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探索》的秘密与哀伤「光影独白」

《星际探索》的秘密与哀伤「光影独白」

《星际探索》剧照 (视觉中国/图)

“然后我睡着了,太年幼,不懂你前面的路

看起来多么狭窄而沉重……

你去了一星期,我们是谁,

当没有了你清晰的轮廓,驱散

一切使我们恐惧的事物?”

——不知道《星际探索》的导演詹姆斯·格雷在深入宇航员之子罗伊的内心时,有没有想到特蕾西·K·史密斯《信念的速度》里的这几句诗?特蕾西·K·史密斯,美国桂冠诗人,也是一个宇航工程师的后代,《信念的速度》就是写给她父亲弗洛伊德·威廉·史密斯的悼诗。

在一个访问最后的问题“你想感谢谁?”的回答里,詹姆斯·格雷承认:“只有一个名字是需要感谢的:特蕾西·K·史密斯,她是《火星生活》的作者,获得了普利策大奖,这是一本关于悼念父亲和凝视午夜天空的诗集。在《上帝遍布星空》这首诗中,作者写道:‘也许这更像生活在深海:静默无语,心情愉快,奇怪的仁慈,古老的格局已经崩溃’。特蕾西的措辞转换令人难以置信,我在和她的通信中,研习她直白而诗意的语言风格,融入到了罗伊大段的独白中。”

《星际探索》是一部披着太空歌剧外衣的万里寻父记,不,三十亿公里,宇航员罗伊的父亲克利福德作为第一个登陆木星与土星的征空英雄,失踪在距离地球三十亿公里外的海王星。二十年后,因为来自海王星的毁灭性电涌,美国太空总署确定克利福德还活着,于是派出罗伊前往火星去跟克利福德建立联系,最后罗伊强行登上飞往海王星的飞船,试图把疯狂的父亲带回地球……

看起来非常波澜壮阔的一部太空歌剧,但实际上它呈现的是无比孤寂的内心荒漠,并且试图治愈这一荒漠。我在观看时没有想到特蕾西·K·史密斯的科幻诗,倒是想到千年前北宋词人晏殊著名的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尤其罗伊最后告别不肯回地球的父亲时,内心独白是“他寻遍宇宙只发现了空无,却不愿意面对身边的人”,这简直就是晏殊词的创造性翻译。

电影结局是治愈的,罗伊以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回到地球,甚至和爱人和解,电影最后40秒他对着镜头念出一段誓言似的文字,以示对地球价值、家的价值的重拾。但詹姆斯·格雷说:“电影最后40秒不是我的,但我的结局在电影中。”这一方面是对投资方掌握最终剪辑的抗议(据说还抛开詹姆斯·格雷补拍了大量镜头),另一方面也是提醒观众电影应有的复杂性,比如关于罗伊那位“反人类”的父亲克利福德,我们需要去理解他吗?

克利福德象征了大宇宙史诗中“小我的愤怒”,罗伊在前往火星途中“意外地”遇见的死亡太空实验室里发疯的猿猴,其实可以视为克利福德的隐喻。他和它遵从人类开拓宇宙征服自然这一宏大叙事,迷失在绝对孤寂的太空之中,难免会愤怒反叛地球所强加给他们的“使命”——为何说是“小我的愤怒”,因为“小我”是时刻准备着被牺牲的,然而“大我”呢?真的存在一个无比正确、无远弗届的“大我”意志吗?在冷酷的宇宙坐标系中,后者的虚无不会更少一点。

克利福德的方式与绝望的猿猴不同,他给自己定下一个不可能的目标,以此凌越他所瞧不起的地球。于是,寻找外星人的父亲变成了真正的外星人,舍弃一切地球价值。寻找父亲的儿子则只能直面这一舍弃,否则他便得遵从父亲这行为的凌越性,与父亲同归海王星的永恒沉默之中。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部电影始终是罗伊个人的心理奥德赛,甚至可以更极端地理解:电影大部分是一场梦——导演也承认:“我想暗示这就像他做的梦,也让观众明白这是人的神话,不是神的神话。”这样去洞悉《星级探索》的秘密会清晰得多,它的哀伤也清晰得多。

作为一个自少丧父的自闭资优男孩,罗伊一直无法与遗弃了自己的父亲和解,因为这父亲已经作为英雄死在太空征途上。于是在一次普通的太空维修失事后,昏迷中罗伊通过一个漫长且颇为荒诞的大梦,自我疗愈变回有痛感的普通人类。导演至少做出了这些暗示:一头一尾的高空坠落获救镜头是相似的,而两个镜头中间的接近两小时剧情,充满了一部科幻电影不应该有的低级科学错误,这些错误只能理解为罗伊为了推进自己的梦境的自圆其说。

最大的不可能是克利福德藏匿在海王星上空二十年,这就像是一个小男孩为了安慰自己父亲并没有死而想象的幻影。其他的不可能包括仙后座飞船能在高速前往火星的中途突然刹车去救助太空实验室、罗伊仅靠一块铁板穿越海王星的小行星环并且准确定位回到自己的飞船、核弹爆炸近在咫尺飞船却丝毫无损还借力完成三十亿公里的回家长路……如此种种,只要我们确认这不是一部漫威英雄片,就能得出这是一个哀伤的太空孤儿的梦境。

也只有这样理解,《星际探索》可以正名为《心际探索》,我们才能接纳罗伊在影片最后流下的那滴眼泪——太空中眼泪是不会掉下来的,这违背零重力定律。但这滴泪,没有违背我们地球人关于爱的定律。

(注:文中所引特蕾西·K·史密斯《火星生活》诗句中译为远洋,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中译本)

廖伟棠,诗人、影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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