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人心荒蕪多涼薄,各人只為各人打算。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劇幕一拉開,高檔情調的調情,淺水灣的月色,那一堵荒涼的牆,峰迴路轉的團圓以及劇中人那一樁樁的“盤算”,無一不讓幕前的看客心生質疑,這真是一場愛情嗎?

“範白之戀”向來備受爭議,大多人認為這不過是一場亂世裡的愛情算計,在這宏大的時代背景下,一對平凡自私的男女,一個只想要一張長期飯票,一個只想要不給承諾的愛戀。

然而,真是這樣嗎?我們口中所說的“愛情”真的能脫離宏大的時代命題來談嗎?

如果說你看到的“範白之戀”,不過是一場算計,那真的是一種誤解。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張愛玲的留白不交待,為理解人物及其情感設置了巨大障礙。

小說有三個重要情節,張愛玲卻留白不交待,這為我們瞭解劇中人物及其情感設置了巨大的障礙。

第一個重要情節:範白二人的初次見面。

文本中這樣寫道:“他們是下午五點鐘出發的,到晚上十一點方才回家”。

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見面,只有一句簡單的時間跨度就將其交待過去了,這足足六個小時的相處,形成了關鍵情節的空白。相親的情況,也是通過事後白家兩妯娌的指桑罵槐和七妹的不滿讓讀者去猜測的。

兩個初次見面是什麼印象?兩人互相吸引對方的是什麼?他們又交談了些什麼?愛情是怎麼萌芽的,我們並沒有看到。

第二個重要情節:流蘇從香港返回上海到再次赴香港之間的三個月

這三個月,應該說是流蘇最為揪心的時間,範柳原愛的不承諾與白家哥嫂的各種奚落,何去何從的壓力與內心惶惶的憂思,只能通過我們的想象。小說此處著墨極少,最後只一句:“她對範柳原還沒有絕望,她不能先自貶身價,否則他更有了藉口,拒絕和她結婚了。因此她無論如何得忍些時。”

流蘇的心理活動,乍看起來,確實讓人理解為一心只想著結婚,這三個月裡,她對範柳原有沒有情感上的思念,卻不得而知。

對流蘇再次赴港的心理轉變也一筆帶過,她僅僅是迫於家庭的壓力去見他,還是內心也想見他?我們也無從知曉。

第三個重要情節:範柳原的過去。

小說對範柳原家庭、背景、身世的交待,是通過徐太太之口讓讀者有個簡單的瞭解,但他32歲之前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沒有交待,重要信息的留白,給讀者瞭解範柳原帶來了很大困難。

關鍵情節的“空白”給讀者留下了充裕的遐想空間,但同時也給理解人物及其情感設置了巨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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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流蘇的主觀敘事表達,造成看客對劇中人的片面判斷。

《傾城之戀》的敘事,除運用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外,大部分是從白流蘇的限制性視角來敘事的。

而流蘇本身是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人,她的許多看法和敘述,都帶有劇中人物設定的主觀色彩,話語間難免會有失客觀評判。

範柳原在香港淺水灣故意讓流蘇吃醋,又和好時,她這樣敘述:

“很明顯的,他要她,可是他不願意娶她。然而她家裡窮雖窮,也還是個望族,大家都是場面,他擔當不起這誘姦的罪名。因此他採取了那種光明正大的態度。她現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處處地方希圖脫卸責任。以後她若是被拋棄了,她絕對沒有誰可以抱怨”。

流蘇得不到範柳原的婚姻承諾,打算回上海,船上她感覺範柳原態度冷淡,於是她認為:

“流蘇看得出他那份閒適是一種自滿的閒適----他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這些流蘇分析範柳原的敘述表達,其實都是流蘇的自說自話,帶有許多主觀色彩,話語間充滿質疑與防範,這種評判確實是符合劇中人物的身份和處境,但範柳原是否真如她所說的那般“自私”,可信度值得商榷。

流蘇的敘事視角,很容易將讀者帶入她的情境與人設之中,從而受其影響認為範柳原並不是一個有多少真心的人,而範柳原的內心,作者並沒有透視其內心世界,讀者只能通過流蘇的視角來了解柳原的行為,並在流蘇意識的引導下對他進行各種猜測和誤讀,而流蘇恰恰也是有受徐太太對範柳原一知半解的判斷所影響之嫌的,從而影響後文讀者對範柳原的片面判斷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張愛玲的直接議評,衍生出一些消極效果。

小說除了人物的對話、心理活動,流蘇的敘述外,還有作者的直接總結議評。

如流蘇從香港回家後,家人以其敗壞門風而極盡漫罵嘲諷。 作者不失時機地總結道:

“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一個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殺了她也還汙了刀”。

這裡其實是作者的一種諷刺,以反諷方式揭露封建男權思想對女性的道德碾壓。

再說說到範白二人的首次接吻時,她議評到:

“這是他第一次吻他,然而兩人都疑心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

以及文尾的直接議評: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是一個自私的女子”。

為什麼我們會認為這是一場“算計”,為什麼大多數人研究者會寫到範白二人不過是濁世裡自私的男子和女子,其實都有受到這兩處直接議評的影響。

就像前面作者採用的反諷方式一樣,這兩處也極有可能只是張愛玲的一種形式上的“自嘲”,一種內心的“消解”。張愛玲本人不相信愛情,因此將本應該深刻展示的情愛心理故意膚淺化和戲謔化,但不得不說,這樣“範白之戀”帶來不少消極影響。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白流蘇的愛,是刺蝟般的愛,想靠近,又怕受傷害。

那麼,白流蘇到底愛不愛範柳原?

前面說到,如果從白流蘇的敘述視角來看,根本沒有多少愛的成分,她的心理活動全是“算計”,沒有透露她對範的愛慕之情,反而多次提到“終究只是為了經濟上的安全”。

但這樣的心理活動,只是她理性的獨白,並非她深層的意識,她真實的想法或許過於隱晦而脆弱。

流蘇的前半生,已然是過壞了的,是剝落了油漆的傢俱,斷了的牆,頹了的井,是那些看著時鐘一秒一秒從心上走過的無奈、幻滅,是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連個抓握也沒有,就一直往下墜落的恐慌。

一個二婚女人的生存困境在現代社會都頗有些微詞,何況在那樣一箇舊時代裡,親情的異化,世俗的排擠,流蘇根本沒有多少選擇,她只能依靠自己殘存的傳統風韻與女性的身體美籠絡另一個男人的心。

她必須保持理智,在理智的束縛下,也讓她忽略了自己的真心,在心理學上解釋就是,一個受過傷的女人,有了本能的自我防禦機制。

這種防禦,只能讓她用功利的一面對待範柳原,因為她內心是怕的,怕什麼?怕自己會愛上範柳原。

有一個細節,他們第一次見面“相親”後,流蘇有這樣一段內心獨白:“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

多數讀者認為流蘇是要提醒自己“不要被範柳原騙”;卻忽略了話中隱匿的深層意思:更要當心自己愛上範柳原。

然而, 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了自己的,即使嘴上不說,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流蘇來香港初見柳原時,作者寫道:“(流蘇)雖然早就料到這一著,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 ”

如果只是為了功利而接近,也早有預料,為何還會“心跳得厲害”? 心跳的感覺,只有戀愛才會有的條件反射,如果只是一個“獵物”,斷不可能有心跳的感覺。

再如兩人在沙灘上互拍蚊蟲的親密場景,流蘇儼然就是戀愛中的女子, 當然,這種忘情是極為短暫的,流蘇很快因覺察兩人的“失態”而離開了沙灘。

但她回到旅館後用望遠鏡去看範柳原時,卻發現“他的身邊躺著一個女人……就是把薩黑夷妮燒了灰,流蘇也認得。 ”

這分明是在吃醋,是一個陷入愛情中的女人才會有真實心理反應!她其實是在乎範柳原的。

二人冷戰幾天後再相遇時流蘇說了句“我對你好一點,壞一點,你又何嘗放在心上? ”連柳原也因察覺到話裡的醋意而興奮。

還有,流蘇被一份“乞來港”的電報召喚了再次到香港見柳原,流蘇自認摻雜著家庭的壓力,她不得不去,然而誰又能否認她的“忍無可忍”沒有對範柳原的思念?

她像一隻刺蝟,想去愛,但又怕受傷害。只能渾身帶著刺步步為營的去靠近,一邊保護著自己,一邊走向自己想要的未來。故而她無法全心與對方相處,更無暇回應對方的情感需求,甚至無暇顧及自己的真實情感。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範柳原的愛,是裹著盔甲的愛,渴望愛,卻又害怕不被愛。

範柳原愛白流蘇嗎?

作為富商華僑,又是生長在英國,回國後,確定身份的種種棘手之處,少時閱盡人間冷暖,擁有財富後又大受追捧。 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必然深刻影響範柳原的心態,社會的世態炎涼,自然不自然的造就了他防備的心理。

父母的非正式婚姻,不被家族接納,造成了範柳原對於婚姻的極度不信任,轉而逃避婚姻,養成了一種玩世不恭的行事方式。

範柳原其實也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這種安全感的滿足,是他要另一個人是愛他本來的樣子,而不是附著在他身上的其他東西。

他想流蘇理解他,愛他, 不是為了圖他的錢, 圖他的婚姻, 圖他的依靠, 僅僅是圖他的人。

他對世人,時而玩世不恭,時而優雅紳士;他對流蘇,時而調情戲謔,時而袒露愛意,這讓原本就帶有防範心理的流蘇看成一個“把女人看成了腳底的泥”不靠譜的花花公子。

然而,這些,其實只是他自我保護的面具,哪怕對著流蘇也不例外。

他對流蘇真情流露的細節文本中其實不少,選取一個印象很深的浪漫情節來說:

範柳原於深夜裡, 致電給隔壁的流蘇,想袒露自己的真實的內心世界。

他說, “死生契闊, 與子相悅, 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這是最悲哀的一首詩。他以為, 她會懂得, 他是想說生死無常, 我明明知道做不了主, 可仍然偏要說我愛你, 我一輩子都愛你。

可惜那通電話後, 他又失望了。不想, 流蘇“先入為主”的印象和一心只想著自己目的心理讓她再次誤解,錯過了兩人真正瞭解的機會。

終於, 在沮喪、氣惱等多重情緒驅使下, 柳原斷不客氣地回嘴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 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噢, 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

這屬於那類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的真話, 其實是想告訴我們:

其一, 柳原心目中婚姻的前提是兩者之間的深摯情感與懂得;


其二, 他不接受毫無感情的婚姻, 但細細斟酌之下, 他卻並未排斥婚姻本身;


其三, 一段毫無感情的婚姻, 不僅對男方不公平, 也對女方不公平, 表明柳原身上還一些現代色彩的平等意識;


其四, 他察覺到流蘇和他在一起, 想要婚姻卻又不釋放真情, 也許流蘇眼裡的婚姻只是生活 (經濟上的) 與生理 (肉體上的) , 這才憤而稱之為“長期的賣淫”

可見,範柳原是真心想要愛流蘇的,並將自己的理解講給白流蘇聽, 是希望獲得一個排除一切外界力量的、天長地久的真愛的承諾,只是這些聽在流蘇耳裡卻成了“不想結婚的藉口”,或者說她選擇了相信自己。

面對流蘇的功利,口不擇言地說婚姻對於流蘇不過是長期的賣淫,氣得流蘇渾身發抖。

他以為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他的糾結, 他愛她, 可是生活的磨難讓他對婚姻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懼, 可如果她愛他, 他還是想娶她。

再說後來,兩人同居後,才一個星期範柳原便要遠赴英國, 很多讀者將此理解為不負責任的行為,“渣男”本性被進一步坐實。

其實,恰是因為範柳原愛著流蘇,所以要她來港。但是在一起後,他對愛情要真摯的需求,讓他無法面對與不愛自己的女人同居的事實,分手會想念, 在一起又疑心流蘇的好只是討好迎合,更不甘承諾婚姻,只能將離開作為逃避的手段。

範柳原依然是那個範柳原,他想要的是一個流蘇的真心。其實流蘇也愛著自己,只是一個帶著刺,一個帶著鎧甲。

最終,一座城的淪陷,成全了這段愛情。戰爭爆發後,柳原千方百計去找流蘇,冒著炮火解救她。

小說寫流蘇由於太害怕看到柳原後撲了上去,“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柳原用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說:‘受驚嚇了吧? 彆著急,彆著急。 ”對流蘇的關愛之情溢於言表,怎能說他只想調情不是愛呢?

他的愛,只是裹著盔甲的愛,渴望愛,卻又害怕不被愛。


《傾城之戀》不是愛情而是一場算計?其實這是看客對劇中人的誤解

寫在最後:

張愛玲曾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評價他們:“《傾城之戀》裡, 從腐舊家庭裡走出來的流蘇, 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將她感化成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範柳原, 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 終於結婚了, 但結婚並不使他變為聖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 雖然多少是健康的, 仍舊是庸俗, 就事論事, 也只能如此。”

是的,就事論事, 也只能如此,他們只能如此選擇,只能如此“算計”,只能如此帶著面具去愛。

一場戰爭, 當身份、財產、婚姻這些身外之物在戰爭面前都崩塌之後,才讓彼此放下防備,彼此接納,彼此原諒,去擁抱人間的溫情。

他們的“自私”,說白了,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而世界上,又有誰會不“自私”地進行著自我保護呢?

還是張愛玲那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樣的愛,也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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