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傳奇故事之:宜織

宜織

明清傳奇故事之:宜織

柳生,名叫家寶,是山陰人。他出生時,祖父母年事已高,像愛惜珍寶一樣疼愛他,於是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長大之後,氣度溫和又富有涵養,才智出眾。而且家寶年幼時就進了官學,縣上凡有女兒的大族人家,都想要將女兒嫁給他。而家寶的父母選擇媳婦的條件很苛刻,總是說:“我家的兒子是眾人中的龍鳳,哪能配世上雞鶩之類的人?”所以媒人一進門,總是堅決回絕。歲月蹉跎,家寶快二十歲了,還沒有娶到妻子,心裡也不是滋味。

一天,父親叫家寶去城外探望姑母。家寶到了姑母家後,稍微聊了一會兒家常,就和姑母的兒子在門前隨意閒望。過了一會兒,婢女來叫他的表弟,家寶和他一起走了進來。原來姑母要去附近村上辦點事,叫兒子一起跟著去,讓家寶在家等一會兒,說是回來後還有話要跟他說。家寶沒能一起前去,心中很不開心。原來姑母的兒子年紀才十五歲,已經和某家訂了婚,這次去就是因為結婚的事情。家寶看到姑母帶著兒子高高興興地走了,頓時更感到無聊,依然站在里巷門前,看著遠處西南方的山林澗谷,景緻似乎優美極了,頓時萌發前去觀賞的想法,於是獨自向前走去。守門人阻止他,家寶說:“這個地方太寂寞了,悶得發慌。我去去就回來,不要擔心。”說完直接就走了,守門人攔他不住。

路程還沒有走到一半,就看到一條溪水橫在面前,家寶已經走得精疲力盡,於是就在水邊休息,俯看清澄透徹的溪水,感到非常愜意。不久對岸傳來嬌滴滴的聲音:“長得這樣英俊,怎能不令人看殺!”家寶吃了一驚,循聲望去,見有一位女子,大約十五歲的樣子,樣子嬌豔嫵媚,像花兒一樣。她拿著一塊紅色的紗巾在溪中漂洗,玉指映在水中,潔白晶瑩,身上妝扮也顯得十分淡雅。家寶忍不住為之心醉神迷,想要搭話,但因為羞怯而不好意思開口,欲言又止。女子見他呆呆地站在那兒,於是笑著說:“為啥盯著我看?即使是西施美女,恐怕也比不上你美。”家寶聽了心頭一喜。女子招呼他說:“渡溪過來吧,我再和你說話。”家寶搖搖頭表示不行。女子指了指說:“西側有紅橋,你這傻瓜難道還害怕過不來嗎?”家寶抬頭一看,不遠處果然有一座木橋,通紅閃亮,就高興地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過了橋。

來到對岸,女子早已經洗好了在那兒等候,見家寶過來,高興地同他聊了起來,對他說:“我在閨中,自守節操,今天見到你就沉迷不能自拔,這也是天意。”隨後就拉著他一同坐在柳樹底下,綠色的小草柔密叢生,很像是精緻華美的墊席,遠遠勝過鋪席而坐。女子問家寶住在什麼地方,家寶最終還是因為不善言談而說不出話來。女子紅著臉站起身來說:“男子漢還這樣忸怩,做女人的怎麼受得了!我要告辭了,今後不敢再和你見面了!”家寶拉住她的衣袖不讓走,勉強說出自己的姓氏,但嘴裡結結巴巴說不清楚。女子情不自禁地拍著手說:“你口中‘艾艾’,還有幾艾?”說著又自我介紹說:“我家住在附近的村上,父親姓令狐,有個女兒名叫宜織,那就是我。你如果不嫌棄,就來我家坐坐,巷前有垂楊,在東面一點兒有一排稀疏的籬笆,不難找。”說完,把洗好的紗巾送給家寶,說:“這可以當作定情的紅絲線。”兩人正要纏綿一番,溪水上流方向隱隱約約有笑聲傳來,宜織急忙起身說:“女伴要來了,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一定要記住,千萬別讓人等得望穿雙眼!”隨即順著溪邊慢慢地走去,還不時地含情脈脈回過頭來,依依不捨。家寶心中也感到若有所失,長時間佇立著,直到看不見宜織人影,才轉身回去。急匆匆地過了木橋,早已經是夕陽西下。等到回到姑母家,一輪新月已經升空。這時姑母早就回來了,左等右等家寶不來,心裡擔憂,已經派童僕四處尋找。家寶一回來,姑母怒氣衝衝地問他去了哪裡,家寶回答說出去閒逛了一圈。姑母訓斥他說:“你這孩子也太任性了,城門現在已經關了,你怎麼回家?你父母倚門盼你回去,幸好在我家,還沒事,不然的話真要急死了!”家寶連忙認錯,姑父也在一邊極力勸解,姑母這才收起了怒容,叫婢女安排家寶吃飯。這一夜家寶住在姑母家。

第二天,家寶告辭了姑母回到家裡,用別的事在他父母面前搪塞糊弄了過去,父母一向寵愛他,也沒有刨根究底。家寶來到自己的房間,拿出紗巾把玩。紗巾有數寸寬,長只有一尺多一點兒,兩端綴著金色的扣結,已經縫製做成,看上去像是婦人的抹胸。再想想纖腰再細,抹胸也不應該這麼短。拿起來靠近鼻子聞聞,雖然經過漂洗,但還留有女子的體香,果然是抹胸。於是家寶驚喜若狂,害怕被人發現,把它秘藏在竹箱裡。夜晚睡覺,總是抱著它鑽入被窩,像是抱著一位佳麗。從此每次去姑母家,一定會到宜織幽會的地方去探訪,溪水氾濫無可奈何,並沒有橋樑,家寶因此心中感到非常驚訝。很多次無法渡過溪水,每每悶悶不樂地回來。

幾十天之後,家寶聽說父母為自己提親,已經派人去問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原來是同鄉陸弁的女兒,一直以來在鄉里有美女的名稱。家寶的父母行過聘禮,家寶心裡也稍稍安定下來,但仍然一直對那位女子非常思念。一天,偶然經過陸家,正好碰上陸女出遊,轎子停在門外。陸家原本貧寒,住的地方低矮狹小,轎內的人進出上下,路人都可以旁觀,家寶因此有機會看到。看到陸女雖長得姣美小巧,但身體豐滿而骨格很小,又加上塗脂抹粉,不僅比不上那位洗紗女美豔動人,即使和自己相比起來,也有高下之分,差了很多。家寶心裡感到很不滿意,但迫於雙親的命令,也是無可奈何。於是他氣呼呼地出城,依然來到溪水邊。雖然沒有船可以坐,幸虧水勢清淺,他也顧不上許多,直接脫去鞋襪,赤著腳涉水渡過溪水。家寶原本不習慣這樣做,加上溪水寒氣逼人,冰冷刺骨,搖搖晃晃地登上對岸,衣褲全部都溼透了。他笑著自嘲說:“《詩經》上說‘提起衣服渡過溱河’,今天我倒是成了這樣。”整好衣服朝前走,大約走了一里路左右,看到一個村子,村中房屋整齊,桑麻茂盛,好像不止一兩戶人家。家寶慢慢地走著,偏東方向有條小巷,巷前綠樹成蔭,彷彿就是宜織姑娘所說的那樣。走近一看,只見籬笆上的鮮花爭妍吐豔,黃蝶來回飛舞,很快就找到了宜織的家。家寶還沒有走進門,就看到有一位拄著柺杖的老翁,沒戴帽子,伸開兩腿,獨自坐在籬邊的樹下,看他年紀已有七十左右,氣度不同尋常,根本不像莊稼人。家寶懷疑對方就是宜織的父親,就直接走過去行禮。老翁態度很是傲慢,慢慢起身還禮,問家寶從什麼地方來。家寶忽然感到自己有點冒失,結結巴巴好久都說不出話來。後來他先說出了自己的姓名,但卻不敢一下子說出自己的來意。老翁聽了忽然驚訝地說:“你原來是我妻子的侄兒,幾年不見,現在都長大成人了。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家寶心裡暗暗高興,懷疑對方認錯了人,而自己或許可以趁機進門,於是編了一通謊言說:“很久都沒有你的消息,父親非常想念,所以派侄兒來看望。”老翁大笑著說:“你父親怎麼會認得我呢?這肯定是藉口。儘管如此,你大老遠的過來,並且又是親戚關係,不會沒有事情,快請進。”說完立刻謙讓著要他進去。家寶因為說漏了嘴,滿臉通紅,硬著頭皮跟著老翁進屋。

老翁的居處也非常幽雅,有流水縈繞,很有幽谷小村的景緻。屋內擺放著琴書,桌子上不沾絲毫的塵埃,主人的風韻氣度,可見一斑。家寶以侄兒的身份行禮,老翁也不辭讓,安然受禮。兩人坐下交談,老翁說:“我的妻子是你父親遠房的姐姐,死去很久了。留下一個女兒,老夫帶著她住在村上,從來沒有去過城裡,到現在還不認識她的外公外婆,想她心裡一定有些怨恨。今天你來了,可讓她見一面,也讓她知道她母親家族的人,並不像一般卑微者,小丫頭或許能消除心中的憾恨。”家寶連忙答應了。正好有丫鬟端著茶水出來,老翁就讓丫鬟將他女兒叫來。喝茶的時候,老翁又問:“侄兒年幼的時侯,我曾經去過你家,也見過你父親,但並沒有當面結識。你剛剛說你父親認識我,所以我私下懷疑你說的不是實話,現在可以明白地告訴我了。”家寶沒有辦法,只好起身說:“父親事實上未曾有過思念,侄兒只是聽別人說令狐老伯是世間的偉人,在這兒隱居,所以奢望能見上一面,有所賜教,希望不要有別的想法。”老翁微微一笑,就不再詢問。

沒有多久,傳出佩玉相擊的聲響,只見精心裝扮的宜織來到了跟前。家寶側臉一看,女子著裝和頭飾已換過了,比在溪邊所見到的模樣更加嬌美豔麗。和陸女相比,兩人更有天壤之別。宜織低頭站著,眼光流轉,默默地不說話。老翁說:“你的哥哥從城中來,他就是你表舅的兒子。你是做妹妹的,應當以禮相見!”宜織於是向家寶行禮,家寶也還了禮。而當兩人目光一接觸,宜織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如羞如恨,如怨如怒,好像在深深地埋怨他來得這麼遲。老翁又笑著說:“宜織和你哥哥長得這麼像,假如不是長在兩家,足夠讓一家添光加彩。可惜侄男不能隨從姑母,而小女徒自長得和舅舅相似。”說話之間,多次打量著家寶,對他很是中意。家寶原本不敢替自己作媒,但又眷戀著宜織,不忍心離開。時間漸漸過去,轉眼間陰雲密佈,急雨滂沱,家寶慌張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辦。老翁安慰他:“侄兒不要擔心,雖然說我們是第一次相遇,但也是關係密切的親戚,今晚住在我家,沒有什麼不可的。”家寶喜出望外,再看看宜織,只見她撫弄著衣帶,一言不發地坐在父親的旁邊,臉上沒有了怒容。家寶於是用話挑動老翁:“妹妹多大了?”老翁回答說:“十七歲了。”家寶又說:“只比侄兒小兩歲嗎?”老翁好像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不再答話。

這時飯菜已準備好了,菜餚果品擺了一桌,家寶又客套了幾句,言語流利爽朗。忽然聽到宜織在低聲嘲笑他,說:“在長者面前為啥不結巴了,說話難道也因人而異嗎?”家寶也偷偷地笑了。吃完飯,雨還沒有停,老翁叫人在東堂擺下床榻,作為客人的臥室,又辭別說:“老夫年紀大了,不能久陪,侄兒你自己歇著吧,千萬不要想家。”隨後就帶著宜織走進屏風後面離去。家寶暗暗歡喜道:“我今天也像王羲之一樣,成了東床快婿。”

沒過多久,丫鬟拿著燈燭出來,小聲地說:“阿姑要我跟你說一聲,等老伯睡下,她會來的。”家寶更加高興,隨手取來桌上的書翻閱,不敢睡覺。快到半夜的時候,宜織果然來了,妝卸了一半,姿態顯得更加楚楚動人。一看到家寶,她就一本正經地責備他說:“我出於一時的柔情,不顧旁人笑話,偶爾相遇,就將貼身的內衣贈給你,想你一定領情。哪裡想到你竟然拋棄它,一別三月,不來探訪,讓我感到又是羞慚,又是悔恨,一氣之下正想一死了之。又想到你年少俊逸,不應該這樣失信。今天特地來見你,懇求你把東西還給我,不要再說什麼了。”說完,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快要哭出聲來。家寶知道她對自己的怨恨很深,就拉她坐下,解釋失約的原因,又講明瞭渡溪的艱難。宜織假裝不相信,家寶又挽起衣襟給她看,浸溼的水痕跡還在。宜織這才轉怒為喜,但口中還是嘮叨不停,嚷著要討還紗巾。家寶笑著從懷裡取出,說:“東西還在,但已經碰過我的肌膚,恐怕你不能再用來束身了。”於是描述起他抱著紗巾入睡的情形,女子臉色緋紅,不禁顯出嬌羞的姿態,急忙起身離開,家寶想攔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等到走過畫屏,還聽宜織在說:“這個人也太無賴了,幾乎叫人無地自容。”不久,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聲音隱約來自於堂後,好像是有人在生氣叫罵,有人在傷心地哭泣,又有人在一邊勸解安慰。家寶心裡大惑不解,仔細一聽,苦於聽不清楚。過了一些時候,才平靜下來。家寶隨後脫掉衣服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來,家寶準備去見過老翁道謝,然後告辭,還準備稍微透露自己求偶的心願。忽然看到宜織面容憔悴,神色悲傷慌張,急匆匆趕過來,對家寶說:“我因為將內衣贈給你,很難討要回來,只好把事情告訴了父親,希望得到他的同意。沒想到父親異常震怒,大發雷霆,要置我於死地。幸虧婢女婉言勸解,才得到許可。限你十天之內回去告知父母,而且要親自前來議親。如果那一天不來,那天就是我的死期,刻不容緩,只求你哀憐一些答應我,我無法自己作主!”家寶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並且自從見了宜織之後,早把原來的婚事拋到了腦後,好像並沒有那事一樣。眼下看到宜織這副模樣,痛心極了,慌急之中更顧不上什麼了,一口答應道:“行。”宜織又和他相約,家寶對天發誓,依依難捨,宜織一直將他送到門邊,方才揮淚告別離開。

等走到溪邊,水已經漲了一尺左右,看上去根本無法涉水過去。家寶徘徊了好一陣子,忽然看到那座木橋又出現在溪水上,彎彎曲曲猶如一條彩虹。家寶高興極了,指著橋說:“河水流動,世稱無定河,眼前難道不是無定橋嗎?”於是可以直接渡溪過去,到達對岸。在回家路上,家寶忽然盤算起來:“已經向陸女行過聘禮,並且是父親的命令,而宜織的事並沒有跟父母說起,父母怎麼能同意呢?陸女的婚事不能推掉,和宜織的盟約一定沒法實現,王魁、李益負心的事,就會發生在我身上,這可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心裡開始猶豫起來,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快到家的時候,忽然心生一計:“假如和陸女成親,就別想娶宜織,可是如果失去這位佳人,還不如死了的好。聽說父母將要選擇黃道吉日為我完婚,何不用重金買通算命先生,謊稱陸女的年庚不吉利,有害公婆,我再根據孝義來規勸雙親,發誓不娶。父母一向疼愛我,一定會推掉和陸女的婚約,然後去和令狐翁議親就不難辦了。”確定好計策,回到家裡,家寶推說下雨道路泥濘,留住在姑母家,他父母親也沒有起疑心。

第二天,家寶著手實施他的計劃,買通了縣上所有的算命先生。他父親考慮到兒子和媳婦年紀不小,就打算選擇吉日辦成這門婚事。家寶聽了,也請求一同前往。一連過了好幾個算命的攤位,算命的都皺著眉頭說:“誰叫你定下這門親事的?媳婦一進門,你們夫婦倆就要遭殃了!”家寶的父親一聽,大驚失色,當初聽說陸女姿色秀美,就想趕緊訂親,根本沒去卜算過。現在婚約很難毀去,只好纏著算命先生定個日子,然後回到家裡。到了晚上,家寶在他母親面前忽然聲淚俱下,說:“生兒娶妻,雖然說是出於父母天大的恩情,實際上也是讓小輩盡到奉養父母的義務。現在所娶的媳婦會給父母帶來不利,如今兒子也知道了。娶妻反而造成不孝,這罪名實在太大。即便算命先生的預言不會應驗,兒子心裡已經感到非常不安。假如果真應驗了,兒子不是成了違抗禮教的罪人嗎?請求推掉這門親事,兒子冒死告請。”母親聽了,吃驚極了,連忙告知了家寶的父親。父親不同意,說:“相信那些胡言亂語,毀掉已經訂下的婚約,別人會怎麼看我呢?此事關係到名譽和節操,而開這樣的玩笑,陸家一定心有不甘,勢必要打官司,到那時候怎麼辦?而且我們夫婦倆年衰體弱,假如娶個好媳婦,來配好兒子,即便死了也不會有絲毫的怨言,更何況未必會死。”堅持不同意。家寶又長跪在父親面前,發誓就是死不願同陸女成親,又說:“兒子請求去陸翁家討回聘禮,假如要打官司,兒子自己來承擔,一定不會連累父母親。”父親到底寵愛兒子,雖然沒有直接答應,但是也默許了,不過想安慰一下兒子罷了。

第二天早晨,家寶來到縣學,拉上幾位要好的朋友,直接來到陸家,要求退婚。陸弁感到驚訝,家寶和朋友都侃侃論說,說了一通倫理綱常的道理,又說:“孝和義哪個重要?即便是老伯去官府告狀,我也誓死不成婚。”陸弁原本就粗俗卑微,不會強詞爭辯,又怕這些文士,只好叫來媒人責怪一通,最終退還了聘禮,不敢強爭。這次行動,家寶說得頭頭是道,別人反而以為他做得對,卻並不知道其中有文章。

家寶躊躇滿志,一算十天時間已經到了,擔心宜織有閃失,於是想先去赴約,回來後再告訴父母親,勸他們答應他和宜織的婚事,這樣做或許可以萬無一失。於是他又一個人前往,幸虧溪上那座橋還在,渡溪沒有什麼困難。才到了村中,就在路上遇到宜織的父親,老翁高興地和他握手,把他請到家裡,說:“侄兒來,我很高興,有一件事懇求你。”家寶問是什麼事,老翁回答說:“老夫原本是燕地的官員,退居在這兒有好些年了。前些日子接到皇上的旨令,因為京都一帶很多官吏,每每私出而給百姓帶來禍患,特地派老夫前去管理。現在就要遠走,但小女絕不能跟著走,我正在為這事發愁。湊巧在這裡碰見你,看在親戚的面上,我就把她託付給你,你娶她為妻是最好的了,把她嫁出去也可以,老夫從此不再過問。侄兒馬上帶她走,希望不要推辭。”家寶聽了又驚又喜,滿口答應。老翁立刻站起身走進內屋,催促女兒準備行裝,離別時悽慘的聲音,外屋的人也能聽見。過了片刻,老翁帶著宜織出來,宜織那對美麗動人的眼睛還含著淚花,向家寶行了拜禮,說:“妹妹現在只有靠哥哥了!”神色十分悽愴,老翁又說:“宜織好好跟著你哥哥去,欽命的期限很快到了,房子已經賣給別人,不能再停留了。”於是指了指幾十個箱子,將它們全數送給家寶,其中有各種器具書籍古玩。老翁叫他們立即動身,一刻都不能耽擱。於是家寶和宜織哭著拜倒在老翁的膝下。等到他們出來,外面已經停著數乘轎子,一百多人在等候,也不知道為何這麼快,如此多的人和轎子都備好了。宜織帶了兩位婢女各乘一轎,家寶也乘上一轎在前面引路。老翁目送著他們出門,宜織非常傷心,已經說不出話了,老翁安慰她說:“孩子,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父親雖然官事在身,但要相見,萬里尚且不難,更何況只是幾千裡的路?”家寶更是不理解話中的意思。

既然已經動身上路,不能再停,一時隊伍在路上前後相接,村中居民都翹首旁觀,有人感慨地說:“令狐翁真是闊氣,他住在什麼地方,以前怎麼沒有聽說?”不久渡過溪水,家寶心裡算計開了:一下子帶著人回家,父母會害怕的,我也會背上不預先告知的罪責。為什麼不先到姑母家暫時住下,讓姑母替我出出主意,應該不會有閃失。於是指揮轎伕隨從直接去姑母家。姑母正好和她丈夫閒坐,談到家寶退婚這件事,都嘖嘖稱讚他有孝心。忽然家寶帶著裝扮得像神仙一般的宜織一頭闖入,而且還有數不清的包裹箱籠,全部都放在庭院裡。姑父姑母非常吃驚,問家寶是怎麼回事,家寶一五一十詳細說明。姑母突然吃驚地說:“這女子就是我姐姐生的嗎?但事實上是狐生的,不是人。”姑父急忙問她,姑母說:“我有一位堂姐,還沒有出嫁就死了,是被狐糾纏之後得病的。她在病危的時候,才肯說出事情的經過,說:‘我十五歲時,總有一位美男子過來一起睡覺,醉後常常露出原形,其實是一隻狐。如今我已經懷有身孕,將要生產,死後不要馬上入殮,擔心狐會來找它的孩子,全家都得不到安寧。’說完斷了氣。父母聽從了她的話。這一夜風雨大作,家人中有膽大的偷偷窺視,看到有狐來扶著屍體起坐,就像是替活人接生一樣。不一會兒,就聽到嬰兒呱呱的啼哭聲,狐竟然把她抱走了。雨停後,再一看堂姐,則血流滿了床蓆,依然僵臥著,於是把她殮入棺材。堂姐十七歲亡故,如今已過了十七年,按年歲來計算,這位姑娘還不到十八歲。”

姑母一五一十說了之後,屋裡的人都驚異極了,只有宜織聽說了她母親身死的慘狀,哭得抬不起頭來。姑母又仔細打量她的容貌,覺得非常像死去的堂姐,於是拉著她的手一起坐下,說:“外甥女不要太傷心,我就是你的姨母,你見到我,不就等於見到你母親了嗎?”隨後又笑著說:“我一向以為家寶淳樸老實,如今知道他心眼多著呢。我曾經親眼見到過陸家的女兒,果然比我外甥女差多了,難怪他要捨棄她選擇這個。但是編了這麼一套藉口,父母親和其他人全被他矇在鼓裡,你說他的主意不是很鬼嗎?”姑父一聽也大笑起來,家寶面有愧色。姑母叫宜織和她睡一個屋,把細軟藏在內室,其他粗重物品另外放置。又對家寶說:“我成全了你,要不然,你不僅很難達成這樁心願,而且罪責也難以逃脫。”於是對他面授計策。家寶聽了滿心歡喜,趕回家去。

回到家,他對父親說:“兒去探望了姑母,姑母非常想念母親,一定要去一次。”父親果然叫妻子來看望他的妹妹。到了姑母家,姑母叫宜織出來見面,並說是鄰居家寄養的,“她的父親遠出做官,不能帶她走,所以託付給我,婚嫁的事也由我做主。”家寶的母親仔細一看,看到宜織長得比陸家的女兒不知好多少倍,於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宜織看,趁機請求姑母把宜織嫁給家寶。姑母笑笑,假意說:“你家這小子,三心二意的,不能讓這位姑娘也遭受被拋棄的痛苦。”家寶的母親央求再三,又問起宜織的年歲。姑母又笑著說:“嫂子用不著擔心,我已經合過他們的八字,肯定不會給你們夫婦帶來不吉利。”婚事就這樣講定了。家寶母親急匆匆回到家,詳詳細細地對丈夫說了。家寶的父親也很高興,選定日子準備好禮物去姑母家求婚。不到半個月,就把宜織娶了過來。新婚之夜,家寶和宜織對姑母很是感恩戴德。除宜織父親所送的物品之外,姑母又補充了一些原來沒有的東西,衣飾和各種梳妝用品應有盡有,即使是富貴人家也比不上。家寶的父母都喜笑顏開。到了晚上,家寶才將紅紗還給宜織,一定要她戴上。宜織含羞地解開衣服,將束胸戴上,一看還長出許多,於是低頭笑著說:“都因為你,我才會瘦成這樣。”家寶於是想起古人所說的楚宮細腰,果然是有根據的,更加得意了,二人更是纏綿恩愛。到了第三天,雙雙出來見人,親戚都以為是天生的一對,沒有白白浪費擇婚的一番苦心。

宜織從此遵守婦道,家寶的父母都很喜歡她。只是時時思念她的父親,父親滿足她的心願,晚上一睡下就能見上一面,又暗中贈送她想要的東西,宜織於是也不感到遺憾了。有時她跟家寶說起,講她只有幾歲的時候,“父親開始從山中把我帶到那裡。稍稍長大,教我女工,又教我念書,像嚴師一樣對我嚴加管教,毫不懈怠。父親自從住在那裡之後,不耕不織,卻始終是豐衣足食。並且閉門不出,不和鄉鄰交往,人們只知道他姓令狐。今年春天,父親忽然叫我去溪邊洗東西,婢女跟隨一起,也放任她們戲耍。我所說的女伴即指她們,而不是別人。每次出來,父親就給我一根紅色的筷子,叮囑說:‘有小夥子來渡溪,你一定得用這筷子幫他渡過去。’於是教我口訣,我因此稍微懂一點神術。如今在夢中相見,父親總是說:‘你們夫婦跋涉真艱難,但對我來說,只需要一天的工夫,一點兒都不辛苦。’囑咐我要好好侍候公婆,協助丈夫,你竟然聽不到嗎?”家寶於是感嘆事情如此奇異,並悟出那座木橋時有時無,原來都是因為狐翁在施加神術。

起初陸弁得知家寶另外訂了親,以為全縣的姑娘不會比他女兒更出眾,娶來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女。等到宜織來到姨母家,陸氏族中見到宜織的人,全都心服口服,覺得陸家的女兒實在比不上。後來家寶之前買通的算命先生稍稍洩露了實情,人們才知道家寶的用意,講孝不過是藉口罷了,家寶的名聲也受到影響,最終在科舉上一直是一個秀才,不能飛黃騰達,人們都說這是因為家寶拋棄陸家女兒。然而靠著宜織的資財,加上祖上積蓄下來的家產,家寶家至今還是縣上的首富。家寶的姑母等事情辦妥之後,不時對兄嫂親族提起宜織的事,大家這才得知宜織的身份。閨室中的妯娌互相開玩笑,經常喊宜織為“靈狐”。

外史氏說:浣紗西施,千百年之後,竟然再也見不到,也是天地間一大遺憾之事。沒有想到柳生卻在匆忙之中碰見了,而且人長得美麗嬌豔,絲毫不遜色於西施。而夫唱婦隨,百年偕老,遠遠勝過越滅吳以後,越大夫范蠡帶著西施泛遊五湖的結局。只是狐翁用神術引女婿上鉤,柳生又用智謀迷惑雙親,作為岳父和女婿,難道像這個樣子嗎?如果不是家寶姑母的義舉,婚事雖然可以撮合,但人言實在可畏。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俊男美女的結合,難道不是天意嗎?

出自《螢窗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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