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信以为真的“男女有别”

那些年,我们信以为真的“男女有别”

你是否也曾听说过“男人脑、女人脑”的说法,或者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做过类似“男性思维和女性思维”的测试?早在二十多年前,一本《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的畅销书便已风靡全世界,这本书援引了不少“科学研究”,为男人和女人“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找到了说法。

如果这本出自所谓“两性关系专家”的书还不够让你信服,当下时兴的“演化心理学”(又称进化心理学)则可以给你种种看起来还蛮有道理的说法。人类大脑发育可以追溯到远古采集狩猎时代,和当今男女特征看起来也有不少联系——比如,为什么男人逛街总是直击要害(打猎),而女人却总是挑三拣四(采集),云云。

甚至,最新的神经科学也会用大脑扫描告诉你,男性和女性的大脑构造与功能确实有“显著差别”。

于是一切的事情——男生比女生更加擅长数学,擅长理性思维,不易情绪化、更具领导力等等,一下子就有了解释。而女性作为一种富有同情心、同理心、擅长交流的生物,天生就应该属于某些职业或者家庭。

然而,

这些专注于“男女大脑有别”的研究,从研究本身到研究解读,都有着巨大的问题。

文 | 李子李子短信

1

“如果家长不给作为女孩的你玩乐高,而只塞给你洋娃娃,那你当然得不到空间能力的发展了。”

拿男性和女性“认路”的能力来说:不止一个研究发现,不管是阅读地图,还是想象三维形状的物件,男性在空间相关的测试中总会领先女性。

也有研究扫描了男女执行空间翻转任务(Mental Rotation Test)时的大脑,发现男性大脑中掌管空间抽象能力的脑区(顶叶皮层),比女性更加活跃。于是乎,“女人的大脑天生不擅长空间能力”的结论就出来了,众多大众媒体似乎也找到了控诉“女司机”的证据。

然而,吉娜·瑞彭(Gina Rippon),英国华威大学神经生物学博士、伯明翰阿斯顿大学神经生物学教授,却发现了这些研究的“玄机”。

她发现,绝大部分此类测试,都没有控制一个变量:一个人从小到大,到底接受了多少空间思维方面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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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NPR

“如果家长不给作为女孩的你玩乐高,而只塞给你洋娃娃,”瑞彭说,“那你当然得不到空间能力的发展了。”

而当控制了“空间经验”这个变量之后(例如从小到大是否有阅读地图的习惯,是否经常玩空间相关的玩具等等),男女之间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一项针对儿童的研究发现,女童在空间想象能力上的水平,和家人的性别刻板印象水平负相关。换句话说,爸妈认为你天生“不行”,最后很可能成为了你不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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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Shawn Tyson

如果说家庭成长环境这个变量难以控制,那我们去找非常小的小孩,看看它们的行为差别怎样?于是,所谓的“玩具测试”应运而生。

研究人员给小至九个月、大至3、5岁的孩子不同性别的玩具,结果确实能够用来印证男婴和女婴对玩具偏好的差别——例如男婴会更爱玩汽车、积木,女婴会更爱玩娃娃。研究人员认为,这是男女激素的区别,导致男性对移动的、空间性的物品更感兴趣,而女性则喜欢模仿和社交。

但另一方面,汽车、娃娃、积木等等玩具,都加载着社会加诸的文化和符号含义。这些差别有可能并不来自于婴儿和孩童的大脑,或许只是来自于家庭。女婴家里的玩具和男婴家里的玩具的不同,他们在父母照看和引领下玩玩具的习惯不同,造成了他们行为的不同;而大脑又会顺着这些差别,继续发展成型。

随着人们对于婴幼儿大脑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婴儿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懂得察言观色,根据大人给予的反馈行动;在形成其他的认知能力之前,就会通过眼神和注意力与他人“社交”。而大脑在急速发展的过程中,新的神经元联结会不断形成,大脑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周边的信息。

这类玩具研究,想要排除大脑发育过程中所谓的“社会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你所看到的“男女在玩具上的天生差别”,很大程度上也是后天形成的(你总不能把刚从母体脱离的小孩用来搞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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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Psychology Today

一旦意识到后天环境的巨大影响,进一步研究下去就会发现很多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结果。

比如,婴儿对于玩具的性别偏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的。而且,

男婴对“男孩玩具”的偏好,要大大强于女性对“女孩玩具”的偏好——小女婴几乎什么玩具都会去摸去玩,而男婴很小就对女孩玩具敬而远之,那是因为大部分家庭教育常常不希望男孩变得“娘娘腔”,对于男孩的女性化有更强烈的抵触,女孩变假小子则没那么可怕。再比如,一个研究显示,玩具本身到底娘不娘,其实不如大们告诉小孩这个玩具上的标签是男是女、或者拿来玩具的大人是男是女更重要。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玩具偏好不是属于孩子的,也不是属于玩具的,而是属于我们成年人的。

那为何有问题的研究,会不断重复地在科学领域出现?这些研究的过程,又如何一次次地给了我们错误的结论?

2

“当整个社会都认为“女性是低人一等”的,自然所有的表象,都能用来解释这种认识。”

实际上,科学对于人种、对于性别的“误读”由来已久,数据详实、也不乏对照分析的研究,到后来才知其荒谬。

例如,19世纪初的“颅相学”,认为人的心理特质能够根据头骨的形状确定。因为门槛低又容易理解,这个所谓“学科”在19世纪初十分风靡。人们根据头骨的大小、头骨不同部位的形状,十分妥善地将各类头骨总结归类;分析头骨的结论,也对女性十分不友好——女性的头骨发育不如男性,脑容量小,所以女性理应处于社会的从属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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颅相学示意图 | Wikipedia

仅浮于“表面”的颅相学,很快就被科学抛弃,但科学的“性别歧视”并未停止。当神经生物学家能够抛开头骨本身、研究脑内结构时,他们便很快地将各个脑区的大小,与智力以及能力联系起来,并在人脑结构里寻找男女之间的种种差异。

1854年的一篇论文认为,男性和女性应该分为人类的两个亚种,因为男性掌管理性的前额叶比女性更大,因此男性是更加“高级”的物种(这是错的)。达尔文的演化生物学——奠定了现代生物学基础的伟大发现——在当初也对女性的“进化不完全”下了定论,在“需要深度思考、推理和想象的领域”,女人是“低级的种族”。

现在回头来看这些结论,自然是十分可笑。19世纪的性别科学,实际上是维多利亚时期性别秩序的投射。当整个社会都认为“女性是低人一等”的,自然所有的表象,都能用来解释这种认识。

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以及这些荒谬科学结论的式微,人们不再认为女性“低等”,但科学界依然执着于寻找“差别”——男性和女性在社会上是如此不同,那么在大脑结构和神经层面,也“应该”是不一样的。而在茫茫的证据里寻找并验证这些差别,成为了拥有 CT、PET 和 fMRI 等扫描工具的神经科学家们最热衷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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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Simply Sustainable

瑞彭在她的书中举了上世纪80年代一项研究作为例子——对脑胼胝体(corpus callosum)形状和大小的扫描。这个小小的区域,像一个“桥”一样搭在左右脑之间。两个美国科学家找了19个样本,对他们的胼胝体进行了研究,发现女性的这个部位更宽更厚。而这一个小样本、扫描手段初级、结论也不甚严谨的研究,激起了许多科学家的跟进和解读。比如,女性的左右脑之间的交流更多,说明女性更擅长多线程,能够“嗅”到周围隐藏的信息;男性更专注,因为左脑和右脑都能独立工作、少受干扰……

但是,脑区的尺寸究竟说明了什么?尺寸是怎么和脑部的功能联结,脑部的功能又是怎么和各种认知能力联结?甚至说在当下技术更完善的 fMRI 扫描中,某个脑区的“活跃”又意味着什么?这些研究本身的样本、准确度又是怎样的?瑞彭讽刺地指出,那些对于脑区形状差别的描述,或许跟早年的颅相学并没有太大区别。

甚至,有的研究为了自圆其说,甚至拐弯抹角、无所不用其极。有一项研究给男性和女性分别展示代表“害怕”和“恶心”的图片,并要求他们“用理智去控制”这些情感。原本的假说,是男性负责理性的前额叶会比女性更加活跃,导致女性更加没有办法控制情绪。但实际的数据,却是女性的前额叶更加活跃。研究者脑筋一转,声称说“男性额叶效率更高”。

面对这种无法被证伪的自圆其说,有科学家惊呼,“真相在假说面前简直弱不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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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Planned Parenthood

3

“现在的科学研究,“差别”比“没差”更容易出成果,“显著”比“不显著”更能发论文。”

不管问题有多大、样本有多小,研究的黑盒子在论文发表那一瞬间就被关上了。然后,这些男女区别的蛛丝马迹,会通过喜爱迎合人们固有偏见的媒体传播开去,标题党一写,人们便只记得“男女有不同”这么一个结论。这些结论,又用来印证那些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有大约四分之一关于性别研究的杂志文章、三分之一的自媒体都在谈“先天差别”,而关于先天差别的科学研究比重其实非常之小。

这也不完全怪研究者的固有偏见。现在的科学研究,“差别”比“没差”更容易出成果,“显著”比“不显著”更能发论文。而男性和女性又是如此自然区分的两个人群,想要有所产出,朝着“这两个人群中的差别”进发总是没错的。

实际上,从统计原理上讲,只要样本够大、变量够多,怎样都可以从不同的人群里抽出几个变量、制造出“显著”的差别,而“显著”的意义并非“巨大的差别”,只是“差别不太可能是随机巧合”而已,有的时候,显著的差别可以非常非常小,只是数据够多避免了随机巧合罢了。

而怎么解读、又怎么和社会现象乃至刻板印象联系起来,很大程度上依然取决于一直以来科学界问问题的方式。在瑞彭看来,问题的核心在于,相当多的神经科学研究,都迷失在了各式各样的扫描图像与数据中,却不去正视数据的来源、提问题的方式、解读问题的严谨程度,而这些关键节点,恰好是社会偏见以及根植于偏见的想当然的结论最容易滋长的地方。

人们对于性别间差异的痴迷、对于社会以及后天环境的忽略,会让科学对于性别的误读和迷思,像打地鼠一样敲下一个又冒出来另一个(Whac-A-Mole My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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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The Guardian

人们对于自然科学“客观中立”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把人以及人脑作为了自然造物,执着于各种各样的“先天差别”,而忽略了后天环境与社会作用的重要性。

大脑的可塑性是惊人的,伦敦出租车司机不用任何导航,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伦敦纵横交错的交通网里畅行,而脑部扫描的结果是他们有着极其发达的相关脑区——这极大可能是后天的训练得来(一些双胞胎研究也证实了这样的结论)。

人和人的基因生来不同,大脑中的先天差别当然是存在的。但这些先天条件如何与后天环境互相影响、互相促进,具体机能究竟如何,人们了解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就算是真正有实锤的男女激素水平的差别,究竟如何影响认知,有多大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现在来看,都是极其复杂的问题。

不仅仅是神经科学,包括演化心理学、认知心理学、激素与内分泌相关的研究,也都多多少少存在各式各样的偏见。这并不是说我们无法客观地认识世界,而是我们要不断地意识到我们自己认识上的局限,再努力去打破这样的局限,审视问题的来源以及提问的方式,将更多外界的变量纳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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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Rubicon Marketing

吉娜·瑞彭的批评,并不是否认神经科学的进展,而是用更加批判的角度审视我们现有的科学。而新的神经科学研究,已经开始慢慢纠正之前的偏见——除了更高级的设备与更强的算法,还有站在看起来“理所当然”的结论之前的审问:真的是这样吗?是否还有别的方式来解答数据上的差别?就如斯坦福大学神经内分泌学教授罗伯特·萨波尔斯基(Robert Sapolsky)在《行为》(Behave)一书所说,我们观察到的各种“生理现象”,都是透过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以及社会的组织从而发生作用的;人既是生物的人,也是社会的人。我们透过 fMRI 扫描仪看到的,本质上只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跳动图像而已——将这些图像织为我们称之为“科学”的系统的,依旧是人,处于社会枷锁中的人。

而下次当看到“男女有别”的研究的时候,你也不妨多一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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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们信以为真的“男女有别”

本文原文刊载于《信睿周报》第18期,是

《Gender and Our Brains: How New Neuroscience Explodes The Myths of the Male and Female Brains》

》的书评,作者是文中提到的神经生物学教授吉娜·瑞彭。我自己有一些删改。

这本书目前还没有中文版,但对这个议题有兴趣的同学们可以阅读著名生物学家史蒂芬·古尔德(Stephen J. Gould)的《人类的误测》,以历史的角度梳理了科学研究史上的偏见与歧视。

另外也要私心安利一下《信睿周报》,他们是中信出版社旗下的一本关于科技和人文对话的纸刊(也有电子版),上面关于技术与人文前沿的探讨(例如技术伦理、艺术与科技等等)都是中文世界里独一家的,许多也是我们 STS 专业的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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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信睿的编辑,以及从来不表扬我的恩特同学对本文的批评建议,下次会记得给你买酸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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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科学、技术、社会与人

佐治亚理工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 PhD 在读

果壳特邀主笔,科学松鼠会成员,科学作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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