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雅醫院:“這次比抗擊埃博拉壓力更大”

這次是醫院有史以來外出執行援助任務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一次。2015年,湘雅醫院派出整建制的隊伍到塞拉利昂抗擊埃博拉,幹了差不多兩個月,但收治的病人也沒這麼多。


湘雅醫療隊來之前定了兩個目標:零感染、高治癒。“戰時狀態”下,一下子收這麼多危重症病人,隊員們來自不同的科室,來到陌生的環境,如果沒有有效的管理方案,就會“打亂仗”,很容易出事。


我們要求所有醫護人員進隔離病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病人打招呼,病人的孤獨和恐懼感非常強烈。人文關懷在湘雅醫院的常規病房屬於優質護理的一部分,現在在烈性傳染病的隔離病區,優質護理需要勇氣。

南方週末記者 馬肅平

对话医疗界四大“天团”|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協和醫院醫護人員上班前穿防護服。 (梁淑怡製圖/圖)

2020年2月7日,北協和、南湘雅、東齊魯、西華西,中國醫療界四大“天團”會師武漢的新聞刷了屏。

這一天,四大“天團”之湘雅醫療隊130人到達武漢。領隊錢招昕是湘雅醫院院辦主任,是醫院2015年援塞拉利昂抗擊埃博拉隊伍的主要組織者。這一次,隊伍中有四名隊員當年參加過抗擊埃博拉,但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慘烈程度仍在他們的經驗之外。在武漢協和醫院西院,接管的重症病區“開張”不到48小時,50張床位幾乎完全收滿;臨時ICU病床上,有病人已經上了幾臺機器,“小小的身軀被機器圍住,太可憐了”。

這已是湘雅醫院的第三批援鄂醫療隊。此前,1名院感專家參加國家衛健委院感防控專家組,1月21日緊急馳援武漢,隨後5名ICU護理骨幹組成第二批醫療隊,進駐了金銀潭醫院。對於外界津津樂道的“四大天團”,很少有隊員掛在嘴邊。

1905年,美國醫學博士愛德華·胡美受耶魯大學雅禮協會派遣,到長沙辦醫辦學,次年即建成了“雅禮醫院”——中國最早的西醫院之一。1914年,雅禮協會和湖南省當局合作辦醫,雅禮醫院更名為湘雅醫院。1922年,美國教育考察團來華訪問,認為湘雅醫院與北京協和為當時中國最好的醫學院,從此“南湘雅,北協和”的美譽開始流傳。

“要說有什麼湘雅特色,臨時病區複製了湘雅的管理模式,實現了和湘雅醫院同等的醫療質量和優質護理。”錢招昕說。

2月27日,南方週末記者採訪了湘雅醫院援鄂領隊錢招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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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時狀態下,要避免“打亂仗”

南方週末:接管重症病區整20天了,剛開始是什麼感受?

錢招昕:湘雅醫療隊參與過不少應急救援,但這是外出執行援助任務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一次。2015年,湘雅醫院派出整建制的隊伍到塞拉利昂抗擊埃博拉,幹了差不多53天,但收治的病人沒這麼多。2月8日病區剛“開張”,兩天不到50張床全部收滿,這種壓力我們第一次遇到。

南方週末:還記得第一天接管病區的場景嗎?

錢招昕:我們2月7日晚上到達武漢,8日早上就接到指揮部通知:下午就要收病人。那天下午,很多隊員還在進行個人防護培訓,我只能把相對熟練的醫護人員先送進病房。病區主任潘頻華教授第一班下午3點進去,足足待了12個小時,凌晨3點出來的時候,防護服、護目鏡裡的水直接往下淌。7日一晚就來了二十多個患者,你想想我們的壓力有多大。

南方週末:最先收治的患者是什麼狀況?

錢招昕:相當一部分是危重病人,需要高流量吸氧或者上無創呼吸機,有三個插管。嚴格來說,插管病人放到2樓的中心ICU更安全,但那裡只有20張床。當時國家衛健委醫政醫管局要求,非ICU病區的病人凡是需要插管,只要醫療隊具備技術力量就必須開展,這也是為了讓更多的重症患者得到救治。

我們這次來了130人,30名醫生和100名護士,除了“湘雅病區”,還有一個聯合病區。協和西院開了810張床,但當時醫療隊人數不夠,就把我們的護士分出去一半、醫生分出去8個,加上協和西院自己的人、廣州來的中山大學附一院的支援醫生,組建了一個聯合病區,所以我們的人手一直比較緊張。

南方週末:一下來了這麼多病人,如何做到有序管理?

錢招昕:湘雅醫療隊來之前定了兩個目標:醫護人員零感染、患者高治癒。“戰時狀態”下,一下子收這麼多危重症病人,隊員們來自不同的科室,來到陌生的環境,如果沒有有效的管理方案,就會“打亂仗”,很容易出事。

我們的工作環境很特殊:清潔區在15樓,更衣區在9樓,工作區在11和12樓。按理說一層樓一邊清潔區、另一邊汙染區是最理想的狀況,但現有條件做不到。湘雅醫療隊還立了規定:所有人不允許單獨進出隔離病區。樓層那麼複雜,凌晨下班已經相當疲憊,護目鏡都是水汽,完全可能走錯地方,衣服一脫就暴露了,兩個人互相提醒能降低出錯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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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性傳染病病區,優質護理需要勇氣”

南方週末:既然被稱為“天團”,湘雅醫療隊在醫療或護理上有什麼獨到之處?

錢招昕:恐懼是人之天性,特別是在傳染病病房。病人收進來了,但如果醫護人員因為擔心感染而照看得少,對病情的觀察就難以細緻。重症患者的病情說變就變,可能來不及去預警,就錯失了及時干預的時機。最開始我們也有少數年輕護士害怕,總覺得自己防護不夠。

我們請了湘雅醫院感控中心教授、國家衛健委院感防控專家組成員吳安華,給大家做了兩次培訓和答疑,消除心理上的恐懼。我們還專門設立了“個人防護裝備”的崗位,這應該是我們湘雅首家獨創,由專人負責領取、分發防護物資,現場檢查防護品是否穿戴到位。在確保隊友裝備防護到位的同時,也給予戰友心理暗示,讓他們放心和安心地投入病區工作,保證優質護理。

我們要求所有醫護人員進隔離病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病人打招呼。病人的孤獨和恐懼感非常強烈,家人有些去世了,有些在其他地方隔離,幾乎沒人可交流。儘管大多數是重型或者危重型,但除了插管的幾個,其他人還是清醒的,醫護人員經常看望關心他們,安全感會強很多。人文關懷在湘雅醫院的常規病房屬於優質護理的一部分,現在在烈性傳染病的隔離病區,優質護理需要勇氣。

南方週末:隔離病區的患者,心理狀態是個問題。

錢招昕:是的。有對疾病比較悲觀消極、情緒低落的,也有煩躁不安、不願意配合治療的。其實護理團隊後來所做的,遠遠超過了我們要求的。很多患者沒有家屬,或是家人在別處隔離,他們就主動申請當患者的“臨時家屬”,建立微信聯繫,每天給他們鼓勵。有些患者吃不下配送的盒飯,希望喝點牛奶、吃點水果,我們儘量幫忙解決。還有患者想和家人聯繫、希望發個視頻給家人,我們也會想辦法。

南方週末:臨時組建的醫療隊,如何掌握每個患者的病情變化?

錢招昕:儘管我們是臨時隊伍、臨時病區,但我們把湘雅醫院的醫療模式、質量管理模式都複製過來了。病區實行“主任負責制”,設有4個診療組,這次我們來了很多主任和副主任,由他們直接帶組,每組配上不同專科的醫生,所有床位全部落實到組,這樣可以把病人管細緻。如果只按臨時做法實行“值班制”,每班不同的醫生,就可能無法掌握每個患者的病情演變。

对话医疗界四大“天团”| 湘雅医院:“这次比抗击埃博拉压力更大”

湘雅醫療隊召開疑難危重病例討論會。(受訪者供圖/圖)

南方週末:團隊的醫護人員來自不同專科,診療過程中會有分歧嗎?

錢招昕:每個專科的工作習慣、對病情的關注點、分析的思路確實存在差異,比如呼吸科首先關注的可能是肺部感染、呼吸衰竭,重症醫學科會更關注器官衰竭後的生命支持治療,腎內科關注的是腎臟損害以及血液淨化方案等。儘管都來自湘雅,但平時並不在一個治療團隊。我們有意識地在每個診療組中安排了不同專科的醫生,讓大家一起討論,統一意見。另外,醫療隊有80%的醫護人員不是重症、急診專科出身,因此需要通過迅速培訓,提高管理重症患者的能力和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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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患者病情為何“突然”變化

南方週末:這裡的重症病人和平時在湘雅見到的有何不同?

錢招昕:重症患者主要損傷的是肺,也有少部分出現了心臟、腎臟、胃腸道損傷。比較奇怪的是,有些患者明明有明顯的缺氧,但心率不快。平常我們會遇到嚴重感染所導致的膿毒症患者,缺氧時一般心率會明顯增快。另外,這裡少部分病人有心肌損害的趨勢,有些肌鈣蛋白(心肌損傷的指標)升高非常明顯,但另一個指標肌酸激酶同工酶卻高得不明顯,這和平時重症心肌炎、心肌梗死患者的表現不一樣。我們還不清楚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南方週末:在這裡救治重症患者遇到了哪些困難?

錢招昕:剛開始幾天,我們病區危重症病人分散在不同的房間,插管的患者也不在同一個房間,給病人管理帶來很大風險。插管病人的病情變化很快,集中管理非常重要。前幾天有患者陸續治癒出院,我們專門騰出一個房間,改建成臨時ICU,把幾個插管的危重症患者放到一起。湘雅醫療隊有4位來自重症ICU的醫生,都是副教授以上級別,護士中有來自中心ICU、呼吸ICU和急診ICU的。現在的臨時ICU就由這些重症經驗豐富的醫護人員管理,希望管理能更加精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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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雅醫療隊正在救治患者。(受訪者供圖/圖)

南方週末:為什麼會出現病情的“突然”變化?

錢招昕:“突然”變化的病例我們還沒遇到,但有看到過相關報道。我個人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病人臥床時間長,靜脈血流速度減慢,容易形成血栓。一旦下地活動,血栓脫落,可導致肺栓塞。有些病人不是死在病床上,而是死在上廁所的過程中。第二個原因,病人已經處於缺氧狀態,離開了呼吸支持,重要臟器像心臟缺氧加重可以導致驟停。

南方週末:每個援助醫療隊都有自己的管理模式和治療經驗,會不會出現各包一個病區、埋頭單幹的局面?

錢招昕:在協和西院,每個病區但凡出現死亡病例都會單獨討論,覺得有教訓需要總結的時候,還會組織3-4個病區集體討論,每週1-2次。一些疑難病例,由協和西院的“戰時醫務處”組織各個醫療隊的領隊和專家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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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週末:來了20天,感覺疫情有什麼改變嗎?

錢招昕:第一批十多個病人出院之後,再收進來的病人比第一批病人的病情要輕。我沒有調查過原因,直觀感受是第一批治療開始得遲了點,後來各地醫療隊過來後,重症定點醫院的床位得以增加,很多重症都收進來。所以還是那句話,早發現早治療。

南方週末:對於死亡率,醫療隊會設定具體目標嗎?

錢招昕:沒有,因為病人收治是統一調度的,而不是由病區選擇。病人病情輕重程度不一,年齡段和合並症也不同,所以每個病區的死亡率和治癒率只能作為相對參考數據,相互之間其實並不具備很強的可比性。截至2月26日,“湘雅病區”累計收治患者57人,治癒出院13人。

南方週末:疫情結束之後,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

錢招昕:前幾天大家開玩笑說,長沙離武漢其實不遠,但我們還沒有看過武大的櫻花,如果到時花期還沒結束,我們想去看一下。這些天,我的最大體會是武漢市民太不容易了,希望大家一起努力,儘早結束這種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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