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1、


苏阳至今对那场演出记忆深刻。台子搭在茶社里,门票一张20块,只卖出五六张,是他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买的。


可到了那天晚上,免费来看的人潮堵满街道。三条街外的居民都来了;路过的民工叼着烟,停下不走了;一个婆婆没买票,就用耳朵贴着窗户听;警察接到投诉,赶过来却没勒令停唱,站在那儿听完了才离开。


他那天唱的是《宁夏川》。“宁夏川/两头子尖/东靠黄河西靠吗贺兰山/金川银川米呀粮川…”这是他小时候最熟悉的民歌调子,在原版本上加副歌,听上去很摇滚。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台下穿碎花衫的老奶奶听到这旋律愣住了,不一会儿便咧开嘴笑。紧接着一众老少一拍大腿,晃过神儿来:这歌我们都记得啊!真是太久没听到了。


唱完了,一群人还围着他。“再来两首吧!”这场景让苏阳觉得震动。这群父老乡亲和他以前的听众完全不同,他们不懂摇滚,却喜欢他的音乐。


演出前,茶社老板让苏阳在小黑板上写节目名,他随手拟了个名字:土的声音。直到唱完最后一首歌,他才想透这名字的意义。


要是没有这一场精神的地震,说不定就没有今天的苏阳。二十年前,他组乐队、拴链子、去歌舞厅“走穴”,轰轰烈烈加入中国摇滚大潮。


宁夏第一支原创摇滚乐队“透明乐队”是他建的,主打欧美重金属的路子。他当时一心想成为中国的英格威·玛姆斯汀,前后组过几只乐队,闯过几次北京,灰了心又回到银川。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高鹏摄影


灵感在03年底突然找上门来。在朋友家,他听到了一张黑人音乐的田野录音。黑人在受尽屈辱的时候,会唱起家乡的歌。这些清唱的旋律,比布鲁斯更原始,在一瞬间击中了他。


很多模糊的记忆被打开:7岁半,跟着母亲从浙江倒了四次车,深夜到银川;第二天清晨打开家门,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氮肥厂、家属院、黄昏的炊烟;荒凉、缺水、靠天吃饭却顽强求生存;每次走过田野,听到劳作者随口哼着调子:“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如果说音乐是个人的表达,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那天晚上找到答案:一个成长在银川小城市里的普通人,而不是舞台上留着长发,拥有千万听众的摇滚明星。趁着这热忱,他写出七八首带着摇滚节奏的西北民歌,其中就有《宁夏川》。


2、


乐评人耳东曾记下苏阳的现场:“他一嗓门,感觉音箱快给唱破了,恶狠狠的音符把我砸个七窍生烟……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用音箱,就像他祖先们那样,扯起嗓子就唱,声音直冲云端。”


黄燎原也觉得,苏阳的音乐很窜,像一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或者说,更像一种老人的、醇厚的东西。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音乐的厚度来自脚步的丈量。为了采风,苏阳去过甘肃、陕西、青海,最常去的是西海固地区的几个贫困县。


但他讨厌采风这个词。“我更想看到他们的生活,他们在生活里歌唱的态度,他们怎样用身体来完成歌唱,而不是用五线谱或者阿拉伯数字来记下他们的旋律。”


他和民间艺人们喝酒,有时喝到后半夜才唱起来。录音杂乱得几乎无法听辨,他也从不去整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大年初七,他跑到海原的一个小村子,去找年近七十的花儿歌手马生林。


破落的院子、缺口的土墙,这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老人一开口,“就像是一个从土里的,特别干枯的歌声。”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陕西秦腔


“尕妹你是牡丹花园长,二阿哥是空中的凤凰。”老人的歌声发颤,身边围着一堆他的孙子。外面的阳光照进来,苏阳忽然觉得,老人就像一颗古老的树,旁边是叽叽喳喳的小鸟。


日头缓慢,院子里静默,贫苦里的安宁,就是这片土地最独特的生活印象。告别了老人,他把这首花儿改成了歌曲《凤凰》。


“我悬来呢吗悬去的个没忘想,吊死到白牡丹的树啊上”歌里那种特有的苍凉,是他对西北生活的理解,已远远超出曲调模仿的范畴。


更多的作品在呈现一个复杂的、变化中的宁夏。苏阳说他的歌“不是完全的农村,也不是完全的城市,而是演进的过程。”所有的歌传递的都是关于“乡村的瓦解”,和“变了型的家乡的消息。”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刘轩崎摄影


苏阳的歌词,听懂了会忍不住想笑,笑过了又觉得这片土地丰富得可爱。贤良的传统美德还在由姨娘传授给孩子,可传统社会又正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月光下站街旁”的“王二姐”、“中专里学‘蹦擦擦’”的“李大爷”、“野蛮女友在蹦迪”,又真实又魔幻,毫不留情地讴歌生活,苏阳的音乐本身就带着那种粗糙的“刺骨的香味儿。”


3、


永远的黑衣服、永远的寸头、永远的平凡中年男人的生活。


苏阳签约十三月的时候,和一众人一起住在通惠家园。别人晚上喝酒,白天酣睡,只有他每天早起去买菜,回来还去叫别人:“你得起来喝点粥啦,你得健康地生活。”


他那身行头是不打算变了。一次演出该登台了,保安拦下他问,“你是干嘛的。”苏阳说唱歌的。保安一脸不耐烦:“什么唱歌的,民工禁止入内。”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到了央视录节目,他还是穿那双黑布鞋。一个编导叫他去换,被他严词拒绝。后来有人对他说:“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上节目不换任何妆扮的。”


从外到里,他都是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简单、粗糙、执拗、“像草一样”。得了空闲就回家看看,演唱会常以《长在银川》作结。


在身边人眼里,苏阳的西北特质也一度贯彻在他的音乐发展上:他太老实了。不参加选秀,不擅长经营自己,一切全靠作品,这导致他的价值一直被低估。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最近几年,苏阳似乎开始进步了。他的微博加快了更新,涨了不少粉;今年8月,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黄河今流”的计划在推进,他开演唱会、办论坛、做视觉化的多媒体展览,直至全球巡演。


他走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远了,可当年在茶社里找到的那种土的声音,还是凝固在他身上,一点儿没变。在哈佛大学的分享会上,有人提问质疑:没有乐队的现场即兴似乎更动人,为什么不用原汁原味的传统花儿去唱呢?


他唱着黄土地的歌走进哈佛,却也曾被当成民工,禁止入内

在哈佛大学演讲


“真正的原汁原味是用自己的表达基因,跟自己当下的生活紧密结合的。”苏阳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从南方移民到西北的厂矿子弟,他有自己要面对的人群和生活。重复祖辈的艺术没有意义,因为“我得站在苏阳的角度去唱今天苏阳的生活。”


他认得自己:一个亲历着现代化洪流的西北汉子。从宁夏川出发,他用音乐做时代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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