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過年——倦鳥歸巢

清晨,群山被包裹在乳白色的霧中,像一隻刷著玉釉的青色罐子,村莊就裝在罐子裡邊。通往山外的小徑,是罐上的一條條裂紋,妙手天成,趴在它該趴的位置。我拿著竹掃帚慢慢掃著空闊的前坪,不多時,霧珠就落了個滿頭滿身。我沒有理會,一邊掃一邊拂水,彷彿天地間只剩下灑掃這樁事兒。

身後是一棟新建的房屋,準確地說,尚未完全落成,粗糙的水泥 地面還沒來得及鋪上水磨石或者瓷磚,牆也沒刷,只添置了必要的傢俱電器。祖母新故,按習俗,必須在老家守歲。別的人家卻不必回來,村子裡空蕩蕩的,格外冷清。

回老家過年——倦鳥歸巢

白霧緩緩從對面坡上撤退,露出魚鱗般排列整齊的青黑墓碑,那是我們的家族墓地。我們在山陰誕生,將埋骨於向陽的坡上。白霧撤退彷彿在印證八字先生的斷言——有人出生,會請到家稱稱這孩子的命重幾兩幾錢。人到中年,該印證的已經印證,沒有印證的也心裡有數,我們都看到了白霧散去後的真實場景,就像現在,凍得通紅的手舀一瓢水,往空中用力一潑,塵埃落定。

我們起得不算早,天色已經大亮。換在三四十年前,這時候都吃完年早飯了。鄉俗是早上過年,開飯越早,就越能顯示這家人勤勞肯幹。天還黑著,鞭炮聲已經迫不及待此起彼伏。飯菜端上桌,男人們忙著溫酒,女人忙著將睡眼腥松的孩子從被窩裡拎出來。桌上擺的碗碟不多,過年蘿蔔必不可少,和著豬大骨燉一大鍋,吃到十五;精肉炸得黃澄澄的豆腐;豬血粑炒臘肉加大把紅辣椒和青蒜,油亮亮的。村莊的菜譜,大同小異。

回老家過年——倦鳥歸巢

從前過年規矩多,吃飯前敬祖宗敬神,都是必須的。到現在就沒那麼多講究了,很多東西已經被我們毫不留情地拋在腦後,山林,墓地,稻田,堂屋,神龕......

廚房裡熱氣蒸騰,幾口高壓鍋同時“嗤嗤”地響著,藍色火焰愉快地舔著鍋底,肉香四溢。盆裡泡著木耳、花菜、幹筍,洗好的蔬菜並排擺在一起。母親正忙著燉雞燉鴨燉肉,嫌我礙事,揮手攆我。

從父親手裡搶過對聯,爬上梯子一面貼,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著話,貼好了,母親也叫我們回屋吃飯了。飯菜很簡單,我們默默地端著碗吃著,彷彿回到了三十年前——一家人圍坐桌邊,哥哥飯扒得飛快,吃完了,要帶著頑童們挨家挨戶討糖吃,妹妹急著出門向同伴炫耀新做的花衣——禁忌事項都能得到許可,只等父親揮手放行。

回老家過年——倦鳥歸巢

他們還沒有回來,只有我陪著父母和牆上的祖母過年,空氣中流 淌著歡喜又哀傷的氣氛。我感覺很踏實,有家,有父母,有可埋骨的墓地,來路和去路都脈絡清晰,掌紋一般歷歷可數。

吃完飯無事可做,圍著火爐絮絮閒談。到了下午,鞭接連炸響,一輛接一輛車翻山過嶺停在馬路盡頭。久違的叔嬸姑侄,兄弟姐妹,大群孩子,都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回到被拋棄的舊巢,我們的出生之地。在這裡,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重新認識彼此。

牆上的祖母打量著滿堂兒孫,笑容滿足歡暢。幾天之後,她將目送我們天南地北散去,像一窩四出覓食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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