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1

我曾一次次地从一个叫西约街的地方走过。

无数的车轮和脚印从街上辗压、踩踏,从这条老街往返,经历都是一样的,除了看到形色匆匆的陌生的饮食男女外,每次都会遇见西约街,她和所有的老街一样,斑驳的墙,透过次第林立的店铺,熙攘的客流,摆满街面的各色商品和曲折幽深的小巷,一些具有鲜明岭南特色的民居,比如骑楼、庙宇、书院、祠堂、老店铺、石板路、石桥和有着百年生命的古树,她真实地记录了城市发展的一段历史。

“西约街堵车不?”经常在这条街上会遇到这样的问路人。

“堵呀,人多着呢!”在这条街上走,不经意间就会有旁人回答了对方。

路边人又会插了句话:“改道走吧,还不知要堵到什么时候呢。”

老街是城市发展的缩影之一,这条较为繁华的西约街道,在我的印象中及见证下,一直都没有扩建或是大的改造,无论城市发展有多么的快,仿佛和她关系不大,这是目前贺州市保存较为典型、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也是古代城市规划与建设的杰出典范,她真实的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兴衰。

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2

那是1999年9月,正值开学季,我从村里搭了村上人的摩托车到富川县城,然后换乘拥挤而热闹的班车到贺州市区,一路上鼻孔吸入了许多漂浮在空气里的黄泥,灰头土脸地独自一人来到了市区。

我扛着一个笨重的编织袋,里面有几件旧得褶皱了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几本杂志和一张绉巴巴了的广西梧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现在的贺州学院东校区)的录取通知书。许多外地的学生看到学校录取通知都会以为这个学校的教学点在梧州市,其实不然,这个学校设在贺州,有少部分学生直接就跑到了梧州市,经问询确定后才返回到贺州来报到。

那时,我的口袋里只有东借西凑来的两千多元钱,离交够学费报上名读师专还差一大截。我不知道学校会不会给我欠费报名上学?我也不知道就是报了名后能不能有后续的费用供我在学校里读完三年大专?这样的问题总是在我的心里反复不停地纠结着。

南方九月的天气仍然炎热,我穿着一件村上小伙伴送给我的长而厚的牛仔衣,走了一路,汗水落了一地,而我心里非常的冷。

行走在西约街上,我无心观看老街的美丽,倒是有一种透凉的寒意钻心入骨。

能否在西约街边的学校里读上书?倘若不给欠费报名,我可就扛着这个编织袋南下广东打工了。这样想着,仿佛放下了一块石头,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学校最后用宽容的姿态接纳了一个个前来求知的贫困学子,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留下来了,这是暖,是曙光,也是希望!

几个月后,我在学校里扎堆的老旧自行车堆放处,扒拉出了一辆破旧的单车,推到修理店重新修理一番后,有了代步的工具。

常常是在空闲时间里,我骑着“吱呀吱呀”声响的旧单车,和几个相同境遇的农村学生一起,不停地穿梭于西约街到向阳路、建设路等各居住小区,单车上挂着“家教”的牌子晃来晃去。

家教之余,我忙碌于工地上,或是蹲在西约街边,等着需要为孩子找家教的家长前来问询。我接了几份家教,时间排满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想像,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与向往。

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3

新兴北路一个漂亮的院子里住着的家教学生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Z,家长吩咐我教他写作文。往来熟悉后,渐渐懂得,其父母均为行政人员,希望自己孩子的将来也能运筹帷幄。他们忙于工作与应酬,照顾不了孩子的学习,而这学生的兴趣也不在于学习,只是请我来陪孩子玩耍罢,每次都是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的玩着他的游戏。

另一个住新宁街的二年级小学生L,家里忙于生意场,在市区开了几个规模还算大的饮食店,这个学生的家长倒是非常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多读书,可以出类拔萃,请我家教补习语文、数学等。

家长是出了钱请我的,尽管一个小时有的低至五元,但我必需尽心尽力的去教好学生,这也是我能挣着费用偿还学费及支付生活费的来源之一。

深秋的一个午后,走过西约街。我把单车停在一景桥上,观赏着这令人沉醉的美景。夕阳下,西约街有如镀金,一景桥下的流水升腾起来的雾气也如地涌金莲,一圈圈金黄色往空中飘浮,就连老街斑驳的墙上也是一片金黄色,仿佛穿越时光,走进了已经远去的古八步,那长满青苔的砖墙,残破的石板小街,静静地在岁月中行走,如踏歌的行板,吟唱着昔日的时光。

沙街巷一个小木门突然“吱呀”的一声推开了,探出一个老妇人的头来,胆窃的看了看我,问:“你就是经常教小孩子的那个学生吗?”

我点了点头,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老妇人小声的问:“我能请你来我家辅导一下我小孙女的学习吗?”

“可以呀。”

她说:“我老了,也不识字,不会教这小孙女,她的父母也不在,可我真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完成她的作业。”

“我试试吧。”

“可是我一个老人家又没什么钱,”她怯怯地说。

是的,我也没钱,我懂得一个没钱人活着时的滋味。于是,我不再言语。

走进她的家中,我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家庭,几张老旧的桌椅,一盏吊灯静静地挂在房中间,发出微弱的灯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趴在一张长条凳上正写着作业。这一刻,仿佛看到了我的童年,令我心怀恻隐,我决定帮帮这个小女孩的学习。之后,我常常往返于西约街的沙街巷,并从这户老妇人那里,了解到了许多有关西约街上的往事。

小女孩非常上进,极喜欢读书,经常告诉我一些在校的趣事,读一些故事让我听,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小桔灯》等。小女孩如同春日桅子,充满了希望,在有着丰富的阳光和雨露的这条老街上,不急不慢的生长。

2002年7月,历经三年的艰辛,我终于拿到了师专的毕业证,离开了西约街。我读的是师范,原以为可以毕业后谋到一份教师的职业,当时别无屠望,哪怕是在乡村教书也行,至少可以存活。可是,刚步入社会的我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是多么的幼稚。

我所在的县对于这一年的毕业生不再包分配,除了个别急缺师范专业外,本县生源所有的毕业生自谋生计。我在县里电视台晃了几个月体制外的记者后,最终还是因生计问题迫于无奈离开去了广州,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涯。

西约街离我渐远。

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4

在异乡的日子,人容易怀念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一里街长,西约旧事,我不得不提起这条老街的历史。西约街以关帝庙为界,南临贺江,以西为西约街,其分支有油行巷,沙街巷。

据史料记载,清朝嘉庆年间,有广东端州的八户人家先后到黄田浩洞、路花、竹山脚从事制陶、开矿和经商。咸丰年间,为了经商方便,八户人家在八步的贺江边建起了八间店铺。随着大批商品经贺江船运到八步,逐步发展成了商业街市,在江边建起了码头,湘粤桂大量商品在这里集散,客商云集,逐渐形成了西约街。

老街理所当然地成为最早的商业中心,长期引导和左右着八步的消费潮流。西约街是现代化城市的历史阶段见证,是城市历史文化积淀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成为了八步人的根。

西约街是个有着千年历史的老街,一些往事都已老旧。如今,在街的河岸边,有着许多杂乱的民居出租,租金相对于市区内的房子便宜很多,因而吸引了各种各样的租客,老街繁华仍在,并欣欣向荣着。

西约街的建筑具有广东特色,为骑楼式建筑。贺州地处湘粤桂三省区的交界地,绝大部分的广东人先到八步开始创业,小部分是来自广西容县的华侨,早期的商铺,做金融的基本都是广东人,这些粤商带来了粤式建筑,也带来了小部分楚式建筑,这些房子都是两面坡人字形的坡屋顶,两到三层高,底楼是铺。民国时期由于附近矿业十分活跃,航运码头逐渐兴起,西约街商业迅速发展,沿着以前的八家铺子就逐渐形成了独特的西约街。

在这些建筑当中,在岁月的长河里,镌刻了西约街上的故事,增添了老八步人对它们挥之难去的情感。

陪伴古街的是那些挤挤挨挨一小间一小间的铺面。是的,经历了岁月的侵蚀,饱受了历史的沧桑,西约街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厚重历史的身体渐渐萎缩和被磨蚀着。尽管这些铺面已经十分地古旧,但却依然故我地散发着浓浓的商业气息。一景桥上依然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古街,古朴、温润、亲切,正如一位挑着零担的货郎,从历史深邃的巷道中渐渐远去,只留给你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5

2003年,广东刚开始谈论“非典”的时候,我迅速逃离了广州,从罗冲围客运站挤上一辆班车返回了八步,租住在西约街河边巷的民房里。这一年的许多时间,人们都戴着口罩,仿佛羞于见人,或怕惹事,来去均是行色匆匆。

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矮矮胖胖的身材,他的孩子去了别的城市读大学。在离老街不远处,夫妇俩共同经营着一个卖日用品的小杂货店,早出夜归。他家的房子一共三层,第二层自已住,第一层和第三层分别租了出去。由于三层的光线好,阳光能照进来,也可以通过窗口看老街的一些人们拥挤、忙乱、嘈杂,是难得的自得其趣风景,于是我选租住在三层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个老式的木架床外,空得连风从南窗口吹进来从北窗口跑出去时也会发出“呼呼呼”的闷响。

西约街所在的贺州是在2002年由县级市成立为地级市。私企给予就业者的岗位不多,我就像条热带小鱼在大海里寻找目标一般,游弋在各处寻找工作的机会。

后来,或是因为我文字上的爱好,我应聘在当地的一个小报做记者编辑和广告业务的工作。那个时候,我喜欢到西约街上走访,采访了许多关于老街的故事。而我的房东给了我许多非常好的西约街上的新闻及写作素材。

这绝不是偶然的一天。疲惫了连续的采访、组稿,深夜穿过西约街河边巷,虽然是在城市的一角,但此刻万籁寂静,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上了三楼住处后,累得连澡都没有洗,脱掉鞋子倒头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从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仿佛在梦中,稀里糊涂的去开了门,突然闯进来四五个警察和三两个着便衣的人来,全副武装,迅速围拢了我并冲着我说:“警察,别动,蹲下,抱头。”声音低沉而威严,穿透了漆黑的夜色。

我瞬间被惊醒,如同受到了高压电击般,蹲下抱着头一动不敢动,惊愕不已。

几个警察立即进入各个房间探索,确定只有我一人时,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其中一人问:“其他人呢?”

“没有。”简直是莫名其妙,三楼一直只有我在住,何来的其他人。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的一个警察问我。

我不客气的问:“你们凭什么闯我的住处?”

“我们在办案,例行公事。请你配合,拿出你的证件给我们看一下。”其中一个警察说。

我走进房间从采访包里拿出了报社记者证。警察看过证件以后说,“没事了,你去休息吧。”于是迅速撤出房间下了楼。

彻底被这伙人惊扰后,了无睡意,我看了一下时间,是凌晨2点45分。出于记者的敏感,我快速穿上衣服,跟着下了楼。楼下站着黑压压的一伙警察、便衣及蹲着的众多租客。

从警察与这些租客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一楼的租客共十多人,全是些来自不同省区的人,他们聚集在八步进行非法传销活动,租住在这里已是半年多了。房东由于早出晚归,上楼梯间的走廊因楼层不同,房东除了收租金外,一般都见不到租客,因此也不了解这伙人的来历。

对于夜半擒拿非法传销犯罪嫌疑人员的先进事迹,他们拒绝了我想要当场采访的好意。这伙传销人员连夜被警察带走了。

此刻,黑夜又归于寂静!

数天后,非法传销犯罪嫌疑人在八步辖区内以开展“纯资本运作连锁业”为名发展下线参与传销活动,各层级进行管理、组织学习活动等方式,蒙骗其他人员申购加入传销组织,进行非法传销活动,从中牟取非法利益,其行为已涉嫌犯罪,受到了有关部门的严惩。

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过无数非法传销活动案例,这些诱发恶性犯罪人员,让许多个家庭支离破碎,无数人穷困潦倒,或是众多的人走向了罪恶的深渊。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被传销组织的蛊惑宣传迷惑,倒致被传销团伙裹挟逃离广东,到了江苏,被骗光了所有的钱财,近一年后才被警方解救回家。

传销易懂,人性难明。很多人浮躁的幻想于“一夜暴富”的可能,最终走进的很可能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金钱游戏的陷阱。

生活,绝非平原纵马,也非顺水行舟。

之后的时光,再从租房的一楼经过时,早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也没有了“夜半惊魂”的经历了。传销也再无人谈起,仿佛雨后春日,小城的环境透露着新鲜的气息,如蚁般的人们又忙碌着各自的生活。

邓露散文丨西约街上的旧时光

6

2012年,儿子降临人间。此时,妻子在市区上班,而我远在百里之外的乡镇工作,考虑到能够更好的照顾孩子,几经周挫,我结束了乡镇的奔波,调回到了市里工作。

我又一次离开了家乡瑶村,一个贫瘠的地方,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叫平山村的地方。

再走西约街,在街的拐角,是市人民医院门口,有些小商贩在那里摆摊,卖面包、油条,米粉,或是玉米、白粥等,由于价格便宜,老街的人们或是医院里治病住院的患者家属,都喜欢到这里买早餐吃早点,非常的热闹。

母亲重病的时候会来市区医院治疗,每次来的时候,西约街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有一段时间的早上,我常看见一个老妇人在那里蹲着啃面包,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睛浑浊而无神,一双粗造的手上爬满了蚯蚓似的血管。每当看到她在西约街上踯躅的身影,我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乡下农村里的母亲。

母亲难以溶入城市生活,于是留在了乡村。对于我的一次次远走,她无话可说,只是每次的眼神都很无奈,她是多么的不舍。留下来陪伴她的,只有几分菜地,一间老旧的房子和一口深深的古井。

每次开摩托车带着儿子从西约街上走过,他都会兴奋地叫喊:“老街,老街。”并不停地问我:“为什么老街住着那么多的人?老街为什么会老?”

我难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告诉他:“街会老,人也会老,一些事情及时光也都会老。”

“嗯,我也只有走在西约街上的时候,才会想起一些旧时光”。我总是自言自语。

这种思念如影随形。

2020.3.10

作者简介:邓露,瑶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以散文、诗歌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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