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引子

公元前3世纪的最后几年,随着时代大变局的开启,一场思想领域内的革命也悄然兴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儒家。

作为先秦诸子中的一大流派,儒家在当时的境遇其实非常尴尬,不仅没有后世统治阶级的万般推崇,还一直饱受各种压抑,这从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生就可见一斑。

逆境之下,有人开始反思,是固守传统、墨守成规;还是尝试变通、突破困局?

一部分人选择了前者,像孔子最喜欢的学生颜回那样,虽一箪食、一瓢饮,君子固穷,却仍然抱着自己老师那套无人待见的仁政理论,饿死不改其志。

而另外一部分人则选择了积极入世,投身革命洪流,努力寻求与时代的契合点,像陆贾、刘敬、郦食其以及叔孙通。

这个群体甫一露面就让人眼前一亮:他们通达世故,处事圆滑;他们不仅专注于理论,更注重身体力行的实践;他们纵横捭阖,智计百出,或“脱輓辂一说,建万世之安(刘敬)”,或“伏轼掉三寸舌,下齐七十余城(郦食其)。”

总之一句话,除了专业,他们在任何方面都不像传统儒家。

这其中,又尤以叔孙通为最。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叔孙通


01

知权变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孔子说:“(对于“道”这个东西),可以一起学习,却不一定都能学懂;能够学懂,却不一定能坚守;能够坚守,却又不一定能随机应变。”

令孔子没有想到的是,对于后世的儒家传人,他这一论点可谓“一语成谶”。

像范进、孔乙己(此二人虽然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却是现实之写照)之流,一辈子都不懂“道”为何物;

像留梦炎、钱谦益等人,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就是没有脊梁和骨头;

再像司马光、方孝孺等人,只死守着一堆大道理,却又不会灵活运用。

这是因为,他们被孔子的另外一个规定给牢牢束缚住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就是做什么事都必须合乎礼法和规矩,凡是不符合古制的东西,一律不能接受或者尝试。

这成为儒家的一个著名标签。

叔孙通不符合这个要求,因为他一辈子都讲究“权变”,而且是在“变”中求活。

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当属他对朝仪的制定,确切说是对古制的改革。

说叔孙通之前先来看一下孔子。

孔子的人生信条是: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对他来说,周礼是最完美的,是世间至真至圣的公理,后人完全不用也不能改动,全盘照搬使用就是了。

所以他的理想是:恢复周礼。因为在他看来,周礼是一把万能钥匙,只要恢复了它,当时的一切社会矛盾和问题全部迎刃而解。

遗憾的是,他只是一个学者,不是一个社会实践家。

他一辈子很寒酸、很苦逼、也很失败,缘于两点:

第一,没有搞懂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所以他一辈子长于理论建设而短于实践;

第二,如果周礼如此完美,为什么还会“礼崩乐坏”呢?他没有看到时代的抛弃。

在这一点上,叔孙通远胜孔子。

刘邦是一个很随性的人,对于朝仪,他既想隆重,又不想太复杂繁琐。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这难不住叔孙通,他说,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每一代都会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朝廷增益或删减,我把他们的和秦代的结合一下——背后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原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仅仅一个月的工夫,叔孙通就按刘邦的要求完成编排和演练,刘邦一看乐了:嗯,很好,我也能学会(吾能为此)。

不用现场观看,以刘邦的脾性,他能相中的东西,在孔子看来肯定是离经叛道和荒诞不经的(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孔子穷极一生都没弄明白的事情是:在专制体制下,任何一种事物存在的前提不是自身品质,而是来自帝王的喜好和统治需要。

儒家后来的兴起即缘于此,道家、墨家们的没落也缘于此。

叔孙通明白,所以他成功了。

他的那群铁杆跟班对他的评价恰如其分:

“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简言之,他能与时俱进。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朝仪演练


02

儒而不腐

何为“腐儒”?

按《荀子·非相》的说法:“《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通俗的解释就是只知读书,不通世故的书呆子。

这类人是儒家的专利,其他诸家没听说过,也没出现过。

先秦其他诸家如纵横家、法家等,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或者说共同的路数,即重结果不重过程。

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完全出于对事功的追求,达到目的是第一要务,至于方法和手段是否符合道德原则、社会规范或者人伦道义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为了实现个人抱负而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儒家则正好相反,他们重过程不重结果。同样做一件事情之前,会先考虑是否符合圣人的规定,比如前面所说的“非礼勿X”一样。如果发现于礼有悖,那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放弃,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利好。

在马王堆出土的先秦著名纵横家苏秦的帛书中就阐述了这一点:

“孝如曾参,乃不离亲,不足而益国;信如尾生高,乃不诞,不足而益国;廉如伯夷,乃不离亲,不足而益国”。

“仁义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自复之术,非进取之道。”

在他看来,所谓的孝、信、廉和仁义,虽然都是非常优秀的品质,但却只有助于个人修养的提升,而对于事业以及国家利益没有任何的帮助

无独有偶,陈平的推荐者魏无知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当刘邦以陈平的人品责备魏无知时,魏无知说了:我给你推荐的是有能力的人,而你却和我谈德行。依现在的形势,用人标准应该是能否对战争有利,如果我给你推荐尾生、孝己那样品德高尚的人能帮你打胜仗吗?

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处於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

对于儒家这些天生的理论缺陷,叔孙通不仅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去规避和改进这些缺陷。

所以,他看不起鲁国那两个食古不化的书生:“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他对刘邦的时候则坦诚交待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意思是,您在打天下的时候我们这群读书人帮不上什么忙,但在和平时期就需要我们出面了。

这和陆贾和刘邦的建议如出一辙:在马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从这一角度来说,叔孙通更和后世的儒家大相径庭。

尤其是自两宋开始,文人被宠上了天,只要读上几篇子曰诗云,那就可以睥睨天下,吞吐万物。像北宋韩琦就可以对着名将狄青叫嚣: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东华门,北宋状元游街的地方。

明清更不用说了,“八股文”完全扼杀了文人的想像力,科举更是成了奴才和腐儒的生产线。

孔乙己就是一个饱读诗书却没有任何自我生存能力的读书人的典型代表。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腐儒代表孔乙己


03

找对的人做对的事

古人有句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现代人有句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从秦二世到项羽再到刘邦,叔孙通三易其主。表面上看,他是一个毫无骨气和节操的人。但实际上,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主人,一个可以让他实现自己人生抱负的主人。

秦二世胡亥显然是不行,对于叔孙通来说,他就属于那个永远唤不醒的人。所以,叔孙通对他的态度是虚于委蛇:皇上,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同事们讽刺他时,他却说:你们懂什么,保命要紧。

跟随项氏的时候,一是时间很短,二是项羽最讨厌动嘴和动脑子的人,第三是项羽只重用自己人,所以根本没什么机会。

转投到刘邦门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找对人了,于是,他开始有目的地“讨好”刘邦。

但需要注意的是,他这种近乎“谀”的态度和对胡亥的时候有本质的区别:对胡亥是敷衍应付,而对刘邦则是为了获取亲近和信任。

他发现刘邦很讨厌他穿儒服,就立马换成短衣,刘邦接着高兴了。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投其所好、获得信任,是叔孙通实现人生目标的第一步。不久,他的第二步机会也来到了——制定朝仪。

虽然革命成功了,刘三位极九五,但大臣们还是一副草莽模样,做什么都没个规矩,对刘邦也是不甚尊敬。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

对此,刘邦表示很苦恼,但又没法说,毕竟都是从一个战壕里爬出来、而且最早还是平辈论交的好兄弟。

科班出身且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叔孙通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对刘邦建议道:这是我们儒生的专业,我可以试着给您制定朝廷上的礼仪和规范。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刘邦听完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直接安排叔孙通去办,他只提了一个要求:我怕麻烦,弄得简单点,最好是我一看就会。

隐忍了这么多年,叔孙通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汉七年十月,这对于大汉王朝、刘邦以及叔孙通来说都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第一次朝仪彩排。

在叔孙通的指挥下,文武百官进退趋避、秩序井然,隆重庄严的皇家威仪令“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竟朝置酒,无敢讙譁失礼者”。

刘邦龙颜大悦,说:我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当皇帝的乐趣。

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刘邦给了叔孙通以用武之地,叔孙通则让刘邦享受到了皇权的尊贵。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叔孙通制礼


04

讲原则讲策略

在同事和学生的眼里,叔孙通就是一个只会阿谀奉承、没有任何原则的小人,这一点甚至连鲁国人都知道。

鲁有两生……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他们都错了。

叔孙通是属于那种看上去有点马马虎虎,但在遇到原则性问题时却绝不让步的人。

最典型的当属刘邦改立太子事件。

一说到这件事情,历来都把功劳归到张良和“商山四皓”头上。但实际上,刘盈能有惊无险的即位,第一功臣其实是叔孙通。

汉九年(前198年),高帝任命叔孙通为太子太傅。

汉十二年(前195年),刘邦喜新厌旧,想废掉刘盈,改立小老婆戚姬所生的小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

这时,身为太子太傅的叔孙通站出来表示强烈反对。

他说:原来的时候晋献公也是这样做的,为了小老婆骊姬而废太子、立奚齐,结果晋国因此乱了好几十年,全天下都看笑话;始皇帝不早早地把扶苏的太子地位确定下来,给了赵高诈立胡亥的机会,结果导致了国家灭亡。现在,太子仁孝,天下都知道;而且吕后和您同生死共患难,怎么可以背弃她呢?

最后,他还追加了一句:如果您坚持废长立幼的话,那就先把我杀了。

刘邦敷衍道:你不用这样,我开玩笑呢。

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却不依不饶:太子乃是天下之根本,根一动摇整个国家都会不稳,你怎么可能拿这个开玩笑呢?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

刘邦说:嗯,我听你的。

高帝曰:“吾听公言。”

刘邦没什么文化,但却是个明白人,他放弃更立太子的根本原因还是叔孙通的分析和举例。

他不怕吕后,不怕张良,更不怕几个老得站都站不稳的隐士(所谓“商山四皓”)。

他只怕一件事:国家因此而生乱!

所以,后面的“见留侯所招客(商山四皓)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只是表面现象而已。

唐代司马贞评价叔孙通时用了八个字:皇帝始贵……既安太子。前者说的是他制定朝仪,后者说的则是他保住太子刘盈的事。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刘盈和商山四皓


05

叔孙通的承上启下

儒家从最初产生就一直不受待见。

孔子想以周王为尊,可各诸侯都想自己说了算,所以谁也不尿他这一壶;

秦王朝倒是给了儒生一定的空间,但职位只是博士,充其量算是政策顾问,真正主政的还是法家;

刘邦是出了名的讨厌儒生,他最高兴做的事是往儒生帽子里撒尿,郦食其和陆贾都受过做弄甚至是挨过骂。

叔孙通改变了这一切。

首先,他是唯一一个没挨过刘邦骂的儒生,因为他从不给刘邦添乱;

其次,他像一条蛔虫,几乎所有的事都能做到刘邦的心坎上。

以人才推荐为例。

打仗的时候,他给刘邦拉队伍,而且拉的人很有意思,全是一些流氓强盗。

对此,他的学生们不愿意了,在背后偷偷地骂他,说放着自己人不用,却去推荐这么一帮人。

叔孙通耐着性子解释道:战争时期,要的是可以攻城拔寨的人,你们行吗?别急,我心里有数。

果然,当他制定的朝廷礼仪被刘邦采纳后,他的学生们都被封了郎官。

这虽然是个小细节,但却体现出了叔孙通独到的政治智慧。

顺应时代变化,紧跟新兴统治者的政治需求,为新王朝建立起一套全新的政治秩序,叔孙通和刘邦实现了双赢——他不仅给统治者找到了一条加强中央集权的新路径,同时也为儒家的参政议政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

儒家门人的大批量入仕正由此开始!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叔孙通的创造性改革和实验性衔接,后面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会不会出现还是个问题。

叔孙通,承上启下的“汉家儒宗”

儒家思想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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