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兒女英雄傳》中十三妹形象的矛盾及統一,看文康的創作思想

引言

女俠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極為矛盾的一個群體,其矛盾性主要由以下兩方面決定:一是古代敘事文學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大都是由男性作者所塑造的,因而女性處於被表達的狀態,女俠自然也不例外;二是女性在生理上與俠存在先天牴牾,女俠雖是脫胎於俠,但又隱隱與俠相對立,女俠這一稱呼多少帶有一種“男護士”的意味。

這種雙重矛盾使得古代文學作品中的女俠身上時常帶有一絲怪異,如花木蘭經歷了兩次性別轉換;如唐傳奇中的聶隱娘等人身上帶有雙性同體的特徵及依附性;如《水滸傳》中的顧大嫂和孫二孃被男性化,而美人兒扈三娘則幾乎完全喪失言說權力。即使到了晚清,在《兒女英雄傳》這部以女俠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中,十三妹亦帶有極深的矛盾性,其主要體現為十三妹由俠女向妻子的身份轉變。

透過《兒女英雄傳》中十三妹形象的矛盾及統一,看文康的創作思想

《兒女英雄傳》書籍封面

事實上,“兒女英雄”這四個字本身就是矛盾的,正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此時存在一個問題,作者文康為何要創作這樣一部矛盾的作品?本文即通過分析十三妹形象的矛盾性,以透視文康的創作思想。

一、十三妹形象的矛盾性

《兒女英雄傳》作為中國古代為數不多的容俠義、言情及社會暴露為一體的長篇小說,作者文康更是“情況蓋與曹雪芹頗類”,但這部作品卻未能真正得到經典化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女主人公十三妹形象的矛盾性,即由俠女十三妹向賢妻安夫人的身份轉變。

十三妹為將門之後,自幼修習家傳武學,有著非凡本領。其父何杞因拒絕將十三妹許給大將軍紀獻唐之子作妾而遭陷害,不幸含冤死於獄中。年幼的十三妹不得不攜母逃跑,自此流落江湖。在闖蕩江湖的過程中,十三妹先是幫助鄧九公制服了匪徒海馬週三,不僅幫助九公保存了顏面,更是保得一方平安;之後又以一己之力殲滅能仁寺兇僧,救出了安驥及張金鳳一家。最後,安驥一行憑藉十三妹的彈弓震住群匪,平安到達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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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插畫形象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十三妹行俠仗義完全是不圖回報的,可謂是將俠女風範展現得淋漓盡致,第二十回中的這段心理描寫即可為證:

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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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戲劇形象

可是,這樣一位古道熱腸、尚俠任義、快意恩仇的俠女十三妹,在嫁給安驥之後變成了賢妻安夫人。在第三十回中,我們見到了一位希望成為被公婆認可的好媳婦兒的安夫人: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在三十三回中,我們又見到了一位操持家政、精打細算的安夫人:

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

十三妹的這種轉變,不僅不符合當今讀者的閱讀期待,更是使得十三妹形象呈現出了前後割裂的矛盾性。事實上,早在五四時期,魯迅和胡適便對這種十三妹形象的矛盾性提出了批評。如魯迅雖對《兒女英雄傳》作出較高評價,但卻指出了十三妹“性格失常,言動絕異,矯揉之態,觸目皆是矣

”。而胡適則因十三妹的轉變而批判作者文康的落後思想:

這位超人這一跌未免跌的太低了罷?其實這並不是什麼超人的墮落,這不過是那位迂腐的作者的馬腳畢露。這位文康先生那裡夠談得上“人味兒”與“超人”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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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不難看出,魯迅主要是從創作手法的角度分析十三妹形象的矛盾性,而胡適則是從思想的角度入手分析。不可否認,魯迅和胡適都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十三妹形象矛盾的本質。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十三妹的整體形象中除了前後對立矛盾之外,還有前後照應的統一。

二、十三妹形象的統一性

1. 俠女十三妹形象中的理性

在閱讀《兒女英雄傳》前半部時,我們往往會被十三妹的至情至性所吸引,從而忽略了她身上帶有的理性。事實上,俠女十三妹雖然輕視錢財、一腔熱血,亦有除暴安良之心,但卻也是一個為理性所約束的傳統女性。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忠孝二字從始至終約束著十三妹,二是十三妹仍會展現出女兒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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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影視形象

十三妹最大的敵人乃是有殺父之仇的紀獻唐,按說她最該除去的便是紀獻唐,這也是復仇型俠義故事的一般模式。不過,十三妹明明有報仇能力,但卻選擇了攜母逃跑,而非行俠仗義、替父報仇。促使十三妹做出這種選擇的,正是忠孝二字:

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

此外,十三妹面對敵人之時毫無畏懼,但卻在殲滅兇僧後露出膽怯,這不僅展現出了傳統觀念對十三妹的約束,也為後文其與安驥的結合埋下伏筆:

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見了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要沒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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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插畫形象

2. 賢妻安夫人形象中的俠性

在討論十三妹形象之時,我們時常會忽略一個重要問題:文康所作的是《兒女英雄傳》而非“俠女十三妹傳”。事實上,文康僅僅是花了七個章節描述十三妹的俠義事蹟,但卻花了十六七章描述十三妹的變化過程,此後才是安夫人的“正傳”。而即使在俠女十三妹變成了安夫人之後,她身上的俠氣也並未完全消失,只是這種俠氣不再是驅使她行俠仗義,而是幫助她果斷處理家中事務。

十三妹(安夫人)勸誡安驥之時,安驥曾想“乾綱振起來,燻他一燻”,若是換成張金鳳說不定馬上就委曲求全了,但十三妹可完全不吃他這一套,書中這樣寫道:

再不想這位十三妹可是燻得動的?他卻也不怎樣,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調,說道:“聽得進去,莫講咱們屋裡這點兒小事兒,便是侍奉公婆,應酬親友,支持門戶,約束家人,籌畫銀錢,以至料量薪水米鹽這些事,都交給我姊妹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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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勸夫

此外,十三妹雖然變成了安夫人,但她作為女俠的警覺性和身手都並未落下。在成親那天面對響箭之時,十三妹便心想“大約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他那接鏢的手段”。而在成親之後,家中遭賊,十三妹不僅最先察覺更是以一己之力制服了群賊:

只聽得院子裡吧喳一聲,像從高處落下一塊瓦來,那聲音不像從房簷脫落下來的,竟像特特的扔在當院裡試個動靜的一般。他心下想道:“作怪?這聲響定有些原故!”便躡足潛蹤的閃在屋門扇後面,靜靜兒的聽著。

三、由十三妹形象看文康的創作思想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十三妹形象呈現出了矛盾性,同時我們還發現這種矛盾中又潛藏著內在的統一。這種矛盾中的統一,一方面使得作為英雄的十三妹帶有兒女之情,另一方面也使作為兒女的安夫人帶有英雄之情。事實上,在《緣起首回》中,文康就表露了要統一“兒女”與“英雄”的決心: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痴人說夢;兒女無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憐兒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龍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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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康《兒女英雄傳》

此時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未解決,那就是文康為何要使“兒女”與“英雄”相統一?筆者認為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對女俠的歸宿安排;二是救世的理想。

1. 對女俠的歸宿安排

在“引言”中,筆者簡略談到了古代小說中女俠身上存在的怪異。事實上,花木蘭的兩次身份轉換的內因無非是她需要以男性身份才能得到世俗認可,功成之後則“事了拂衣去”;聶隱娘身上雙性同體的特徵及依附性則是因為她無法以女性身份獨立生存;《水滸傳》中喪失表達權力的扈三娘尤為值得注意,她完全是在宋江的安排之下以成“忠義”之名的。於是我們看到,花木蘭最終恢復了女兒身以融入正常生活,聶隱娘最終不知所蹤,扈三娘宛如提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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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三娘影視形象

文康在創作十三妹這一人物時,面對的一個重大困難無疑就是十三妹的歸宿問題。其實這也是文康遲遲不肯讓十三妹替父報仇的原因所在,因為如果十三妹真的要去刺殺紀獻唐,即使功成身退了,那必然因“犯禁”而遭追捕,這是文康所不願意看到的。因此,即使在十三妹之母去世之後,文康也沒讓十三妹前去報仇,而是選擇了讓朝廷制裁紀獻唐。當然,此時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失去信念支撐的十三妹該如何繼續自己的生活?文康選擇的是讓十三妹由英雄向兒女(妻子)轉變,並且花了極多筆墨描述這個過程,使之儘可能顯得合理。

當然,以當今的眼光來看,十三妹的最好結局當然不是變成安夫人,而是與另一位俠客浪跡江湖。

2. 救世的理想

文康是滿族旗人,早年“家世餘蔭,門第之盛,無有倫比”,晚年“諸子不肖,家道中落”,這種人生經歷和曹雪芹是非常相似的。不過,文康並沒有選擇和曹雪芹一樣去創作反映封建社會衰敗的作品,而是選擇了去描寫一個理想的世界。這就是魯迅所說的:

惟彼為寫實,為自敘,此為理想,為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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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文康創作《兒女英雄傳》的年代亦極為特殊。此時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及天平天國運動的清朝,正迎來中國封建史上的最後一次迴光返照“同光中興”。如果說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為的是警世的話,那麼文康最迫切的任務則是救世。

俠女十三妹成為賢妻安夫人之後,做了兩件極為重大的事情:一是勸誡安驥將心思放在功名一道上;二是雷厲風行地核查家中田地。對於岌岌可危的安家來說,科舉之途和抓住經濟命脈無疑都是復興的必經之路。家國一體,文康無疑是想要通過安家的復興,來實現自己救世的理想。

參考文獻

  • 文康 《兒女英雄傳》.春風文藝.1994版
  •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2011版
  • 胡適 《胡適文存三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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