,他的聰明過期失效,亂七八糟,顛三倒四,甚至小肚雞腸。之所以不說,乃是因為太在乎,不敢說,害怕說錯,更害怕拒絕。

二是令狐沖不壞。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喜歡煞有介事的男人。但令狐沖光明磊落,正人君子。

且看關鍵時候,令狐沖的表現。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

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

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

不是令狐沖沒有機會,也不是嶽靈珊不給機會,而是令狐沖一次次失之交臂。又是不敢,又怕冒瀆,甚至不由自主地壓抑。

青梅竹馬為什麼敵不過一見鍾情?因為青梅竹馬,就會兩小無猜。但兩小無猜不是優勢,反而是致命的缺陷。因為兩小無猜,就不會有驚喜,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更何況令狐沖始終如一,不知道循序漸進,女人喜歡變化,喜歡驚喜,但令狐沖什麼都沒有。

一見何以鍾情?除了外表堂堂之外,還在於陌生,未知,不確定,充滿著好奇和探險的慾望……周潤發主演的《追夢人》中,有一句經典的臺詞:三千年和三天,都是愛情。而且三千年很有可能敵不過三天,三千年彼此太熟悉了,時間既可以加深感情,但也可能消磨激情,這就是愛的辯證法。

但這不能怪令狐沖。除了令狐沖的至情至深,令狐沖自幼是孤兒,被師傅師母養大,如此大恩大德,令狐沖怎麼敢造次?

他從小抱著小師妹長大,怎麼能不把小師妹看得比自己性命還要珍貴?嶽不群一次次謀害令狐沖,令狐沖一次次選擇原諒,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報答師傅和師孃於萬一。皆是如此。

林平之則截然不同。

嶽靈珊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的尖聲鬼叫。……只聽窗內那人說道:“師姊,你想嚇死我麼?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

嶽靈珊笑道:“臭林子,死林子,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林平之道:“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嶽靈珊笑道:“好啊,你跟我說瘋話,我這就告訴娘去。”林平之笑道:“師孃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甚麼時候說的,在甚麼地方說的,你怎生回答?”

嶽靈珊道:“我便說是今日午後,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閒話。”林平之道:“師孃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嶽靈珊道:“呸!我希罕麼?不見就不見!喂,臭林子,你還不開窗,幹甚麼啦?”

林平之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嶽靈珊縮身躲在一旁。林平之自言自語:

“我還道是師姊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嶽靈珊縱身從窗中跳了進去。

令狐沖輕輕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得嶽靈珊說道:“這麼晚還不睡,幹甚麼來著?”林平之道:“我在等你啊。”嶽靈珊笑道:“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林平之道:“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師姊要大駕光臨……”

這一段簡直就是撩妹指南,什麼把自己心挖出來給師姊看,三個月不能見你的面,山人神機妙算什麼的,把嶽靈珊騙得心花怒放,心旌搖盪,這就是談戀愛。先是談,實質上就是撩妹的撩,然後就是戀,依依不捨,戀戀風塵,最後才昇華為愛,愛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這種功力哪裡是令狐沖可比的。

除此之外,林平之出場就贏得了嶽靈珊的好感,白衣公子,名門之後,丰神俊逸,而且對扮成醜姑娘的嶽靈珊拔刀相助,可謂豪氣干雲。

在嶽靈珊的眼裡,林平之家破人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救自己,這使她又有了愧疚之心。她完全不知道嶽不群的陰謀。

等到後來,林平之歸入嶽不群門下,小師妹平常都是別人的師妹,自己突然做了師姐,簡直不要太神氣。一個處處被別人照顧的小人兒,突然有了一個自己照顧的對象,呼三喝四,罵來罵去,有趣極了,也可愛死了。小師妹之所以欺負林平之,不過是在樹立自己保護他的身份,打是疼,罵是愛。林平之與六猴兒比劍刺傷了六猴兒,嶽靈珊如此動怒,為了保護林平之,居然不惜與大師兄絕交。

男人由愛生憐,女人由憐生愛,概莫能外。小師妹就這樣一步步愛上了林平之,而且無法自拔。

後來隨父母到洛陽林平之外公金刀王元霸家,嶽靈珊更是感受到了林平之家族的財大氣粗。住了很多天,四處遊玩,送的禮物數不勝數,這都讓嶽靈珊非常開心,小姑娘誰沒有虛榮心?

而令狐沖呢,他只是寄人籬下,而且寄居在嶽靈珊家討生活,哪裡能這樣滿足嶽靈珊的虛榮心?關鍵是嶽不群家也是相當節省,嶽靈珊被令狐沖彈飛的碧水劍,就是嶽靈珊18歲生日才獲得的禮物。

但林平之是富二代,這個吸引力自然非同尋常。儘管林平之父母雙亡,但他身上的貴族氣息,還是讓小師妹深深著迷。

還有一點,林平之身負血海深仇,為了報仇,忍辱含恥,他可以認駝子木高峰為爺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加入華山之後,林平之很快就洞察了嶽不群的陰謀,自然對嶽靈珊巧為周旋,但他不是一味的窮追猛打,反而是若即若離。唯有不在乎一個女人,才可能真正征服一個女人。這是林平之的策略,而獲得嶽靈珊的愛情,就能成為自己的保護傘。

林平之是一個富家之弟,撩妹和泡妞自然不在話下,而且從內心來說,林平之也是喜歡嶽靈珊的。他是一個被複仇裹挾的男人,事實上他很可憐,也很可悲,值得深深同情。這一點連令狐沖都認識不到。

還有嶽靈珊非常敬重父親嶽不群,女孩都有一點戀父情節。嶽不群最大的特點就是陰柔、沉穩、深藏不露。這一點與林平之氣質類型極為相似。令狐沖則光明磊落,放歌縱酒,快意恩仇,這些都不是小師妹所喜。小師妹最終拋棄熟悉得毫無感覺的令狐沖,半推半就地追求林平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現在我們來看第二個問題,任盈盈為何會愛上令狐沖?令狐沖如何一點點拔出心裡的刺,最終真正愛上盈盈,與人大小姐一起笑傲江湖,最終又歸隱江湖?

令狐沖與任盈盈相見之時,正是令狐沖一生中最落魄絕望之時,愛情的創傷,身體上六股真氣流竄,使得自己內功全失,性命朝不保夕。最要命的是,他跟隨小師妹全家在林平之外公家做客,每天看著林平之與小師妹出雙入對,錦衣華服,如一對玉人,令狐沖怎麼不自慚形穢?絕望如灰?

他堅決不換定製的衣服,也不與王家人客套。每天喝得酩酊大醉,在街上游蕩,又被幾個地痞流氓打得鼻青臉腫,但如此反常,反而更令王家人懷疑令狐沖偷走了辟邪劍譜,連小師妹也這樣認為。

令狐沖傷心欲絕,這還不算,他們真從令狐沖身上搜到了一本書。那是劉正風贈送令狐沖的《笑傲江湖》曲譜。但這些土包子何曾認識,最後找到了綠竹巷裡的綠竹翁,綠竹翁是洞簫高手,根據曲譜,彈得尚可,可最終也還是彈不下去。

綠竹翁請珠簾後的姑姑彈奏,姑姑一出手,笑傲江湖曲,如夢如幻,如露如電,讓人一下子心靈澄澈,玉宇無塵。王家人這才悻悻而去。

令狐沖聽婆婆彈《笑傲江湖》絕佳,就把曲譜贈送給她。婆婆感覺令狐沖氣息有問題,讓令狐沖伸手到珠簾中,給令狐沖把脈,得知令狐沖離奇的遭遇。婆婆當即為令狐沖彈奏《清心善咒曲》,幫助令狐沖調理真氣,效果大好。

令狐沖請求跟綠竹翁學音樂,從此每天都來學習。中午就在綠竹巷吃飯,令狐沖的技藝飛速長進,後來乾脆就是婆婆隔簾教令狐沖。令狐沖感念綠竹翁和婆婆,就把自己的人生遭遇,如此這般,告知他們。生死未卜,戀人離去,師父懷疑,情敵碾壓,隨便一個小流氓都能把令狐沖打得滿地找牙……如此深切痛苦和遭遇壓抑著靈狐衝,他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到衝靈劍法,如思如慕,聲調悲愴,說到痴念的小師妹移情別戀,只覺得人生短促,生無所念,更是淚如雨下。

竹簾背後的婆婆就是任盈盈。我相信任盈盈就是這個時候愛上了令狐沖。

這個絕世容顏的魔教公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日月神教中不乏英雄好漢,但她何曾垂青過一位男子?而令狐沖這個倒黴蛋,窮愁潦倒,無路可走,生命危淺之人,何以會打動任盈盈?

首先是令狐沖的贈送《笑傲江湖》曲譜的豪氣,給盈盈留下好感。其次是令狐沖身上的故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盈盈被這個涕淚橫流的漢子打動了,能為了喜歡的人變成這樣,一定是個至情至性的好男人。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青梅竹馬,衝靈劍法,男人的傷心和痴情最能打動人,任盈盈也是由憐生愛。況且這個人不日就會死去,更讓盈盈覺得可憐。

令狐沖如果知道任盈盈是個妙齡女子,他就不可能敞開心扉,妙就妙在綠竹翁已是一個老人,而他姑姑當然是婆婆了。一個苦難的無路可走的人,和婆婆還有什麼不可說的?說著說著,盈盈就被繞進去了,陪著令狐沖或喜或悲。

故事是危險的,當你聽到別人故事,事實上也就是你重新體驗了別人的人生,你的生命河床與別人生命的河床相互交織,然後心意相通,血脈相連。任盈盈也正是如此。

當令狐衝突然間要隨師父離開林平之外公家,任盈盈差點失控,少女情懷都是詩,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令狐沖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當令狐衝告知不得不離開。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令狐沖道:“是,前輩教誨,令狐沖不敢或忘。”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但江湖風波並不險惡,因為有了盈盈,從此令狐沖開始走上了一條神奇之旅,到處都有人送吃送喝,直至在五霸崗彙集了幾千人,就為了瞻仰令狐沖的豪俠氣度。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討魔教公主任盈盈的歡心。但他們哪裡知道一個小女子的害羞和靦腆,當盈盈氣急敗壞地趕來,所有人都鳥獸散去。

接著就是令狐沖與婆婆聯手禦敵,令狐沖用一根棍子牽著婆婆,答應婆婆永遠不回頭看她。直到令狐沖臨水照影,才知道婆婆原來是一個絕色女子……奈何橋下春波碧,何妨驚鴻照影來。

任盈盈被令狐沖痴情心碎、悲苦無狀打動,又為令狐沖放蕩不羈、豪氣沖天的英雄氣概所感染,柔情深種之後,再無變化。

但令狐沖愛上盈盈卻極為艱難。事實上,令狐沖也陷入了一個悖論,任盈盈是因為令狐沖痴情愛上令狐沖,也就是說,讓任盈盈動心的恰恰是他對小師妹的痴情,如果令狐沖很快就移情盈盈,那會不會又讓盈盈覺得索然無味?

令狐沖身上的真氣亂竄無人可治,為了救令狐沖的性命,盈盈揹著令狐沖獨闖少林寺。一點不顧及自己與少林寺的血海深仇,幸虧方證大師慈悲,扣留盈盈在少林寺修禪去惡,他就傳授令狐沖少林易筋經,化解令狐沖身上的真氣。

但令狐沖不願意加入少林,獨自離寺。他根本不知道盈盈為了自己,捨命相救。

後來得知真相,令狐沖彙集天下英雄,攻打少林寺。但是,大戰當前。書中卻這樣寫道:

突然之間,四下裡萬籟無聲。少林寺寺內寺外聚集豪士數千之眾,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腳,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出聲,便有人想說話的,也為這寂靜的氣氛所懾,話到嘴邊都縮了回去。似乎只聽到雪花落在樹葉和叢草之上,發出輕柔異常的聲音。令狐沖心中忽想:“小師妹這時候不知在幹甚麼?”

等到盈盈救出,令狐沖一想到和盈盈對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熱,連耳根子也熱烘烘的,自忖:“自今而後,我真的要和盈盈結為夫妻嗎?她待我情深義重,可是我……可是我……”

每當盈盈的倩影在腦海中出現之時,令狐沖心中並不感到喜悅不勝之情、溫馨無限之意,和他想到小師妹嶽靈珊時纏綿溫柔的心意,大不相同。對於盈盈,內心深處竟似乎有些懼怕……

令狐沖天不怕地不怕,何以會懼怕任盈盈?實質上就是害怕這份感情,害怕從此徹底失去小師妹。

盈盈何等聰明,柔聲道:“你為甚麼嘆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裡,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為甚麼說這等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

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

林平之瞎了之後,與小師妹一同離開,令狐沖不好意思跟隨,盈盈懂得令狐沖的心思,主動提出,我們跟在後面,暗中保護她。這讓令狐沖非常感激。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感情這種東西,往往都是涓流相匯,水到渠成。但問題是,任盈盈是因為令狐沖對小師妹的痴情,才愛上令狐沖的。也就是說,任盈盈天然對沖靈之愛是有免疫力的,否則熱戀的女人哪個又能做到對前任關懷備至?

正是在去救小師妹夫婦的途中,令狐沖與盈盈共處車中,這一段時光,終於讓令狐沖消退了對嶽靈珊的愛。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衝哥,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我也是一樣。”

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

最後林平之刺殺嶽靈珊,但嶽靈珊臨死前,反而請求大師哥要一輩子保護林平之,保護這個可憐的瞎子。

令狐沖悲憤萬分,但還是應允,嶽靈珊最後的心願已了,強撐著一口氣又唱了一遍“妹妹,上山採茶去”才閉眼。這歌直聽到令狐沖心如刀絞,胸口再一次如受重擊。

令狐沖傷心昏死過去,幫助埋葬小師妹的就是盈盈。等令狐沖醒過來,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

等到嶽靈珊的墳上長了幾枚青草的嫩芽,令狐沖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心想:“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墳中,卻又不知如何?”

令狐沖如此情動於衷,熱淚狂飆,當然讓盈盈極為難堪。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嶽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還是盈盈聰明,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如果小師妹初見令狐沖,想來真會愛上他。所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所謂的七年之癢,左手摸右手,都是如此吧。

令狐沖對任盈盈之情,是真中有假。林平之對嶽靈珊之愛,是假中有真,這樣寫來最為有趣。令狐沖放蕩不羈,自由灑脫,可是一旦真正愛上了盈盈,那也是危險的。盈盈最後用手扣住令狐沖的手腕,笑著說:“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盈盈的愛情固然圓滿了,但令狐沖的自由卻被鎖住了。獲得自由,就將失去愛,贏得愛卻要失去自由。伊甸園與外面的世界,自由與安全完全是一個悖論。

讀《笑傲江湖》,令狐沖與任盈盈愛情什麼時候最好看。我認為就是任盈盈絕對強勢,深不可測、呼風喚雨之時,那時令狐沖陷入人生最低谷,內力全無,人人皆可欺負。作為婆婆的任盈盈神秘無比,暗中偷偷照顧令狐沖,那時愛情最為好看。等到令狐沖化解真氣困擾,擊敗武當掌門人沖虛道長,華山掌門人嶽不群,盈盈已開始遷就令狐沖,此時的愛情已經大為遜色。

《射鵰英雄傳》也是,小叫花黃蓉欺負傻小子郭靖最好看,等到郭靖成為一代宗師,俠之大者,那就等而下之了。

這究竟是為什麼?

也許這個原因潛藏在每個男人心底,男人本質上還是孩子,女人本質上卻是母親,女人在充滿母性的時候,最光輝,最柔情,從而也最動人心魄。男人如何不著迷?叫我如何不想她?

王開東:但得一心人,小舟從此逝

所以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中這樣唱到:

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願每天她拿著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這一幕,幾乎成了每個男人心中最美的想象。

最終令狐沖和任盈盈化解了正邪之爭,兩個人一道歸隱江湖,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世上再也沒有了令狐沖,再也沒有了任盈盈。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這兩人琴瑟和諧,一曲笑傲江湖,正隨風飄蕩……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盡人生一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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