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乘旦谈西方民主的本质

钱乘旦谈西方民主的本质

西方代议制的最大悖论:理念与现实背离, 原则与事实脱节

记者:现在有一些人把西方民主体制推崇为世界典范。您怎么看?

钱乘旦:看西方的选举制度,如果说代议制的合法性依据是“人民授权”,那么运作原理就是“少数服从 多数”。仍然以英美为例,看看“人民代表”是怎么选出来的。

简单地说,英国议会选举采用“领先者获胜”的原则。英国现在有600多个选区,每一个选区选出一名下议院议员。假设某个选区有5名候选人、100个选民,每个选民都投了票,经过激烈的选战后,候选人A得20张 票,候选人B得20张票,候选人C同样得20张票,候选人D只得到19票,候选人F得到21张票,那么,得21票 的候选人F就胜出了,他成为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下议院议员。这就是“领先者获胜”。但问题来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怎么体现呢?我们知道他只得到21票,是个明显的少数,不投他票的有 79 人,他们才是多数;可是另一方面,他得到的票比其他候选人都多,所以也是个多数,叫“相对多数”, 而不是“绝对多数”。讲到这里,大家发现西方人很会制造概念,相对多数明显违背多数原则,然而只要“相对”一下,就变成多数了。假如,在整个英国600多个选区中只有这个选区出现这种情况,问题其实不大;但如果在几十甚至一两百个选区中都出现这种情况,问题就大了。换句话说,选出来的这一届议 钱乘旦谈西方民主的本质会,不是由多数选民选出来的,而是由少数选民选出来的。少数选民选出了一个多数的议会,这个议会组建一个多数的政府,这届政府以多数人的名义进行统治。

美国的总统选举采用选举人制。一个选区选出的选举人,哪一个党占了多数,这个党就“通吃”,把所有 选举人都归到自己名下;当一个州各选区结果都出来后,哪一个党得到了更多的选举人,这个州的全部选 民就都归这个党了;然后,再用同样的办法到全国去计票。这种“通吃”的办法有可能使少数选民支持的候选人变成由“多数”当选的候选人,再用多数的名义进行统治。

在西方国家中,德国、意大利这些地方采用比例代表制,就是根据大选中每一个政党的得票率按比例分配议会席位。然而现实却是:参加竞争的党派会很多,选票会很分散,没有哪个党可以获得多数选票,于是只好组建联合政府,让参加政府的各党选票相加总和可以超过50%,以保证“多数”原则得以实行。但这样的政府是很不稳定的,党派联盟很容易破裂,政府更迭非常频繁。

“相对多数”能确保在选举中产生一个“多数”,尽管这个多数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多数!“相对多数”把 选票集中在两个党手中——所谓的“两大党”,其他党派、其他政见、其他选民早就被排除了,尽管这些“其他”加在一起,可能是真正的多数。所以,理念与现实背离、原则与事实脱节,是代议制民主的最大悖论,这个悖论永远不可解决。

民主不是万能药,民主又是个好东西

记者:您认为民主的功能作用主要体现在哪里?

钱乘旦:要知道民主能做什么,首先要知道民主不能做什么。

第一,有人说,有了民主就可以解决腐败问题。其实,民主制度不能解决腐败问题,相反可能是腐败的温 床。雅典的政治其实是很腐败的,尤其在伯里克利时期,当时有公民大会,也有500人大会,并且都发挥实 质性作用。但一些精明的人拿钱去收买大会的成员,让他们按自己的旨意行事。通过收买,精明的人就能 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比如制定某项政策,或者罢免某个官员。与此相似,英国的“旧制度”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买选票,贵族们花钱,让选民按他们的意图投票,选出他们指定的人。在韩国,不少总统上台时都以反腐败开始,然后又因腐败被赶下台,等等。无数事实说明,民主不解决腐败问题。解决腐败问题的 是法治,是严格的法的约束,以及社会的监督。

第二,有人说,西方发生工业革命,尤其是英、法最早发生工业革命,原因是有民主制度。这是不对的, 完全说反了。前面说过:由于工业革命的爆发,社会结构被改变了,这样才产生了民主的要求。因此,民主是工业革命的结果,而不是工业革命的原因。没有工业革命,是没有现代民主化进程的。看一看世界各国的历史,工业革命几乎都发生在既非一个人统治又非多数人统治的时期。这是历史事实,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

第三,有人说,民主是和平的保障,民主国家不发动战争。这是西方人为自己辩白。伊拉克战争是谁发动 的?利比亚战争是谁发动的?越南战争是谁发动的?相关的例子多得很。

第四,还有人说,有了民主就有法治,首先要民主,才能有法治。但历史的事实恰恰相反。还以英国为 例。英国大宪章的实质不是民主,而是法治,是依法办事,国王也要遵守法律,所谓“王在法下”。大宪 章签署于1215年,到英国革命推翻专制王权是430年,到“光荣革命”建立君主立宪制是470年,到第一次 议会改革开始走向民主化是600多年。在这么长时间里,法治始终被看作是英国最宝贵的传统。任何游戏都 要有规矩。民主也要有规矩。只要有一人不守规矩,民主制度就无法运作。这样,我们就知道什么是好民 主、什么是坏民主。“好民主”的前提是高度的法治,“坏民主”发生在没有法治、或法治不健全的地 方。香港的 “占中”行为就非常危险,因为它企图超越法治;台湾的所谓“太阳花学生运动”已经破坏了 法治的根基,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是难以估量的。

但如此一来,民主还有什么用呢?第一,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它要解决的是与政治权力相关的问题,即用非暴力手段解决权力的分配与更替。按照民主的制度安排,人们只要按规矩出牌,就不必用暴力手段解决 权力的分配与再分配以及政权更替。

第二,民主提供了一个出气口,让民众泄愤。民主的出气口就是每个人手上的一张票。不满意就不投他的 票,气就算出过了,情绪也发泄了,尽管这张票事实上没有用,不满意的那个人还是当选了。不过那也没 办法,民主的程序就是这样。西方社会在民主制度确立以后就趋于稳定了,在此之前常常是动荡不定的, 甚至有溃乱的风险。

第三,在理论的层面上解决了权力的合法性问题,即“权力是谁给的”这个问题。人类历史上也有其他合 法性来源,比如武力打天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种权力更替的方式是非常暴烈的,总是对社会造成破 坏。世袭制也是一种制度安排,然而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得不到人们的认可了。相比之下,民主的合法 性更契合于现代的理念,所以它成了现代社会的一种价值。

尽管说民主解决不了很多问题,但有这三个用途,就已经很好。所以说民主是个好东西,我们需要建设民主。

民主的形式可以很多,西方代议制应该不是标准的版本,也不是唯一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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