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之年:大明王朝萬曆年間的一場鄉試、會試和殿試


大比之年:大明王朝萬曆年間的一場鄉試、會試和殿試

1585年的農曆閏九月初九,太倉弇山園縹緲樓上高朋滿座,大明王朝的文壇盟主王世貞和一幫親友推盅換盞,只喝得酩酊大醉。

且說那一日,萬曆皇帝帶著他的文臣武將,在昌平的天壽山一帶登高爬低,查看地形。深秋的天空,寥廓的讓人發抖,皇帝的思路也開闊了許多,待拿定主意之後,他踱步邁進帷帳,召來四位內閣輔臣,上諭:朕遍覽諸山,唯寶山和大峪山的風水旗鼓相當,但是寶山在二祖陵之間,朕不敢僭分。壽宮選址還用大峪山,工程上著抓緊興造。

皇帝在帷帳內小憩了片刻,騎馬回到駐蹕的感思殿。隨即,對扈從的內閣和公卿做了例行的賞賜。在眾大臣叩頭謝恩退出的時候,皇帝把首輔申時行叫了回來,攤開最近各部院呈上來的奏疏,有點憤懣地展開了質詢:“朕看閱壽宮,自有主張,他們又不知風水,如何紛紛來說。”申時行答,近因人言,恐聖上有所疑惑,所以九卿諸臣才有所陳奏。皇帝接著說:“且待朕看定,如何這等忙迫,是甚麼意思

?”首輔接著打圓場:諸大臣只是想早日得到聖裁,別無他意。

跪在地上回話的首輔只覺得嘴裡暗暗發苦,皇帝的火氣還沒有消,翻出御史柯挺的上疏繼續問:“柯挺開始說壽宮要向著簡山,怎麼現在又不說了,讓他回話來。”這個內情申時行是知道的,便如實回答了原委:根據欽天監監副張邦垣的意見,己亥山向和聖上的天命相妨,所以柯挺不敢固執前說了。

在太僕寺少卿李植的奏章,皇帝指著上面“青白頑石”的字眼還沒有發話,可憐當年的狀元郎,五十歲的內閣首輔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忙不迭地對頑石作了一番評頭論足的鑑別:李植說的大峪山壽宮地下有青色頑石,絕對不是這樣的,大凡石頭的顏色發麻或者帶黃黑的,才是頑石;若其色青泛白,便有生氣,不得稱之為頑石。

皇帝可能覺得再問下去也是無趣,上諭:李植外調處理;壽宮吉地聖裁已定,明日還京。眾輔臣叩頭而出。

大峪山的陵寢已經開工兩個多月了,但是一直被人聒噪風水不好,這裡面嗓門最高的是太僕寺少卿李植,他為皇帝選了三個地方,都沒有用上,於是心有不甘,攻擊工部尚書徐學謨和首輔申時行是兒女親家,是在首輔的幫襯下,皇帝採用了徐學謨的大峪山方案。李植大談徐學謨主張不當,大峪山並非吉地,山向不好,地下又有頑石等等,一時間讓皇帝也都動搖了。

藉助壽宮選址問題上引發的爭論,朝堂之上風波驟起。李植等人的本意是想讓內閣首輔申時行下臺,讓新入內閣的王錫爵接替首輔的位置。李植1587年考中進士後,選為庶吉士到翰林院深造,那一年王錫爵以詹事府詹事的身份主掌翰林院,所以李植也是王錫爵的門生。李植的小算盤剛一打響,王錫爵就發覺不對了,他對這種官場的傾軋非常反感,立即上疏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王錫爵稱讚首輔申時行面對指摘,唾面自乾,泊然無所芥蒂,只為重國體

惜人才。對申時行大加鞭撻的三位大臣,李植是他的門生,還有江東之,羊可立,當他閒居鄉野時,這些人都曾大力舉薦他入閣。悠悠世情,誰不希望得到兩三位知己,但是他們的做法真不是光明正大之所為。王錫爵提出自己應當去職,列了三點理由:大臣不能師群臣當去,師不能訓弟子當去,老成而為惡少年所推亦當去。臣負此三當去,義無可一日立朝之理。

在王錫爵黑白分明的態度中,皇帝自然也看清了李植等人的伎倆,但是壽宮的風水也是大事,對於一些非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御駕再次踏勘天壽山。1585年的農曆閏九月初九,皇帝仔細查看現場之後,敲定原大峪山選址方案不變。

在皇帝為陵寢風水問題弄得一肚子不高興的時候,還有一件維持公平正義的事情需要他去辦。十月初一,文書官口傳聖旨:“二百年來科場太濫,這冒籍的先枷號,後治罪。張一桂,史鈳豈是不知?今亦無面目在此,都著致仕。以後還著嚴行稽查。欽此。”讓皇帝大為光火的事,正是這一年順天府鄉試的冒籍

案。

1585年,歲值乙酉,是天下秀才們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鄉試在秋天舉行,又稱秋闈。乙酉科鄉試放榜之後,順天府的落榜秀才張元吉在京城四處張投揭帖,這一年鄉試的冒籍行為這才浮出水面,一時輿論大譁,直至成為了皇宮大內都關注的焦點話題。八名來自浙江的生員在順天府被立即拿下,斯文掃地。

順天府作為天子腳下的京畿重地,每年鄉試中舉的名額給的都很高,在萬曆十三年,順天府鄉試舉人定額135名,而浙江只有90名。於是歷年來,都有外地考生通過籍貫作假,到北京參加順天府考試的暗箱操作,這就是冒籍。乙酉科順天府中式的舉人中,浙江籍的生員高達23人,這樣優秀的成績,被投訴妨礙畿輔之地取士也是咎由自取了。當然,這些在順天府參加考試的浙江人,也不完全是冒籍,因為順天府作為大明王朝的政治中心,宦海沉浮的官員們有子弟在國子監讀書的,可以在順天府參加考試。比如順天府鄉舉定額錄取135名,其中土著100名,還有國子監的監生30名,流寓及各衙門書算雜流5名,後兩者相加共計35人若是外地考生,則屬於不冒籍。

在皇帝的親自過問下,八名冒籍的浙江秀才中,六人被髮原籍為民,另有馮詩、章維寧兩名考生被立案查辦,因這兩人曾在主考官張一桂家的學館受業。在有司的大力迴護下,查得馮詩、章維寧在張一桂的學館只待了幾個月,兩人家境貧寒,試卷又非出自張一桂一人之手,委實無其他的舞弊內情。皇帝當然信不過這一套,將翰林院侍讀張一桂貶調南京,馮、章二人枷號示眾。隆冬臘月裡,兩名文弱書生在順天府的大牢裡幾乎要活活凍死,府尹沈思孝正好是浙江人,以同鄉之情憐之,給與衣食。這事情傳到宮廷裡去之後,沈思孝隨即被降俸二級,並打發到南京任閒職太僕寺卿。

明朝對於科舉冒籍的懲處,一般都是發回原籍,並能繼續參加科舉考試。但是萬曆十三年,順天府鄉試冒籍案,懲處的力度無疑是最大的,誠如沈德符所言:“蓋自來冒籍受法,未有此嚴峻及濫及者。”箇中緣由,世人漸漸才知道,這股嚴刑峻法的力量竟出自宮闈。萬曆皇帝最寵愛的鄭貴妃,來自順天府大興縣,在京城四處投帖揭發浙人冒籍的順天府生員張元吉,和鄭貴妃沾親帶故。外地人到北京來參加考試成績又好,侵佔了本地秀才中舉的名額,鄭貴妃當然要在皇帝的枕頭邊上多吹耳旁風。冒籍案的嚴厲查辦,讓皇城根下的百姓多少領教到了,宮裡這位來自大興縣的鄭貴妃可不是好惹的。

鄉試中榜的秀才,搖身一變成了舉人,便有資格參加來年二月在京城貢院舉行的會試。順天府的考生路近,可以安心的在家貓冬看書,以待開春的金榜題名,外地的考生就沒有這麼方便了,必須提前半年出門,走水路的要在大運河尚未結冰之前趕到北京。王世貞的長子王士騏,來不及給王世貞過十一月初五的六十大壽,便匆匆上路了。他在三年前(1582年)的江南應天府鄉試中考得第一名,但是次年的考場不利,春闈落榜了,1586年的春季會試,這是他第二次赴京趕考。四十年前,他的父親王世貞同樣也是冬天上路的,出門那天的兒女情長被寫成這樣一首五言律詩:此夜不忍旦,匆匆垂去家。回看小弱女,尤為解呼爺。凍雪依簷草,輕飈散燭花。莫揮分手淚,吾道自天涯

1586年的春節,京城格外熱鬧,會館客棧裡住滿了外地進京趕考的舉子。雖然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但是看的全是四書五經,雖然各自操著各自的方言,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春二月的掄才大典——

會試

正月初五,在破五的鞭炮聲中,一個小男孩在皇宮大內呱呱墜地,當天,皇帝諭禮部:“萬曆十四年正月初五日寅時,朕第三子生。”這個小男孩的生母正是前文提到的鄭貴妃,皇三子的誕生,給這個老大帝國出了一個立太子的難題,引發了長達十五年國本之爭,成為萬曆一朝的標誌性事件,此乃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萬曆皇帝的皇三子出生後,大內文書官到內閣口傳聖旨:借錢。因宮中喜事賞用,內庫銀兩缺乏,著取太倉銀二十萬兩。正在休年假的申時行不敢怠慢,在替皇帝擬旨給戶部之前,題奏了一本希望皇帝少花一點錢。這幾年皇家的開支實在太大了,又是建陵寢,又是修慈寧宮,動不動就在太倉、太僕寺挪錢用。當然這話申時行不會寫到題本里,首輔只是恭賀皇子誕生,國家大慶,可近幾年來京城費用日增,太倉裡的積蓄也不多,希望皇上稍加裁節,這次能不能只取十萬兩。皇帝尊重了首輔的意見,但是也沒有委屈自己,御筆一揮,定為十五萬兩。十五萬兩銀子能值多少錢,有個很簡單的換算,在當時能買

一萬匹上好的軍馬。

萬曆皇帝從太倉,乃至太僕寺拿銀子用,也不是頭一遭了。1584年八月,皇帝秋祭天壽山並覽閱壽宮,就準備取太倉、太僕寺銀三十萬兩用於出行的賞賜。在申時行的調停下,最後太倉出了五萬兩,太僕寺馬價銀用了十萬兩。

萬曆皇帝從太僕寺借錢這一小事,在若干年後作為重要史料,被用於考證《金瓶梅》的成書時間。在該書第七回人物對白裡有這樣一句話: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支馬價銀子來使。明史專家吳晗先生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 《金瓶梅詞話》的文本包含有萬曆十年以後的史實,則其著作的最早時期必在萬曆十年以後。事實並非如此,萬曆皇帝從太僕寺借錢確實是偶有發生的事情。但是,他的先祖早就這麼幹了,如正德二年八月,太監李榮傳旨:取太倉銀二十五兩,太僕寺馬價銀十五萬兩,貯於內承運庫。

內庫作為皇家的專屬賬戶,錢經常有不夠用的情況,從太倉挪用公款,其實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因為溥天之下,莫非皇家領土,府庫所積,莫非皇家資財。皇帝大把花錢,還保證了貨幣的流動性;至於

取用有度,皇帝身邊自然有御史和科道官隨時勸諫。

言歸正傳,二月初九日,京城會試開考。萬曆十四年的會試,由禮部尚書王錫爵和吏部侍郎周子義任考試官,閱卷工作,則是安排了十八名同考試官。另有監試官、提調官、印卷官、收掌試卷官、受卷官、彌封官,……,乃至供給官在內的十個崗位上計三十四人,加上兩位不負責實際事務的知貢舉官,參與會試的各級官員共有五十六人。當時,在北京的貢院的天下舉子們共計4600人,他們角逐350個貢生名額,錄取率為7.8%。

會試分為三場,每場三天,每考完一場考生交卷退出考棚,次日接著考下一場。第一場考四書和五經,出自四書《論語》、《中庸》、《大學》和《孟子》的必答題共三道。萬曆十四年會試第一場考的必答題,出自《論語》的是: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為防止考生把這兩句話當成兩道題目,第二句的“君子於言”沒有另起一行。

五經的考題來自《詩》、《尚書》、《禮記》、《易》和《春秋》,每經四道考題。文天祥的那句:“辛苦遭逢起一經”,通常理解為士子在某一經的答卷中式,獲得功名。五經義為選答題,考生可以根據自己擅長的一經來作答。有明一朝,舉人對於五經考題的選擇有一定的傾向性,萬曆十四年中式的350名考生中,選擇考《詩》的最多,達122人(34.6%),選擇考《易》的則有108人(30.9%)。即使這裡面含有幸存者偏差,也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絕大多數舉人對詩經周易是愛不釋手的。

會試的第一場,每位考生相當於寫了7篇小作文。幸好當時有規定,第一場四書義、五經義每道答卷的字數限制在五六百字之間。第一場考完收卷之後,考生可以離開考場,如果次日發現自己的考卷被貼到貢院牆外公示,是為“貼卷”,表明試卷不合格作廢,因此可以提前退場不用參加接下來的考試了。不合格的試卷原因種種,不一而足,如沒有迴避皇帝的名諱,或者在試卷中自報家門等等。

二月十二日,考會試的第二場,這一場考試主要內容是公文寫作,考題包括三大項:試論、詔誥表和判語。萬曆十四年的會試,第二場試論的題目是:帝天之命主於民心。判語類的寫作五條,其中有一條是“修理橋樑道路”。三天後,考試進入尾聲,這一場考一篇大作文,即策論,策論也是有五道題目,考生任選一題作答。

會試的舉人在二月十七考完第三場之後,他們的試卷經過謄錄和糊名,不斷交到各同考試官手裡,閱卷工作在二十四日前後結束,月底即公佈350名貢生的大名單,會試的第一名稱為會元,萬曆十四年,在京城貢院裡取得第一名好成績的是湖北公安縣的袁宗道。他在第一場五經義中選擇了《尚書》的考題,當時有五位同考試官分閱《尚書》題的答卷,他的文章獲得了“書一房”的閱卷老師翰林院侍讀盛訥的認可,因此,盛訥成為了袁宗道的房師

袁宗道在第二場考的試論《帝天之命主於民心》中發揮最為出色,他的答卷作為範文被收於當年的會試錄中,座師盛訥不吝激賞之辭,給的評語是:邃學淵淳,雄文沛發,必卓爾不群士也。袁宗道後來的文學成就非凡,在晚明文壇“復古派”盛極一時的年代,他和兩位弟弟袁宏道、袁中道一起扛起了“性靈說”的大旗,強調詩文的立意要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世人尊稱公安縣的袁氏三兄弟為“公安三袁”,其文學流派即為“公安派”。


大比之年:大明王朝萬曆年間的一場鄉試、會試和殿試


會試榜上有名的舉子們,半個月之後將一睹天顏,在金鑾寶殿進行一場殿試,成為天子門生。 1586年三月十五,丙戌科的殿試,萬曆皇帝給的策論以“蓋聞上古無為而治”做話頭,轉入“賞與罰”的討論,他吐槽自己登基治國十有四年,夙夜兢兢,遵從古訓成憲,但是天下的風氣依舊很壞。於是向考生請教,是不是要“茲欲賞信罰必,以紹明聖祖之法,而追古帝王之治”,皇帝希望大家能暢談自己的想法,不要泛泛其談,也不要有所隱瞞,最後還語重心長的說,各位的試卷,“朕將親覽焉”。

400年之後,在那本著名的暢銷書中,黃仁宇先生揶揄萬曆皇帝:“上一年,他主持殿試,試題的內容是無為而治,他對生活的厭倦已經越出了內心世界而要開始見諸行動了。”這實在是天大的誤會,“論賞罰”才是這場考試的核心內容。 其實,一個無為而治的皇帝並不可怕,如果一代學人對自己的學術“無為而治”,那才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1586年農曆三月十七日,皇帝在文華殿閱卷,讀卷官是內閣首輔申時行,他將上等卷呈上以供御覽。對於第一名的人選,皇帝和閣臣的看法一致,但是對第二、三名稍有異議,最後,皇帝將第三卷撥為第二,撥第十卷為第三,這樣一甲前三名就產生了,分別是唐文獻、楊道賓和舒弘志。本來排在榜眼位置的袁宗道,則退到第四名,成為二甲的第一名。被皇帝親手挑出來的探花郎舒弘志,當年只有19歲。

春暖花開,金榜題名的袁宗道和會館裡的兄弟們到東郊踏青,放空自己,在一首七言律詩裡,他壯懷激烈地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白日悲歌徒似俠,青春說劍更誰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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