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遲子建散文: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這世上最出色的染匠,一定就是秋霜了。只要它來了,青山就改變了顏色。初霜來的時候,樹葉只是微微轉黃,這時節的山巒看上去更像是洋溢著豐收氣息的麥田。到了第二場霜降臨之後,淺黃的樹葉變得金黃或淺紅,山巒有如戴上了一頂頂紅黃相間的呢氈帽。而如果你沐浴著第三場更為濃重的霜走進森林,你是想看到什麼顏色就能看到什麼顏色。樹葉大多是金黃和金紅的,但也有黃中帶粉、粉中含翠、翠中生紅、紅中隱紫、紫中有褐的,這時的山巒分明就是一個春天的花園,五彩繽紛的。我們把此時的山巒稱做“五花山”。

五花山簇擁著我們的時候,大雁向南飛了,河水流動得平緩了,天空中的雲朵沒有盛夏時多了,天顯得格外地高、格外地藍。人們把形形色色的菜籽吊到山牆上,開始了秋收。而秋收中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起土豆。

土豆既能做蔬菜,又能當主食,還能作為家畜的飼料,在那個糧食需要定量供給的年代,土豆被廣泛種植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家種上一、兩畝,那算是少的了,平平常常的人家都要有三、四畝;而那些人口多的人家,種七、八畝是很普通的。所以說秋收在我們那裡,等於是“起土豆”的代名詞。人們見了面跟對方說的話往往是“起土豆了嗎”,或者是“你家今年能收多少麻袋土豆”?

起土豆的工具是二齒子和三齒子。當然也有四齒子,但它因為密度高而容易傷著土豆,用它的人家很少。二齒子和三齒子是鐵製的,它們的形狀常使我聯想到“M和N”的拼音字母,一握著它們,就老是想發鼻音。人們去離家較遠的大地起土豆時,要拉起手推車。去的時候,手推車上放置著二齒子三齒子、空的麻袋、土籃等工具,當然,也要帶上水壺和午飯。回來的時候,飯沒了,水壺也空了,先前還明晃晃的鐵齒上沾滿黑油油的泥土,手推車上滿載著用麻袋摞起來的土豆。若是趕上晴好的天氣,車行起來還不吃力,而要是趕上秋雨連綿,路面的水窪一個連著一個的話,車輪往往會陷在泥濘中,幾個人合力拉它,它也只是徘徊,最後只得回鎮子朝養了牛的人家借牛,把手推車給從泥潭中拖出來。所以那些養了牛的人家,一到起土豆的時候就很牛氣。

人們把土豆運到家後,會把它們劃分為三類:又大又光滑的是最好的,它們會被下到菜窖中,一部分作為來年的種子,一部分留做食用。那些中不溜的屬於第二類,它們也會被下到菜窖中,作為越冬蔬菜。而那些跟驢糞蛋一樣小的、青著半邊臉的、被鐵齒刨得滿腦子都是窟窿的,屬於最次的一類,它們通常是被埋在菜園的坑裡,沒被凍著時由人削削揀揀地隨吃隨取,等雪降臨之後就餵了豬了。

遲子建散文: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土豆地都在山下開闊的平地上,所以起土豆累了,就可以坐在地上欣賞五花山。這時候再鮮豔的鳥進了森林,也會慨嘆自己的羽毛不如樹葉絢麗。山巒此時就是一幅連著一幅的流金溢彩的油畫,會看醉了你。所以當你再低頭刨出一墩土豆時,就覺得那大大小小的的土豆不是乳黃色的了,而是彩色的了,看來豐富的色彩也會迷了人的眼睛。人們回家的時候,手推車上麻袋的縫隙中往往插著一支小孩子歇息時跑到山上折來的色彩紛披的樹枝,它像一枝燦爛的花,把秋天給照亮了!

溜土豆就是在收穫過的土豆地上,再沙裡淘金地尋覓仍被遺落在土中的土豆。我們一般喜歡到生產隊的土豆地裡去溜土豆。因為那土豆是公家的,社員起土豆時沒有給自己家起那麼精心,埋在土裡的仍然數量可觀。溜土豆通常要使用四齒子,它的鐵齒間隙窄,搜尋土豆的幾率高。通常被留下的土豆都不很大,所以這樣的土豆拿回家去,通常是洗一洗後連皮蒸了吃,或者是用叉子磨成粉了。溜土豆的都是如我一樣的孩子,大人們是不屑做這種活兒的。我每年都要去溜土豆,其實家裡並不缺那點土豆,我只是喜歡在光禿禿的大地上再打撈一份驚喜罷了。那感覺很像是在尋找寶藏。

我溜土豆的時候,常常會遇見住在北山的劉家的孩子,他們兩人一夥,提著麻袋,在別人家的土豆地裡溜得格外仔細。經他們溜過的土豆地,可以說是光光溜溜的了。所以一看到他們,我就避開了。他們很有眼力和經驗,知道哪片地的哪個地方會有幸存的土豆,每天都會溜上半麻袋到一麻袋的土豆。他們見了我們也不打招呼,只不過有時會頑皮地打幾聲口哨。有的時候溜土豆溜累了,我坐在地上歇息的時候,會看到黑油油的土地上,那幾個穿著暗淡衣裳的孩子,彎腰弓背溜土豆的情景。他們和他們面前的土地是那麼暗淡,而他們背後的五花山則是那麼的絢爛。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單調,可他們因為他們的勞動,而成為了我眼前這巨幅畫卷中最生動最永恆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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