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一直觉得自己认识阳台上的女人,直到她走了之后

我住的对面

有几间屋子

只有在夜里

才会亮灯。

故事:我一直觉得自己认识阳台上的女人,直到她走了之后

五月,石榴如火。

阳台对面那层楼,终于住进了人。

午后,不知睡到几点。

拉开窗帘时候,力度稍有些大,不知是带着好梦惊醒的余怒,还或是当真忽略了它是极其脆弱的东西,“嘶——啦”声中,震碎了闲置在空气里的微尘,散成环绕在阳光投射进来的光束里的浑。

“啊——嚏”

一直有鼻炎,因此烟不敢去碰,酒也是极少去喝,连时常辛辣食物都不敢去尝试,大概形如人性,形式上少了点泼辣。

揉了揉惺忪,抚了抚额头,那两三道横起的丘壑,感叹时光不饶人,而抬手间,发现对面阳台上,多了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裙衫的女人。

一个妙龄穿着裙衫的女人。

一个妙龄穿着裙衫散着长发的女人。

自从搬进这栋阁楼里,左邻右舍,也不过两栋楼,人也少得可怜,大都已熟识,而阁楼后面是一条长河,因此就唯有这对面的那层楼,长久不见有人。

喷嚏声虽有些突兀,却因为有风经过,又是从女人那边吹来,所以并没有被女人察觉。

女人半依在阳台栏杆上,青翠色裙摆,让栏杆挡住了大半,风从隙缝里溜过,应该是穿着拖鞋,光着的脚伸出阳台外,招摇。

看不到女人的正脸,只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她手里拿着手机,神情专注,只不时地仰起头来,咧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应该是在跟心爱的人,或是亲近的人,说着些贴心的话,又或者是陌生人,说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容易让女人如此散漫放松的,有两种人:一是,彼此相关,却是相隔甚远;二是,彼此无关,各生欢喜,即使合不来,那也就转身便是路人。

因为不动情,所以最伤人。

紧挨着女人阳台的那间屋子,窗户也已被打开,应该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打开。

兴许是窗户上也有,落满灰的网,几个工作服装扮的人,正在努力清扫,玻璃上还有水渍的痕迹。

房间里,照得如同白昼,外面倒像是亮起了黑夜,太阳成了人们口中类似“婵娟”的东西。

洗漱,焚香,换衣。

临下楼时候,特地朝阳台那多看了眼,女人还依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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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里的楼,不知是何年修建的,有些地方的地基也都露出苍灰的岩石出来,兴许是依山而建的缘故,可构造却是木质的,私下揣测,大概形同河上那座石桥,岁月相仿。

沿着河边朝外走去,转过一个胡同,再前行几百米,就是镇子里清晨最热闹的地方,当地人多会在这里聚集,以物换物,所谓的“集市”,鲜少用到纯粹意义上的钱,主要是在于,往往交换的目的更加纯粹一些,而钱的作用倒显得有些繁琐。

鲜少见到有二三十岁的人,除了老人,只有孩子。

如我这样,再是不想承认,也早就过了自称“孩子”的年纪——倘若那样自称,按照当地习俗,会觉得你属于“不正经”——而在镇子里,“不正经”是种大罪,是要被送去祠堂那里问责的。

摆在牛油皮纸上的,西红柿。

红扑扑的,容易让人想起阳台上那个女人的侧脸。

晚上回来的稍晚,巷子口的祠堂里,亦是早已掌了灯。负责看门的大爷,仰躺在门房里的太师椅上,嘴里叼着旱烟,一只腿叠在另一只上,露底的鞋子,跟着忽明忽暗的烟,随着脚趾晃动。

“司先生,回来了——”

从门房前经过时候,大爷起了身,半眯着群山褶皱下的眼,我稍稍顿下来,有些意外,鲜少见到他主动跟谁搭话的,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只好朝着那升起的烟雾,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回到家,收拾完屋子,将饭菜摆上桌子。

早晨见到,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只是那几间屋子的墙,似是被重新刷了一遍,满目的白,耀眼的白,让人夜里眼睛看得生疼。

从新拉上了窗帘,屋子里又重新归入黑暗,墙是黑色的,灯是黑色的,血管是黑色的,微微不知从哪透过来的光,也是黑色的。

屋子里全都是,嗅得到,白日里黄昏的余味。

好在是早先那些年,学了点,大体上分得清五谷之类,素荤油焖煎炸炒,尤其喜欢熬粥。

红豆玉米粥,银耳莲子羹,海棠西米糕。

煮饭,煮的是杂粮,熬的是心思,心浮气躁的人是很难熬成一锅粥的。从一开始接触到它们起,彼此之间建立一种默契,它知晓你的心性,洞悉本来面目,倘若这时候心是苦的,熬出来的东西,必然也是苦的,必然也是带着情绪的。

静安先生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女人不下厨,这种观念,是有一定道理的。

否则,一年总有那么百十来天,你休想过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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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中半夜睡醒,隐约中觉得窗外,三更分明。

掀开一个角,对面那层楼,灯火通明,与白日里不同,没有了那些敲敲打打的喧闹声。视线再往一旁瞧过去,女人回来了。

俨然是置办了新的家具,沙发椅子一应齐全,女人正背对着窗户坐在沙发上,兴许是在泡着茶。

窗户之外,正是阳台,阳台上的有几盆植株,是新买的,还未见花。顺着阳台飘过来的是,一股清香。

没有陈朽和刚硬的味道,是当年的春茶,又或者是夏茶。

屋子里并没有再多的人,只有女人安静在那坐着。

忽然像是被什么事,惊到,女人往旁边侧了下身,一只手在沙发上翻找着什么,直到放在耳边,才知道是电话。

同时另外一只胳膊又向前伸,应该是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明与暗的区别,恰恰在于你自以为身处光明之中,却并未曾多想远方更远处是一望无际黑暗所在。

你看得见光下的自己,光下的世界,却看不见黑里的蝼蚁,黑的怪兽。

这个来电,女人并不开心。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中间大概因为说得多了,停下来又端起杯子想喝茶,兴许是茶又凉了,刚到嘴边,又被放下。

这样来回过了许久,女人兴许是说得累了,又或者是电话那端的,不再说了,终于挂了电话。

女人像是得到解脱一般,浑身忽然就变得松弛下来,缓缓地重新坐回沙发上,连屋内的光都变得柔和起来。

胳膊没有再往前伸,换成用双手包住了脸,低下头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低。从尘埃里开花,注定也要落进尘埃里。

大早,被镇子里开工的机器声吵醒。

桌子上,还晾着不知夜里什么时候起来泡的茶,余味尚在,茶温已凉。窗帘被风掀开一道缝,从里面“嚯嚯”向外冒着昨夜雨里带来的东西,人情世故,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紧挨着窗帘的那面墙,裂了一道,从墙角位置一直延伸到窗边,曲曲折折,坎坷万分,像是蚓痕,又像是仙人归去北斗烙下的印。

因为觉得有碍观瞻,这才常年用窗帘遮挡。

窗沿边上,早已生了青苔,那抹翠绿,和镇子那些废墟里,一样的颜色。倘若还能再向远看去,目光掠过女人的那层楼的房子,向更远地方看去,那里有一座上了年代的木材厂,因为不常运作,也就难得听见厂子里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用苍紧干裂创造生活的手,从森林里将那些树伐下,再喂进粗鲁得了哮喘的机器口中。

木头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削减成什么样子,人们并不在意它们会被来用作什么,彼此眼中,只是彼此眼中的一具行尸。

木材厂外,有几株僵死的白桦树,也应该是上了年代的。这几株白桦树在满是海棠的镇子里,并不多见,显得格格不入,因此成了黑鸦们暂时歇息的落脚处。

目光收回,落在对面阳台,女人今天换了一身大红色长裙,躺在椅子上。

花盆里的花,竟然开了。

“嘀——”

听见楼下一阵鸣笛,一辆闪着银光的汽车,停在女人的楼下。车前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着正式的男人,男人怀里搂着一个锦盒。

猜得出,女人那栋楼的楼梯,应该也是木质的,“噔噔——噔噔”,男人的脚步应该是有些急促,才一转身的功夫,已然也到了阳台上。

女人没有太大明显的动作,只是略微偏了头过去,似乎说了几句话,又重新回到原来位置。

男人将怀里的锦盒,放在屋内的桌子上。然后应该是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灯亮了。女人赶紧用手捂住了眼,扭头朝着屋里又说了什么。

男人,将灯,又关上了,背对着女人,坐在了昨晚女人坐的那个位置。

“滚——”

其它的话,倒是听得不清,这个字眼,却像是温柔里溜进来的一把寒刀子,贴着心窝冒出的一块凛冽尖冰,蓦然喉咙间生出的一根鱼刺,隔着窗帘,都能嗅到裹挟而来凝聚成团的怒。

女人,让男人滚。

男人霍地站了起来,伸直了手臂,指向女人,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是什么都没说,散架似的,重重垂了下来。

七八月的午后,园子里那些炙烤过的青椒、番茄、青瓜,挂在那里,像是蔫了似的。

从男人出门,到下楼,我放在炉子上的那壶水,开了。

来到车前的男人,仰头朝着阳台上的女人那,看了几眼,低下头,伸手从怀里又掏出一根香烟,兴许是并不常抽,呛到自己,咳嗽几声。

一根烟还未烧完,男人就将它摔进了泥里,刹那间,“嘶——”的一声,火灭了,只剩下柔软里半分僵硬。

汽车向镇子外,驶去。原先清晰的两道车印,也被渐来苏醒的人们,踩得面目全非,和成了一滩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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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是到了立秋。这在镇子里算是个节日。

那天起了个大早,头天晚上祠堂门房那位大爷说,今儿个镇里有社戏看,于我来说,这是极难得的一次热闹的机会。

换了身新衣,点了根新香。正要出门,听到身后阳台那里有人喊着:

“嗨,司先生!”

镇子里,除了门房大爷,鲜少会有人这么称呼我,当下心里虽然生疑,可还是撩起了窗帘,这才看到原来是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人。

女人今天换了身并不常见她穿的休闲装扮,戴着一顶黑色小圆毡帽,帽子边上,似乎夹着一朵看不出名字的白花。

确认女人是在同我说话后,我便拉开了窗子,来到了阳台上。见到我出来——

“你应该就是司先生吧?”

女人身子尽量往前探,生怕是自己的声音太小而我听不见。

“你好,小姐,请问——”我的话还未说完。

“是这样的,司先生,我这几天可能要外出几天,晾在阳台上的这几件衣服,晚些时候,你回来能帮我收一下么?钥匙,我会放一把在你门口信箱里。谢啦!”

正想着要应些什么,女人却是已转身回到屋里,不再作声。

兴许我是认得这个女人的?

自从来到镇子里,平日里,除了跟门房大爷说过几句话,可并不记得还有别的熟识的人,更何况是个女人。

心里的疑虑,更浓重几分。

晚间看了社戏回来,正要上楼,看到门前那信箱,想起早晨的事,应该是女人无聊的恶作剧,并不抱着想法,打开信箱后,里面豁然躺着一把,黄铜色钥匙。

钥匙拿在手里,果然是到了秋天,凉得有些意外。

拿着钥匙,来到了女人那栋楼,刚巧遇上坐在门前椅子上低头抽烟的房东阿婆,怕女人家中有人,这么唐突上去有些冒昧,就多问了几句:

“阿婆,您好。你知道三楼那位小姐,可曾在家?”

听到这话,起先低头抽烟的阿婆,烟杆像是忽然被人生生夹住而动弹不得,停在嘴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兴许是觉得自己听错了,扭过头来,诧异地盯着我问:

“什么?你说什么?”

我只好又重新问了一遍,一字一顿,“阿婆,请问三楼的,那位小姐,可在家?”

这回阿婆算是听清楚了。

一只手熟练地将烟火掐灭,然后扶着椅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抖了抖落在身上的灰,揉开了早已眯成缝的老眼,回身去拎起地上的椅子,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三楼,哪来的小姐,三年前倒是过世了位姑娘,从那以后,这栋楼,就一直是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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