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司途(第一章)


北京司途(第一章)

七月末,东四环路上挤着一堆爬虫一样的汽车在阳光下明暗交错,彷佛二维世界的生物,在环形圈内极具秩序地永远绕个不停。蝉声在午后更加声嘶力竭,杨树叶静若止水,经受着阳光烘烤的水泥地面倔强地将光线统统折射回去。

路上的行人勇敢地浸泡在这两种力量的对撞当中,怀着对夏天的希望,怀着对八月的希望,在全新的人生阶段准备冲向这个城市赐予的恩惠生活。

经过加油站,穿过一片小树林,走过一条S型小路,出现在三巡眼前的是一幢通体红色的高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衣着高贵,从他们身上携带的陌生的香水味里,此时他还闻不出那代表着怎样的社会气息。

新世界正是以这种气味向他展开,以及那一颦一笑都让他手足无措,神魂颠倒。旁边的五星级酒店与这栋写字楼紧紧相连,同样是通体红色,像一对兄弟,一双姐妹,也许仅仅是两个彼此合作内心却充满仇视的朋友,相互依存着对方的服务和金钱牢牢地耸立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

密码门后发出滴的一声,门开了,他被引入一个茶水间,烟味、茶叶味、熏香味、洗手液味混杂在一起一股脑涌进他的鼻腔,再次为这片地域赋予了新奇的色彩。

在此后的两年里,他将不断在这些气味中心惊胆战地猜测此时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的想法,仇恨的种子也将在这些气味中得以滋生乃至壮大。

此时两人之所以能够心平气和地交谈,并各自怀着某种虚假的尊敬态度,完全是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还不错,我这正缺人手,以后跟我吧。”他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如同一座不可接近的山峰,山峰正向这气氛微妙又如宇宙般拥有广阔天地的小屋里冒着缕缕烟雾。哪怕他表面和和气气,甚至面带笑容,这初识的和谐场景最终将在两人熟知之后难以重现。

三巡忙着点头,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屋里的摆设的茶几、沙发、杯子、空气净化器、数据线、烟盒、眼药水、感冒药不自觉的在他脑海里以画面形式播放,他确定刚刚站在门口的那一刹那就立即记住屋里的全部家当。

与其说这是他身处陌生环境里被激发出的某种感知天赋,不如说是由于他天生缺乏安全感所致,只有抓住周遭的一切,才能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热水壶开始冒烟,噔的一声开关按钮弹上来,他拎起水壶将滚烫的热水倒进白色瓷质茶壶里,壶盖碰撞壶口发出令人心头为之一紧的清脆声,接着屋里又多了一个冒烟的口径。

他走出这栋暗藏梦想的大楼,穿过霄云桥,到达公交车站,电话里他将面试经历一一告诉女友,只是把惊心动魄的过程轻描淡写了一番,最夸张的一句莫过于对她说——那老板是一位知名大V。女友惊叹了一声,恭喜他的才华终于获得了名人赏识。

从女友的语气里,或许他已经听出了她那种极度夸张的言语里含杂的虚假成分,只是他尚不愿承认,在一切都是未知之时也没有承认的必要。这种虚假正与他的前程赛跑,假若他的前程一帆风顺,一切虚假都可扭转成真。否则,他必将为这次通话隐约感知到的却不愿揭露的事实付出惨痛的代价。

熬过了四年大学如无头苍蝇似的痛苦、压抑、莽撞的生活,毕业后,他终于脱离燕郊那个如孤儿般存在的京郊小镇,像一条一路向西逆流而上的鱼,最终落脚在五环边上的通惠河岸边,并迅速结识了一帮同样富有悲情色彩的朋友,整日在河边耗费着他们那一文不值的生命。

通惠河几乎每天都在治理,一边是躲着八月烈日的闲散人员在桥下举着鱼竿钓鱼,一边是水草裹着腐烂的死鱼被开着汽油船的护河工人打捞上岸,晚上河水散发的腥臭味对他们白天的工作给予了无情的否定。

第二天屎尿、剩饭剩菜、烂瓜烂果依旧通过淹没于河面的管道排进河里,水草很快又覆盖河的表面,如此周而复始,所有人都在自己份内的工作里为这个城市忙碌着。

傍晚在河岸跑步的人们对他们生产的垃圾味道早已产生了免疫,汗水里夹杂着鱼腥味,那拼命瘦下来的身体彷佛是经过这条河浸泡过的,干瘪、刺鼻、皱皱巴巴。

一行人趁着酒意,站在桥上吹风,在眼下的时空里莫名地怀念着另一个时空的另一帮人,可能是过去的,可能是未来的。他们无非是一帮人,改了名换了姓,容貌甚至都不用有何差别,仅仅作为一个个直立行走的生命体在即时的生命交替中完成着毫无意义的生活目的。

晚风逐渐转凉,望着远方尚未建成一闪一闪的北京第一高楼——中国尊,他们看似在这样的环境下活蹦乱跳,心怀希冀,实际上与那河里的鱼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不愿拆穿这一点,习惯性活在梦里的人当之无愧为文明进步的牺牲品,获得的微不足道的金钱、地位、爱情、家庭将这种牺牲包裹成概念式的英勇,对始终摆脱不了的贫穷也甘之如饴。

月亮周边中飘着几缕云彩,繁星隐藏在人类探得的茫茫太空中,蛐蛐在岸边即将把秋天叫来,没人知道那停运的地铁为何在深夜还时时传来哐当哐当声。

他们迈着可称之为轻快的步伐,走向那个即便是四年之后也没能摆脱的不足十平米的隔板屋,命运将他们牢牢地拴在这里以惩罚他们当初做出的英勇选择。

在与青春搏斗的过程中,那些肉体和精神上获得的累累伤痕并无实际效用,除了向人们诉说时捎带出这种不明不白的自我奋斗史,以及渴望对方感受到这个城市本身具有万众聚焦的光彩一面,剩下的的只会在他们骨子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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