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我們老了,但還沒老透。

我們燃燒過,但還有沒燒完的部分。

把它燒透吧。

——《如歌的行板》

在2020年跨年演講上,羅振宇端出一碗過氣的雞湯,被無數網民看客們噴得一無是處。

不過其中一句我深以為然: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老年人是退出了社會參與的一群人,找個樂子,打發時間,安度晚年就行了。

其實不對。嘉興圖書館一干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事實上,很少有老年人會報名參加一個帶“老年”字樣的活動。

最受歡迎的講座,出乎意料,是怎麼做電子相冊。拍照片,選照片,配音樂,上字幕,發到微信群裡,做完特別有成就感。這是老年人力所能及的一項創造性活動。

正如《老炮兒》裡臺詞:

“最煩電視臺裡動不動的,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剛過五十,就給歸老人堆裡頭了,心裡那叫一個膩歪。”

這意味著,這群中年人身上是存在矛盾點的。

導演管虎正是文藝界的一個不安分子,他敏銳察覺到這一矛盾。這個畢業於1991年北京電影學院的第六代導演,身處於改革開放的大環境,和王小帥、賈樟柯、婁燁等人屬於同一時期,這一階段的創作者無一不經歷著新舊思潮的巨大變革

在此之前,中國影視界的作品存在著一個很明顯的特徵,無論情節多麼跌宕起伏,還是人物形象多麼鮮明,每個作品都深深烙上時代的印記,聚集了關於“時代與理想”的宏大情懷。

在此之後,管虎這批第六代導演主要通過個人命運的沉浮,個體在城市的掙扎和尋找,利用影視劇進行直白的表達和質問,引向時代變遷的反思。

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第六代導演賈樟柯、王小帥與婁燁的合影


《老炮兒》中,講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一個曾經風華十足的“老炮兒”為了解救自己叛逆的兒子而復出江湖的故事。其中,利用“六爺”這一形象,集中體現了上一代人所堅持的信條理念和現代社會思潮之間的矛盾。

那群上了年紀,內心卻無比渴望年輕的人們,如何在這個既現代又復古的大都市生存呢?

為了探討這個問題,我們先來看以下三個問題:

老炮兒到底是什麼?

“老炮兒”是京片兒黑話,原指上世紀50至70年代,那些老進炮局的流氓混混。

電影裡是指以“六爺”為首的一群人,他們年輕時也愛挑事、彪悍生猛,“一把軍刀力扛十數人”,但又絕非“會打架”這麼簡單,他們講義氣、肯擔當、求尊嚴、為兄弟兩肋插刀

,吸引了像“霞姨”這樣的小迷妹,路過衚衕巷子,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他,彬彬有禮一口一個“六爺”。

管虎心目中的“老炮兒”,不再是一種稱呼,更多的是一種文化和不該丟掉的精神。

劇中六爺處處立規矩,好講究,崇尚“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自成了一套身處江湖的生存哲學:

  • 接受城管沒收發小的煎餅果子攤,因為無證經營
  • 城管無故打人,那就必須打回去
  • 砸壞警車的後燈,得照價賠償
  • 扒手偷人錢包可以,但證件必須寄回去
  • 問路的小夥子不懂禮貌,就得教訓
  • 拒絕兄弟洋火兒的救助,因為他一張口就是錢
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發小的煎餅攤被城管沒收

在六爺看來,這是一碼事歸一碼事,看似無理取鬧,實則是一種禮節上的教訓。但是,老炮兒講的規矩,是屬於自己的規矩。除了同一價值體系成長起來的人,也就是老炮兒身邊的那夥人,其他人並不認可,體現在:

  • 六爺在修理廠與小混混頭小飛提出按規矩辦事,立馬受到年輕一代人的嘲笑
  • 在高樓大廈林立的CBD,六爺試圖勸說那些圍觀跳樓的人,沒有人理他,反而嘲諷他“光打雷不下雨”
  • 兒子曉波不理解他,說他“見天兒吹牛逼”
  • 懂禮貌的人出來問路,沒想到這是一群打手

六爺所向往的江湖道義,在新時代面前,被狠狠擊敗,毫無還手之力。如今的北京城,不僅僅是他看病的北醫三院,借錢經過的三里屯客隆,贖人的南三環汽車改造廠,更出現了他看不懂的北京:地鐵環線、十號線、奧運前後的城市化快速擴張…他印象中的老北京,已經老早被封印在四九城裡。在那個富二代飆車的玩命之夜,再也無力招架的老炮兒,只得束手就擒,乖乖下車,狂吐不止,他意識到,這個時代和玩法已經完全不同了。

而這個不再適應新時代的老炮兒,一旦走出熟悉的衚衕,就處處顯得格格不入,當年秉持的那套規矩不靈了,導演所要表達的“時代落差感”也就浮出水面了。

老炮兒為誰所困?

劇中老炮兒以一種抗爭式的姿態,用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學和所謂的“新勢力”硬碰硬,他到底抗拒的是什麼?

1、財務危機

從開頭幫發小燈罩兒擺平城管,順便借了30塊錢,到後來糾纏不清的十萬塊,最後雪球般越滾越大,到令人瞠目結舌的786萬歐元錢,是推動劇情的重要導火線。老炮兒江湖地位雖高,身價並不闊綽,為了十萬塊拉下臉四處求人,被老相好“話匣子”奚落,答應兒子的“開個酒吧”遲遲未兌現,甚至把唯一的老房子給賣了,環環相扣的金錢陷阱,用老炮兒最瞧不起的東西,將他自己逼近了絕境。

2、父子隔閡

兒子曉波對六爺的稱呼是“張學軍”,從未喊過他一聲爸。這和王朔《我是你爸爸》馬林生父子倆的關係有幾分相似,曾經馬林生為了跟兒子套近乎,表現自己的人道主義關懷,告訴兒子可以不用叫爸爸,直呼其名即可。不過,回到電影,老炮兒內心肯定是希望聽到兒子喊他一聲爸,畢竟“父親”這倆字,分量不輕,符合老炮兒的那套道義規矩,也屬於“老祖宗”文化內涵所延伸的一部分,是不能割捨的。

可是曉波並沒有喊出口。他有自己認可的一套生存哲學,這是屬於當代年輕人的,父親所秉持的江湖道義在他看來已經行不通了。

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父子飯店對峙


3、老槍不舉

劇中最吸睛之處,莫過於馮小剛和許晴的那段激情戲,欲雲雨一番卻力不從心,嘴上不服老,身子骨確實大不如前,平時杯子裡裝的都是枸杞銀耳湯的六爺,老早就預料到自己會萎靡不舉,卻依然繃不住面子,狡辯道“分了神了”,實則預示身體的健康亮起紅燈。

他排斥西醫,畏懼支架和搭橋,一把小刀把你的肚子刺開,“你自己又看不見”,只靠藥物維持療效,“三個大血管堵死兩個”,這也意味著,新鮮的血液無法再次流動在老炮兒身上了。

六爺的不適應,不僅僅是面子和尊嚴問題,而是全方位的崩塌。這種日漸衰敗、江河日下的頹廢感,從來都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先一點點蠶蝕、侵蝕掉外強中乾的軀體,挖空、佔據,直至精神的侵襲。

4、“新炮兒”

新炮兒,分為兩種。

第一種,是小飛為代表的富二代。劇中小飛第一次露出正臉,手裡拿著古龍的《小李飛刀》,一邊不情願應付著父母的催促,這個略顯叛逆的小孩,其實對於書中所描述的神秘武林,大抵是抱有一種嚮往的,這一點並不與“老炮兒”所秉持的規矩道義相對立,因此,他也能夠理解並接受六爺的那次赴約,嘗試用“規矩”來擺平事端。

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新炮兒”


第二種,是以龔叔和小飛的父親為代表的新勢力。這群人比小飛們更“惡”一點,他們喜歡用錢解決事情,比如最後的冰湖一戰,那群打手實際上是龔叔僱傭的職業打手;他們擅長用錢來謀取利益,比如小飛父親不小於遺漏的786萬賬單。

這股由金錢和權力媾和而成的新勢力,遠遠凌駕於老炮兒和小飛們之上,正在踐踏著傳統中國的價值觀。熱血和仗義,不再是站隊的理由,取而代之的,是衡量利弊、利益指向,如何巧妙用錢辦事,如何源源不斷獲得利益,如何讓自己享受到榮華富貴,這是新勢力們最拿手的。

老炮兒最後贏了嗎?

影片的結尾頗具詩意,六爺拄著武士刀在冰湖上起身,伴隨激越的鼓點聲,用接連不斷的特寫衝擊,疲憊不堪的劇烈喘息,完成了一次悲壯的赴死。

隨著崔健的《花房姑娘》響起,電影到此愕然而至。看到最後,不禁懷疑,這場年齡與行為不相匹配的革命壯舉,到底成功了嗎?

我認為,老炮兒雖敗猶榮。

時代巨輪毫不留情碾壓著一代人的現狀,狠狠踩在腳下,同時把另外一代人抬起...如此更新迭代,循環往復,人,一代人,成為時代的養分或是被犧牲。

廉頗老矣,尚能炮否?

冰湖一戰

不可不提的鴕鳥,電影中三次出現,也暗示了老炮兒的結局:

  • 第一次出現,老炮兒對看門的大爺說,“這位爺也是角兒天天都得扮上”,老炮兒也是如此,自認為自己也是名角兒,外表光鮮亮麗,依然自恃年輕時的身份,打腫臉充面子。然而,劇情揭開序章,緩緩道來老炮兒的處境。
  • 第二次出現,大鴕鳥被關在巨籠中,老炮兒同情之餘,也自身難保,一聽到院裡主人要回來,急忙躲了起來。這時候,劇情發展到中期,老炮兒的處境每況愈下。
  • 第三次出現,鴕鳥竟然逃了出來,跌跌撞撞在北京大街上奔跑,路人看著都覺得新奇,頗有點魔幻現實主義,老炮兒見狀,原本有點悲壯的心情變得更為從容,甚至加快自行車速度,替馬路的鴕鳥加油吶喊,原本壓抑的心情得到釋放。此刻,全劇達到高潮,鴕鳥奔跑,老炮兒赴死,二者形象高度重合。可惜,鴕鳥的結局大概是被捉住或是被撞死,也如同電影中沒有拍出來的老炮兒結局。

因此,老炮兒的“赴死”之舉,更有“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氣,他挺直了腰板,從容面對命運的齒輪,雖然註定結局的悲壯,卻不失尊嚴和內心的安穩。

而這群上了年紀的“年輕人”,也在同時代鬥爭中,尋找到自己生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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