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不染不是不再有塵埃，而是塵埃讓它飛揚，我自做我的陽光。
——林清玄
“蘇隊長，你做甚著了？不是很忙的話，昂（我）和你說兩句話，行了不？”我覺得鄉音熟悉，邊聽邊想是誰。
“哦，我城裡辦事著了，沒事，你說，你說”。
“扶貧、扶貧，你把昂（我）越扶越貧！”我被這句話驚到了，趕緊從縣扶貧辦的辦公室門裡走出至樓道，擔心別人聽到電話裡的說話聲。
“你給昂（我）買的雞，有一半得雞瘟了，現在沒錢給雞看病”，我很想聽出他是誰？但村裡的口音都差不多，我也不是隻給他一個人買過雞苗。
還沒等我吱聲，他又一句來了：“鎮上看不好雞的病，害得人花路費盤纏又去了趟米脂縣城，你那陣兒要是不給昂（我）買什麼雞苗兒的話，這些錢就不用花麼，更不會為這些碎雞娃子貼錢 ！一顆蛋還麼下來了，又欠下了給雞看病的債！”
我氣不打一處來，好心辦成“壞事”，直接回復：“那這樣吧，你把沒得病的雞都殺了吃雞肉吧，算我送你的！” 愛咋咋！合上電話的手有點抖，心也在顫。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和顏悅色地去和農民朋友說話。我調整了一下心情，繼續回到縣扶貧辦對接業務。近一年“單打獨鬥”的滋味並不好受。有和你扯皮拉筋的人，有橫著脖子跟你一句話能犟半天的，也有不以為然甚至蔑視的眼神......但我知道，淳樸、善良、說話直是老鄉們的天性，我必須適應他們不同的表達方式，學會用農民的語言和方式去做農民的事。
沒有從事扶貧工作的人，依然停留在“填填表，入入戶，爭取個資金修修路”的印象和層面上！他們只說對了十分之一，填表、修路、入戶僅僅是我們最基礎的工作。全國脫貧攻堅工作到了啃硬骨頭的時候，各級黨委政府把勁使在了檢查，考核上。只有檢查才能查出問題，只有考核才能核出毛病。鄉鎮有“戰友”與我私下聊，不希望被抽到檢查，怕檢查出問題來。我特別理解，他們只是不想讓平日裡的辛苦和付出最後用“問題”來解讀，我們只是不願讓熬了的那些夜成了“無用功”。我與他們抱有同樣的“想法”，但也有與他們不同的“心願”，多檢查一次，不就是多整改問題一次，沒什麼不好！面對檢查，我積極準備，如實反映，平靜等待結果，坦然處之。
駐村以來，局領導對我們工作隊只有一句話的要求：不給市局整體工作掉鏈子！是啊，市公安局每年都是市級考核的先進單位，精準扶貧工作，納入單位年度工作考核，一票否決。領導不給壓力才是最大的壓力。
可我的身體不聽話，不如我願，沒有安然無恙。大量的表格填寫、入戶走訪、開會培訓、總結匯報、熬夜加班、缺乏睡眠。人常說，相由心生，我心裡急得要命，每個細胞裡都冒著火，每寸肌膚都被燒焦了一樣。一個人的能量實在有限，我夢想長出三頭六臂，一頭負責工作，一頭負責生活，一頭負責思考。媽媽曾說過，人長兩個胳膊，是用來擁抱美好生活的，我現在特別想被媽媽抱著，如果可以，我想在她懷裡撒撒嬌，睡睡覺。我渴望自己分成八段：一段學習納新，一段整理臺賬，一段入戶走訪，一段爭取項目，一段撰寫材料，一段聯絡溝通，一段開會培訓，一段總結匯報......我曾有過求助的想法，又覺得開不了口，駐村工作隊是局機關專人專班工作組，我不敢再向局裡開口要人，習慣了遇到問題自己解決，求助的想法最終成了我內心的設問句。
當我全身掛滿冰霜時，體溫卻升到了39.3度。組織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2016年12月19日，局黨委召開扶貧工作推進會，安排部署結對幫扶幹部進村入戶，市局在家領導、各結對幫扶幹部，主要科室負責人以及駐村工作隊參加會議。駐村工作隊只有我一人，向大會彙報當前工作本應是我，但因高燒導致聲帶疾患復發，一天三次霧化治療也沒能讓我再發出聲音來。政治部王殿璽主任是市局精準扶貧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他代駐村工作隊做了彙報。當殿璽主任指著我向大家說：“駐村工作兩年多了，三位女同志工作認真負責，兩年給單位拿回兩塊先進獎牌。你們都看看蘇麗，坐在會場上她滿臉通紅，不是緊張，是她病得很嚴重，已經不能發聲了，能來會場參加會已經很為難她了！
所有參會的人把目光轉向了最角落沒有來得及換警服的我的身上，目光中我讀到心疼、理解、堅定和支持。我當著眾人的面，沒有把控住情緒，低著頭，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落在手裡的工作日誌上，模糊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聽到主管領導在這樣的一個場合，認可我們的付出，肯定我們的工作，這比我吃十劑良藥都要管用。我剋制著激動的情緒，讓自己重回平靜，坐在會場，一邊聽領導們的安排和部署，一邊開始籌劃兩天後的進村入戶的方案。路線、參與人、就餐、工 作臺帳，貧困戶走訪、鄉鎮、村委工作對接......疾病隨著剛才的一席話而痊癒，靈魂出走在曾被渴望理解的路途上，歲月失語，唯真可言。
次日，駐村工作隊隊員黨琴產假未休完便提前返崗，政治部人事處派慕旭堂，組教處抽張義良增援駐村工作隊，參與年底檢查考核工作。政治部副主任郝海洲在辦公室也為市局精準扶貧工作加起了班，韓露萍小妹一邊幫我們幹活兒一這端著杯熱咖啡在我的桌前，那是我喝過味道最濃濃的咖啡......我們感受著彼此之間的理解與支持，互看一眼，釋懷所有，如影隨行必戰敗孤身一人。幾個人加完班才發現天黑了，那一刻，他們像冬夜裡的一個火爐，照亮了辦公室，溫暖了加班的人，連頭頂的白熾燈發出的光，也不再是冷漠。我記住了每個伏案工作的背影。琴妹、旭堂和義良回家收拾行李，我去榆林二街的照相館去取照片，負責沖印的一名工作人員陪我到夜晚十點。歉意提醒我邀請她吃個夜宵，無奈臘月冬夜的榆林，可以吃的少了。持續發燒的我迷糊地抱著新買的相冊外出打車，忘記了問她的名字。
雖然只有萬分之一的機緣，但我仍希望她能看到文章。如果有讀到，我真的想和她共進一頓晚餐。我想告訴她，我叫蘇麗，感謝寒冬的陪伴和一起摔過的跤。那晚，拉下卷閘，從馬路牙子下來，我倆就摔在結冰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打車，想有個人來接我多好，可十點多了叫誰都是打擾。我掏出手機，準備讓歌聲陪我走完回家的路，才發現，手機也沒電了。我討厭此刻流下的眼淚，夾雜著鼻涕，流下來就直接凍在臉上，太冷了，冷到骨頭裡了，骨縫裡每處都透著溼冷，每一個關節都在笑話我。只有寒夜裡的星空，微笑著為我抹淚。不是說好不再流淚嗎？
一路走，一路哭，十一點多回到家裡，趕緊吃藥，明天還要去村裡安排局領導以及結對幫扶幹部進村入戶的事。我躺在床上做霧化，藥是苦的，霧是白的，枕是溼的，我很想老公和孩子，撥下號碼，又合上。我討厭自己的脆弱。手機裡尋找一些能讓我開心的歌曲，無論換什麼類型的歌，我聽出的都是難過。我貼了張面膜，希望它的營養能滋潤嚴重缺水的皮膚，可是再昂貴的精華液在連續熬夜的這張臉上失去功效，喜歡漂亮的我，聽見小夜燈吟唱出一間房的惆悵。
一大早，單位行政裝備科派王鵬飛大哥與我們一起下鄉。鵬飛大哥言語少，為人誠懇，做事穩重，偶爾爆金句讓你捧腹大笑。一行五人，在冰雪路上前行，心裡有點慌，我們不約而同說一點也不擔心，但在朋友圈裡各自發出了雪地上行走的害怕......各項工作有序完成後，我們回縣城住了下來。第二天，我帶他們吃了著名的“手工掛麵荷包蛋”，買了佳縣本地土特產。想著媽媽喜喝當地的香米渾酒，順便買了幾袋。結果有一袋店家沒封好，開了口子，撒在我的雪地靴和義良的衣服上。我吸了冷風后咳嗽更厲害了，義良和黨琴妹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搶著掏出紙巾。旭堂兄弟已經蹲下身子，兩隻手在我的鞋面上忙碌著，灑落的渾酒清理的乾乾淨淨。
我站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像木偶一樣。旭堂凍紅的手，蹲下的身子，頭髮上飄落的雪花，一切都定格在我的眼中。兒時，父母為我俯腰脫下被冰水打溼的鞋子，出嫁時，葉先生單膝跪地為我穿過婚鞋。除外，再沒有人像家人一樣蹲下身子......不能發聲的我，越想說話，喉嚨越緊。我能做的，就是在這細微而感動的時刻，滿懷感激。
旭堂兄弟要調回河南焦作老家了。政治部同事們聚會歡送他時，我在西安正接受聲帶治療。那天夜裡，他在手機裡與我分享著熱鬧又傷感的場面，我用電腦逐字敲出每一個抱歉和每一句祝福。他過一會兒就發一句話或“表情”給我，我彷彿看到他與每個人聚杯說話後，又不想晾著手機屏著的我，兄弟是重情義的人。我，樂觀悲觀一半一半，希望憧憬一半一半，回不去呀，回不去。可是回去又能怎麼樣呢？醫生不讓我發聲，我只能用打字來交流。恍若時光一去四年，每天忙完就到夜晚了，偶爾看見兄弟在朋友圈裡分享河南老家的工作和生活動態，宛如黎明。我在心上為兄弟留了一個地方，隨時歡迎他能帶著家人回到榆林，或者有朝一日，我突然出現在河南焦作慕旭堂兄弟的面前。
2016年12月23日，市局領導班子成員、副縣級領導以及局機關科室負責人一行五十多人進村入戶，走訪慰問張家溝村，劉家峁村，玉家溝村貧困戶，查看駐村工作隊臺賬，與縣、鄉鎮領導召開現場會，座談幫扶措施。坐在市局機關會議室的領導，換坐在鄉鎮會議室的臺下，像學生一樣認真學習扶貧政策和結幫扶常識，可愛又可親。走在鄉村雪地上的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信心，再冷的天，在大家的熱情面前都失去寒氣。局領導們端著搪瓷碗，蹲在鄉政府院子，臊子飄著香味，餄餎面冒著熱氣，碗裡藏著的是希望，嘴裡吃進去的是祝福，心被裝得滿滿當當，全是歡喜。
建設中的村委會
這是我的宿舍，已成絕版。
在移動硬盤裡翻到的，幸好留了紀念。
一直陪伴我的，依然是病。
39.3，這是成年後的我，發燒最高值。
2016年12月19日，局黨委召開扶貧工作推進會，我在照片中左下方的角落裡，紅著臉，發著燒。
抬頭看著你的那個帥小夥，正是文中的慕旭堂。低著頭整理照片的是王鵬飛大哥。白天他是司機，晚上他是工作隊員。我和琴妹也在低頭幹活。
時任政治部副主任的郝海洲大哥，辦公室加班。培訓資料一遍看了又一遍。（中）
加完班回到自己辦公室，窗外靜悄悄的，
粉紅色的包包傳給我的，是一陣孤寂。
我第一次坐在全是局領導的麵包車裡，他們互相之間也開玩笑，一路說說笑笑，路滑走得慢， 但時間過的挺快。
我們的局領導，眼裡全是堅定。
局機關的結對幫扶幹部，在烏鎮鄉政府，接受精準扶貧工作業務培訓。
快樂工作，幸福生活。
翻山越嶺，只為貧困戶早日脫貧 。每個人都在儘自己的力量，從幫扶幹部到貧困戶，一點一點的改變著。
腳下有多少泥濘，心中就有多少深情。
領導在前方，榜樣的力量。
張家溝村核對數據，完善檔案。
我們四個人提前去，行政裝備科派王鵬飛大哥下鄉，旭堂弟副駕，我和琴妹，義良弟後座並排坐。我們在結冰的路上飛奔……
方便麵，是我們的主食。
窗戶裡照進來的這縷陽光，是為提前返崗的黨琴妹和慕旭堂弟認真工作的模樣而來。
掏出隨身帶的水杯。菊花和石斛不知什麼時候凍在裡面，陽光照過來，晶瑩剔透。大隊伍進院子了，我趕緊拿出手機拍下它。發在朋友圈後 ，細心的友友王宏發現了，回到榆林城，她送我保溫杯。暖暖噠(｡･ω･｡）
在村裡，玻璃罐頭瓶、碗、盆、我都用它們喝過水。土太大，我珍惜它，一直沒捨得用。
看上去，我並不像病人吧？
今天，說給自己聽的，是周國平先生的話。
“一個靈魂已經覺醒的人，你不會再嘲笑和傷害別人，因為你知道，其實別人只是附在另一軀體上的最敏感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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