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逛娘娘宮》:天津的年貨市場是什麼樣?

逛娘娘宮

文 / 馮驥才


1

那時,像我們這些生長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聽大人們一提到娘娘宮,心裡彷彿有隻小手抓得怪癢癢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宮一帶是本地的年貨市場,千家萬戶預備過年用的什麼炮兒啦、燈兒啦、畫兒啦、糕兒啦等,差不多都是從那裡買到的。我猜想這些東西在那裡準堆成一座座花花綠綠的小山似的。我多麼盼望能去娘娘宮玩一玩!但一直沒人帶我去,大概那時我家好歹算個富戶,不便出沒於這種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個姑表哥,他爸爸早歿,媽媽有瘋病,日子窮窘;他是個獨眼——別看他獨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僅剩下單獨一隻的、又小又細、用來看世界的右眼,卻比我的一雙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視野更廣,福氣更大,行動也更自由——像什麼釣魚逮蟹、到鳥市上聽說書、捅棋、買小攤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等等,他樣樣能做,我卻不能。對於世上的快樂與苦惱,大人和孩子的標準往往不同。大人們是屬於社會的,孩子們則屬於大自然,這些話不必多說,就說我這獨眼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過娘娘宮,聽他描繪娘娘宮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逛炮市呀等,再加上他口沫橫飛、洋洋得意的神氣,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隨他去一趟的念頭。此刻飯菜不香,糖不甜,手邊的玩具頃刻變得索然無味了。我媽媽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眯眯對我說:“又惦著逛娘娘宮了吧!”

說也怪,我任何心事她都知道。


2

我的媽媽是我的奶媽。

我娘生下我時,沒有奶,便坐著膠皮車到估衣街的老媽店去找奶媽。我這奶媽是武清縣落垡人,剛生過孩子,鄉下連年鬧災荒沒錢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子,下到天津衛來做奶媽。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媽中十分惹眼,個子高大,人又壯實,一雙大腳,黑裡透紅、亮光光的一張臉,看上去“像個男人”,很健康——這些情形都是後來聽大人們說的。據說她的奶很足,我今天能長成個一米九零的大漢,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養之故。

她姓趙。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習慣,人們都叫她“大弟媽”。我叫她“媽媽”。

在我依稀還記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為什麼,對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幾乎一閉眼,她那樣子就能穿過厚厚的歲月的濃霧,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她是個尖頭頂、扁長的大嘴、一頭又黑又密的頭髮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對著一面又小又圓的水銀鏡子,把頭髮放開,蓖過之後,塗上好聞的刨花油,再重新綰到後頸,捲成一個烏黑油亮、像個大燒餅似的大抓髻,外邊套上黑線網;只在兩鬢各留一綹頭髮,垂在耳前。這是河北武清那邊婦女習慣的髮型。她的臉可真黑,嘴唇發白,而且在臉色的對比下顯得分外的白。大概這是她愛喝醋的緣故。人們都說醋吃多了,就會臉黑唇白。她可真能喝醋!每吃飯,必喝一大碗醋,有時菜也不吃,一碗飯加一碗醋,吃得又香又快。她為什麼這樣愛喝醋呢?有一次,我見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響,不覺嘴裡發饞,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遞給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卻像她那樣喝了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從此,我一看她吃飯,聽到她吮咂著唇上醋汁的聲音,立即覺得兩腮都收緊了。

再有,便是她上樓的腳步異乎尋常地輕快。她帶著我住在三樓的頂間,每天樓上樓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無窮精力。如果她下樓去拿點什麼,幾乎一轉眼就回到樓上。直到現在,我還沒有遇見過第二個人把上下樓全然不當做一回事呢。

那時,我並不常見自己的父母。他們整天忙於應酬,常常在外串門吃飯。只是在晚間回來時,偶爾招呼她把我抱下樓看看,逗逗,玩玩,再給她抱上樓。我自生來日日夜夜都是跟隨著她。據說,本來她打算我斷了奶,就回鄉下去。但她一直沒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後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個月就回來。每次回來都給我帶一些使我醉心的東西,像裝在草棍編的小籠子裡的蟈蟈啦,金黃色的小葫蘆啦,村上賣的花臉和用麻稈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趕回來,好像她的家不在鄉下,而在我家這裡。在我那冥頑無知稚氣的腦袋裡,哪裡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邊是兩個姐姐。我卻算做長子。每當我和姐姐們發生爭執,她總是明顯地、氣啾啾地偏袒於我。有人說她“以為照看人家的長子就神氣了!”或者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巴結主戶”。她不以為然,我更不懂得這種家庭間無聊的閒話。我是在她懷抱里長大的。她把我當做自己親生孩子那樣疼愛,甚至溺愛;我從她身上感受到的氣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為親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臥在我身旁,脫了外邊的褂子,露出一個大紅布的繡著彩色的花朵和葉子的三角形兜肚兒,上端有一條銀亮的鏈子掛在頸上。這時她便給我講起故事來,像什麼《傻子學話》、《狼吃小孩》、《燒火丫頭楊排風》,等等。這些故事不知講了多少遍,不知為什麼每聽起來依然津津有味。她一邊講,一邊慢慢搖著一把大蒲扇,把風兒一下一下地涼涼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裡,她常常這樣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來,見她眼睛睏倦難張,手裡攥著蒲扇,下意識地,一歪一斜地、停停住住地搖著……

如果沒有下邊的事,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所能記下的某一個人的事情也只能這些了。但下邊的事使我記得更清楚,始終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廚房一角的灶王龕裡早就點亮香燭,供上又甜又脆、粘著綠色蠟紙葉子的糖瓜。這時,大年穿戴的新裝全都試過,房子也打掃過了,玻璃擦得好像都看不見了。裡裡外外,亮亮堂堂。大門口貼上一副印著披甲戴盔、橫眉立目的古代大將的畫紙。媽媽告訴我那是“門神”,有他倆把住大門,大鬼小鬼進不來。樓裡所有的門板上貼上“福”字,連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貼了,不過是倒著貼的,藉著“到”和“倒”的諧音,以示“福氣到了”之意。這期間,樓梯底下襬一口大缸,我和姐姐偷偷掀開蓋兒一看,全是白麵的饅頭、糖三角、豆餡包和棗卷兒,上邊用大料蘸著品紅色點個花兒,再有便是左鄰右舍用大鍋燒燉年菜的香味,不知從哪裡一陣陣悄悄飛來,鑽入鼻孔;還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來到,就提早放起鞭炮來。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暢快地感到了。

獨眼表哥來了。他剛去過娘娘宮,帶來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煙火送給我。這種“地耗子”只要點著,就“刺刺”地滿地飛轉,弄不好會鑽進袖筒裡去。他告訴我這“地耗子”在娘娘宮的炮市上不過是尋常之物,據說那兒的鞭炮煙火至少有上百種。我聽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宮一看的願望,便去磨我的媽媽。

我推開門,誰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淚。她每次回鄉下之前都這樣抹淚,難道她要回鄉下去?不對,她每次總是大秋過後才回去呀!

她一看見我,忙用手背抹乾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說:

“大弟,我告訴你一件你高興的事。”

“什麼事?”

“明兒一早,我帶你去逛娘娘宮!”

“真的?!”心裡渴望的事突然來到眼前,反叫我吃驚地倒退兩步,“我娘叫我去嗎?”

“叫你去!”她眯著笑眼說,“我剛對你娘打了保票,保險丟不了你,你娘答應了。”

我一下子撲進她的懷抱。這懷抱裡有股多麼溫暖、多麼熟悉的氣息呵!就像我家當院的幾株老槐樹的氣味,無論在外邊跑了多麼久,多麼遠,只要一聞到它的氣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親切的家中來了。

可這時,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啪、啪”落在我背上,還有一滴落在我後頸上,像大雨點兒,卻是熱的。我驚奇地仰起面孔,但見她淚溼滿面。她哭了!她幹嘛要哭?我一問,她哭得更厲害了。

“孩子,媽今年不能跟你過年了。媽媽鄉下有個爺兒們,你懂嗎?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樣。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兒早晌咱去娘娘宮,後晌我就走了。”

我彷彿頭一次知道她鄉下還有一些與她親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獨眼表哥了?”我問。

“傻孩子,要是那樣,他還有一隻好眼呢!就怕兩眼全瞎了。媽就……”她的話說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來。我這次哭,比她每次回鄉下前哭得都兇,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再來了。

我哭得那麼傷心、委屈、難過,同時忽又想到明兒要去逛娘娘宮,心裡又翻出一個甜甜的小浪頭。誰知我此時此刻心裡是股子什麼滋味?

馮驥才《逛娘娘宮》:天津的年貨市場是什麼樣?

過去的娘娘宮


3

我們一進娘娘宮以北的宮北大街,就像兩隻小船被捲入來來往往的、頗有勁勢的人流裡,只能看見無數人的前胸和後背。我心裡有點緊張,怕被擠散,才要拉緊媽媽的手,卻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緊緊握著了。人聲嘈雜得很,各種聲音分辨不清,只有小販們富於誘惑的吆喝聲,像鳥兒叫一樣,一聲聲高出眾人嗡嗡雜亂的聲音之上,從大街兩旁傳來:

“易德元的吊錢呵,眼看要搶完了,還有五張!”

“哪位要皇曆,今年的皇曆可是套片精印的,整本道林紙。哎,看看節氣,找個黃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買大棗,一口一個吃不了……”

但什麼也瞧不見,人們都是前胸貼著後背,偶有人縫,便花花綠綠閃一下,逗得我眼睛發亮。忽然,迎面一人手裡提著一個五彩繽紛的盒子,盒子上印著兩個胖胖的人兒,笑嘻嘻擠在一起,煞是有趣,可是沒等我細瞧,那人卻往斜刺裡去了。跟著聽到一聲粗魯的喝叫:“瞧著!”我便撞在一個軟軟的、熱乎乎的、鼓鼓囊囊的東西上。原來是一個人的大肚子。這人袒敞著棉襖,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頭看不見他的臉。這時,只聽到媽媽的怨怪聲:

“你這麼大人,怎麼瞧不見孩子呢,快,別擠著孩子呀!”

那人嘟囔幾聲什麼。說也好笑,我幾乎在他肚子下邊,他怎麼看得見我?這時,只覺得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熱烘烘蹭著我的鼻尖,隨後像一個軟軟的大肉桶,從我右邊滑過去了。我感到一陣輕鬆暢快,就在這一瞬,對面又來了一個老頭,把一個大金魚燈舉過頭頂;這是條大鯉魚,通身鮮紅透明,尾巴翹起,伸著須,眼睛是兩個亮晃晃,又圓又鼓的大金球兒……

“媽媽,你看……”我叫著。

媽媽扭頭,大金魚燈卻不見了。

又是無數人的前胸和後背。

我真擔心娘娘宮裡也是如此,那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媽媽,我要看,我什麼也瞧不見哪!”

“好!我抱你到上邊瞧!”

媽媽說著,把我抱起來往橫處擠了幾步,撂在一個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驚又喜,還有點傻了!好像突然給舉到雲端,看見了一個無法形容的、燦爛輝煌、熱鬧非凡的世界。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遠的地方有兩根旗杆,高大無比,尖頭簡直碰到天。我對面是一座戲臺,上邊正在敲鑼打鼓,唱戲的人正起勁兒地叫著,臺下一片人頭攢動。我再扭身一看,身後竟是一座美麗的大廟。在這中間,滿是罩棚、滿是小攤、滿是人。各種新奇的東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闖進眼簾,我好像什麼也看不清了。在這之後,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廟前一個石頭砌的高臺上……

“媽媽,媽,這就是娘娘宮嗎?”我叫著。

“可不是嗎?”媽媽笑眯眯地說。每逢我高興之時,她總是這樣心花怒放地笑著。她說:“大弟,你能在這兒站著別動嗎?媽到對面買點東西。那兒太擠,你不能去。你可千萬別離開這兒。媽去去就來。”

我再三答應後,她才去。我看著她擠進一家絨花店。

這時,我才得以看清宮門前的全貌。從我們走來的宮北大街,經過這廟前,直奔宮南大街,千千萬萬小腦袋蠕動著,街的兩旁全是店鋪,張燈結綵,懸掛著五色大旗,寫著“大年減價”、“新年連市”等等字樣,一直歪歪斜斜、蜿蜒地伸向鍋店街那邊而去,好像一條巨大的鱗光閃閃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搖動它笨拙的身軀,真是好看極了。我禁不住雙腿一蹦一蹦,拍起手來。

“當心掉下來!”有人說著並抓住我的腰。

原來媽媽來了,她喜笑顏開,手裡拿著一個方方的花紙盒,鬢上插著一朵紅絨花。這花兒如此豔麗,映著她的臉,使她顯得喜氣洋洋,我感到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好看。

“媽,你好看極了!”

“胡說!”媽羞笑著說,“快下來,咱們到娘娘宮裡去看看。”

我隨她跨進了多年夢思夜想的娘娘宮。心裡還掠過一種自豪與得意之情,心想,回頭我也能像獨眼表哥那樣對別人講講娘娘宮的事了。而我的姐姐們還沒有我今天這種好福氣呢!

廟裡好熱鬧,樓宇一處連一處,香菸繚繞,到處是棚攤。這宮院裡和外邊一樣,也成了年貨集市。小販、香客、遊人擠成一團,各色各樣的神仙圖畫掛滿院牆,連幾株老樹上也掛得滿滿的。

一束束紅藍黃綠的氣球高過人頭,在些許的微風裡搖顫著,彷彿要擺脫線的牽扯,飛上碧空……宮院左邊是賣金魚的,右邊的攤上多賣空竹。內中有一個胖子,五十多歲,很大一頂灰兔皮帽扣在頭上。四四方方一張紅臉,秤砣鼻子,鼻毛全支出來,好像廢井中長出的荒草。他上身穿一件緊身元黑罩衫,顯出胖大結實的身形,正中一行黃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條大蜈蚣爬在他當胸上。下邊是肥大黑褲,青布纏腿,雲字樣的靴頭。他挽著袖管,抖著一個臉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見。別看他身胖,動作卻不遲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得精熟,並且順著繩子,一忽兒滾到左胳膊上,一忽兒滾到右胳膊上,一忽兒貓腰俯背,讓轉動的空竹滾背而過,一忽兒又把這沉重的傢伙拋上半空,然後用手裡的繩子接住。這時他面色十分神氣。那空竹發出的聲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貨攤上懸著一個硃紅漆牌,寫著三個金字:“空竹王”。旁邊有行小字“乾隆老樣”。攤上的空竹所貼的紅簽上,也都印著這些字樣,並有“認清牌號,謹防假冒”八個字。他的貨攤在同行中顯得很闊綽,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樣不一,琳琅滿目,使得左右的鄰攤顯得寒傖、冷落和可憐。他一邊抖著空竹,一邊嘴裡叨叨不絕,說他的空竹是祖傳的。他家歷來不但精於製作,又善於表演空竹。他祖宗曾進過宮,給乾隆爺表演過,乾隆爺看得“龍顏大悅”,賜給他祖宗黃金百兩、白銀一千,外加黃馬褂一件,據說那是他祖祖祖祖爺爺的事。後來他家有人又進宮給慈禧太后表演空竹,便是他祖祖爺的事了。祖輩的那黃馬褂沒有留下,卻傳下這隻巨型的空竹……說到這兒,他把空竹用力抖兩下,嘴裡的話鋒一轉,來了生意經,開始誇耀自家空竹的種種優長,直說得嘴角溢出白沫。本來他的空竹不錯,抖得也蠻好,不知為什麼,這樣滔滔不絕的自誇和炫耀,尤其他那股剽悍和霸氣勁兒反叫人生厭。這時,他大叫一聲,猛一用力,把空竹再次拋上半空,隨著腦袋後仰過猛,頭上那頂大兔皮帽被拋掉身後,露出一個青皮頭頂,見稜見角,並汗津津冒著熱氣,好似一隻沒有上鍋的青光光的蟹蓋兒,大家忍不住笑了。我媽媽笑了一下,便領我到鄰處小攤上,買了一個小號的空竹給我。那攤販對媽媽十分客氣,似有感激之意。媽媽為什麼不買“空竹王”那裡漂亮的空竹,而偏偏買這小攤上不大起眼的東西?這事一直像個謎存在我心裡,直到我入了社會,經事多了,才打開這積存已久的謎。

馮驥才《逛娘娘宮》:天津的年貨市場是什麼樣?

舊時集市上的玩具攤


4

大廟裡的氣氛真是神秘、奇異、可怖。那氣氛是隻有廟堂裡才有的。到處黑洞洞的,到處又閃著輝煌的亮光;到處是人,到處是神。一處處廟堂,一尊尊佛像,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發笑,有的瞪眼嚇人,有的莫名其妙。媽媽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哪個是娘娘,哪個是四大門神,哪個是關帝,還有雷公、火神、疙疸劉爺、傻哥和張仙爺。給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這張仙爺了。他身穿藍袍,長鬚飄拂,張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灑脫。媽媽告訴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從煙囪鑽進來,興妖作怪,殘害幼兒。張仙爺專除天狗,見了天狗鑽進民宅就將弓箭射去,以保護孩童。故此,人都稱他為“射天狗的張仙爺”……

在我不自覺地望著這護佑兒童們的泥神時,媽媽向一個人問了幾句話,就領著我穿過兩重熱鬧鬧的小院,走到一座廟堂前。她在門口花了幾個小錢買了一把香,便走進去。裡邊一團漆黑,煙霧瀰漫,香的氣味極濃。除去到處亮著的忽閃忽閃的燭火,別的什麼都看不見。我才要向前邁步,媽媽忽把我拉住,我才發現眼前有幾個人跪伏著,隨後腦袋一抬,上身直立;跟著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狀。這些人身前是張條案,案上供具陳列,一尊烏黑的生鐵香爐插滿香,香灰撒落四邊,四座燭臺都快給燭油包上了……就在這時,從條案後的黑黝黝的空間裡,透現出一個胖胖的、端莊的、安詳的婦女的面孔。珠冠繡衣,粉面朱唇,豔美極了。繚繞的煙縷使她的面孔忽隱忽現,跳動的燭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斷變化著,忽而嚴肅,忽而慈愛,忽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誰?如何這樣妄自尊崇,接受眾人的叩拜?我想到這兒時,已然發現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畫的神像。為什麼許多人要給這泥人燒香叩頭呢?我拉拉媽媽的衣袖,想對她說話,她卻不答理我。我抬頭看她時,只見媽媽臉上鄭重又虔誠,一雙眼呆呆的,散發出一種遲緩又順從的光來。我真不懂媽媽何以做出如此怪異的神情。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不敢出聲,不敢隨意動作,一股莊重不阿的氣氛牢牢束縛住我。心裡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敬畏的感覺,不覺悄悄躲到媽媽的身後。

在條案一旁,立著一個老頭,松形鶴骨,神情肅穆,穿黃袍子。我一直以為也是個泥人。此刻他卻走到媽媽身前,把媽媽手裡的香接過去,引燭火點著,插在香爐內。這時媽媽也像左右的人那樣屈腿伏身,叩頭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著。這當兒,一個新發現竟使我嚇得縮起脖子:原來條案後那泥神身上滿是眼睛,總有幾十只,只隻眼睛都比鞋子還大,眼白極白,眼球烏黑,橫橫豎豎,好像都在瞧著我。我一驚之下,忙蹲下來,躲在媽媽背後,雙手捂住了臉。後來媽媽起了身,拉著我走出這嚇人的廟堂。我便問:

“媽媽,那泥人怎麼渾身都是眼睛呀!”

“哎喲,別胡扯,那是千眼娘娘,專管人得眼病的。”

我聽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媽媽給她叩頭,是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發問,卻沒問出來,因為她那滿是淺細皺紋的眼皮中間似乎含著淚水。我之所以沒再問她,是因為不願意勾起她心中的煩惱和憂愁,還是怕她眼裡含著的淚流出來,現在很難再回想得清楚,誰能弄清楚自己兒時的心理?


5

在宮南大街,我們又卷在喧鬧的人流中。聲音愈吵,人們就愈要提高嗓門,聲音反倒愈響。其實如果大家都安靜下來,小聲講話,便能節省許多氣力,但此時、此刻、此地誰又能壓抑年意在心頭上猛烈的騷動?

宮南大街比宮北大街更繁華,店鋪挨著店鋪,罩棚連著罩棚,五行八作,無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畫店,畫兒貼滿四壁,標上號碼,五彩繽紛,簡直看不過來。還有一家畫店,在門前放著一張桌,桌面上碼著幾尺高的年畫,有兩個人,把這些畫兒一樣樣地拿給人們看,一邊還說些為了招徠主顧而逗人發笑的話,更叫人好笑的是這兩個人,一般高,穿著一樣的青布棉袍,駝色氈帽,只是一胖一瘦,一個難看,一個順眼,很像一對說相聲的。我愛看的《一百單八將》、《百子鬧學》、《屎克螂堆糞球》等等這裡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漸少,地勢也見寬闊。沿街多是些小攤,更有可憐的,只在地上放一塊方形的布,擺著一些吊錢、窗花、財神圖、全神圖、彩蛋、花糕模子、八寶糖盒等零碎小物。這些東西我早都從媽媽嘴裡聽到過,因此我都能認得。還有些小貨車,放著日用的小百貨,什麼鏡兒、膏兒、粉兒、油兒的。上邊都橫豎幾根杆子,拴著女孩子們扎辮子用的綵帶子,隨風飄搖,很是好看;還有的豎立一棵粗粗的麻稈兒,上面插滿各樣的絨花,圍在這小車邊的多是些婦女和姑娘們。在這中間,有一個賣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張小木桌,桌上一塊大紫石硯,一把舊筆,一捆紅紙,還立著一塊小木牌,寫著“鬻字”。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黃棉袍,皺皺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參。天冷人老,他捉著一支大筆,翹起的小拇指微微顫抖。但筆道橫平豎直,宛如刀切一般。四邊閒著的人都怔著,沒人要買。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筆,蘸了墨,兩手竟然同時寫一副對聯。兩手寫的字卻各不相同。字兒雖然沒有單手寫得好,觀者反而驚呼起來,爭相購買。

看過之後,我伸手一拉媽媽:

“走!”

她卻擺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這孩子怎麼總拉人哪?!”

一個陌生的愛挑剔的女人尖利的聲音傳來。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矮小的黃臉女人,懷裡抱著一簍鮮果。她不是媽媽!我認錯人了!媽媽在哪兒?我慌忙四下一看,到處都是生人,竟然不見她了!我忙往回走。

“媽媽,媽媽……”我急急慌慌地喊,卻聽不見回答,只覺得自己喉嚨哽咽,喊不出聲來,急得要哭了。

就在這當口,忽聽“大弟”一聲。這聲簡直是肝腸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隨後,從左邊人群中鑽出一人來,正是媽媽。她張大嘴,睜大眼,鬢邊那兩綹頭髮直條條耷拉著,顯出狼狽與驚恐的神色。她一看見我,卻站住了,雙腿微微彎曲下來,彷彿要跌在地上。手裡那絨花盒兒也捏癟了。然後,她一下子撲上來把我緊緊抱住,彷彿從五臟裡呼出一聲:

“我的爺爺,你是不想叫我活了!”

這聲音,我現在回想起來還那樣清晰。


馮驥才《逛娘娘宮》:天津的年貨市場是什麼樣?

馮驥才先生跟祖父、弟弟拍這張合影時,正是這篇故事裡的年齡


我終於看見了炮市,它在宮南大街橫著的一條衚衕裡。衚衕中有幾十個攤兒,這攤兒簡直是一個個炮堆。“雙響”都是一百個盤成一盤。最大的五百個一盤,像個圓桌面一般大。單說此地人最熟悉的煙火——金人兒,就有十來種。大多是鼓腦門、穿袍拄杖的老壽星,藥捻兒在腦頂上。這裡的金人高可齊腰,小如拇指。這些炮攤的幌子都是用長長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掛掛鞭炮。其中一個大攤,用一根杯口粗的竹竿挑著一掛雷子鞭,這掛大鞭約有七八尺,下端幾乎擦地,把那竹竿壓成弓形。上邊粘著一張紅紙條,寫了“足數萬頭”四個大字。這是我至今見到的最威風的一掛鞭。不知怎樣的人家才能買得起這掛鞭。

為了防止火災,炮市上絕對不準放炮。故此,這裡反而比較清靜,再加上這條衚衕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風呼呼吹過,頓感身涼。像我這樣大小的男孩子們見了炮都會像中了魔一樣,何況面對著如此壯觀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凍成冰棍也不肯看幾眼就離開的。

“掌櫃的,就給我們拿一把雙響吧!”媽媽和那賣炮的說起話來,“多少錢?”

媽媽給我買炮了。我多麼高興!

我只見她從懷裡摸出一箇舊手巾包,打開這包兒,又是一個小手絹包兒,手絹包裡還有一個快要磨破了的毛頭紙包兒,再打開,便是不多的幾張票子,幾枚銅幣。她從這可憐巴巴的一點錢中拿出一部分,交給那賣炮的,冷風吹得她的鬢髮撲撲地飄。當她把那把“雙響”買來塞到我手中時,我感到這把炮像鐵製的一般沉重。

“好嗎?孩子!”她笑眯著眼對我說,似乎在等著我高興的表示。

本來我應該是高興的,此刻卻是另一種硬裝出來的高興。但我看得出,我這高興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麼大的滿足啊!


6

我就是這樣有生以來第一次、令人難忘地逛過了娘娘宮。那天回到家,急著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講述在娘娘宮的見聞,直說得嘴巴痠疼,待吃過飯,精神就支撐不住,歪在床上,手裡抱著媽媽給買的那把“雙響”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懵懵懂懂間覺得有人拍我的肩頭,擦眼一看,媽媽站在床前,頭髮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壓得平平的新藍布罩衫,臂肘間挎著一個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紅,好像剛哭過,此刻卻笑眯著眼看我。原來她要走了!屋裡的光線已經變暗了。我這一覺睡得好長啊,幾乎錯過了與她告別的時刻。

我扯著她的衣襟,送她到了當院。她就要去了,我心裡好像塞著一團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決口一般,索性大哭出來。家裡人都來勸我,一邊向媽媽打手勢,叫她乘機快走,媽媽卻抽抽噎噎地對我說:

“媽媽給你買的‘雙響’呢?你拿一個來,媽媽給你放一個;崩崩邪氣,過個好年……”

我拿一個“雙響”給她。她把這“雙響”放在地上。然後從懷裡摸出一盒火柴划著火去點藥捻。院裡風大,火柴一著就滅,她便划著火柴,雙手攏著火苗,湊上前,貓下腰去點藥捻。哪知這藥捻著得這麼快。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當心!”這話音才落,通!通!連著兩響,煙騰火苗間,媽媽不及躲閃,炮就打在她臉上。她雙手緊緊捂住臉。大家嚇壞了,以為她炸了眼睛。她慢慢直起身,放下雙手,所幸的是沒炸壞眼,卻把前額崩得一大塊黑。我哭了起來。

媽媽拿出塊帕子抹抹前額,黑煙抹淨,卻已鼓出一個栗子大小的硬疙瘩。家裡人忙拿來“萬金油”給她塗在疙瘩處,那疙瘩便愈發顯得亮而明顯了。媽媽眯著笑眼對我說:

“別哭,孩子,這一下,媽媽身上的晦氣也給崩跑了!”

我看得出這是一種勉強的、苦味的笑。

她就這樣去了。挎著那小土布包袱、頂著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多年來,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說她“過了年就回來”,但這一去就沒再來。聽說她丈夫瞎了雙眼,她再不能出來做事了。從此,一面也不得見,音訊也漸漸寥寥。我十五歲那年,正是大年三十,外邊鞭炮正響得熱鬧,屋裡卻到處能聞到火藥燃燒後的香味。家裡人忽叫我到院裡看一件東西。我打著燈籠去看,挨著院牆根放著一個荊條編的小籮筐。家裡人告訴我,這是我媽媽託人從鄉下捎給我的。我聽了,心兒陡然地跳快了,忙打開筐蓋,用燈一照,原來是個又白又肥的大豬頭,兩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腦門上點了一個棗兒大的紅點兒,可愛極了……看到這裡,我不覺抬起頭來,仰望著在萬家燈火的輝映中反而顯得黯淡了的寒空,心兒好像一下子從身上飛走,飛啊,飛啊,飛到我那遙遠的鄉下的老媽媽的身邊,撲在她那溫暖的懷中,叫著:

“媽媽,媽媽,你可好嗎?”


(1981.4.25 天津)


馮驥才《逛娘娘宮》:天津的年貨市場是什麼樣?

《灶王圖》民國29年(1940年)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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