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她的泪下来了,她忽然明白了,对她这样一个瞎子来说,她根本挽留不住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任何人都会像露水一样从她指尖消失,它们瞬间就会消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中。”孙频在首篇《乩身》里如是说,她在控诉这种无助与无奈。


明明身体有这么大一个伤口,她却偏偏要抓一把盐撒到伤口上,好像在确认遍布的累累伤痕。


这就是孙频,她要用盐去确认疼痛,以疼痛确认活着。只有感觉到了疼,才能证明自己活过、那个时代存在过、那群活在泥沼里的人挣扎过。她以独特的写作方式,给予我们一个崭新的阅读体验,这是她的特点。


孙频被严重高估了吗?


莫言、阎连科、韩少功这些经典作家鼎力推荐的难道是一个颇受读者失望的作家吗?


显然没有,《盐》在2017年出版,精选了孙频近十年来最杰出的6个中篇小说,其中不乏有轰动一时的杰作,这本书在豆瓣上频分7.3分,与三部曲中的《疼》《裂》相差无几,似乎已然是孙频的成绩,但

2019年出版的新作《鲛在水中央》达到8.3分,可知这位女作家在不停地突破自我,逐渐在读者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孙频著《盐》

“在破碎中重生,在卑微中坚持。”书封上这句话很有意思。


这分明是一本诉说尊严、爱和绝望的小说集,与我们所喜爱的余华的《活着》不同,同样是在底层挣扎的悲剧故事,余华的疼带着些许温暖的余韵,而孙频的疼是撕扯张狂的雷电,要将“尊严”和“爱”搅碎,将人像囚兽一样置于绝望的困境中,而她站在笼子外冷漠地看着这些人坚持着错误的选择,看着他们往毁灭的方向爬行,还要撒上一把盐,然后看着他们在疼痛中舞蹈。


豆瓣上很多读者认为这些故事很矫揉造作,可在我看来,这分明是活着的证据。我们活在太平盛世,我们的烦恼来自于都市人向上的压力,可对于《盐》中篇小说集里的这群人而言,时代是即将倾覆倒下的乱世,活着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用尽了全力。


我们透过孙频的文字,通过孙频的眼睛,同样冷漠地审视这群人的疯狂。我们眼睁睁看着孙频这个疯子,一把把盐往伤口上撒,着急又无能为力。身为读者,我们得放下身段去感受这样的疼,我们得去感同身受。有感受才有认知。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孙频


孙频:当代张爱玲

孙频,生于198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曾就读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目前是一位作家兼杂志编辑。她2008年开始进行小说创作,创作了《三人成宴》《松林夜宴图》《隐形的女人》等作品,其中她的《松林夜宴图》获得了“第五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还曾获得“年度青年作家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同时也是“文学苏军新方阵”中最年轻的女作家,可见其前途无量。


她被评论界称为“女性主义作家”,还被媒体称为“当代张爱玲”。


“我是那种内心深处带着绝望色彩的人,底色就是苍冷的,很早就了悟了人生中种种琐碎的齿啮与痛苦,所以我写东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关注人性中那些最冷最暗的地方。”

孙频如是说。


我一直觉得孙频很有先锋作家的风范,虽然没有先锋作家如此激烈,但却像先锋作家与新时代结合的延续。孙频的《盐》并不是先锋之扭曲,却有先锋之伤痕。迈入新时代来,当年激进的先锋作家开始转变,余华的目光转向现实状况,莫言偏爱于魔幻现实主义,阎连科自创神实主义……这些经验丰富、作品累累的前辈顺应时代发展谋求生存天地的同时也获得了自己的天地。


孙频在谋求改变。


2019年,孙频创作《鲛在水中央》,从女性视角开始转为男性视角,试图从女性的意识中逃脱出来,站在更加普遍的角度去看世界、讲故事,孙频不停地在成长、在变化,自觉而主动地自我突破,她保留了对疼痛的挖掘,保留了对小人物的关注,将撕扯的张力加倍扩大。尽管始终有读者不屑于她的改变,认为她在造作80后的回忆,但与传统作家有其独家记忆的乡土情怀,孙频也有着她的吕梁山,她的废旧工厂与小镇,这是属于她的记忆与故事,她在自己熟悉的时代中挖掘人性的善恶。


不管你接受与否,这就是孙频。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孙频


《盐》:没有了盐,世间便没有了味道

孙频在书的封面说:“没有了盐,世间便没有了味道。” 我们都知道,盐是眼泪一样的咸味,这种白色晶体洒在伤口上会触动我们的痛觉,产生疼痛感。孙频想给我们这样的痛感,她邀请读者一同品味她所感受到的痛。《盐》这部中篇小说集包含了6个故事,每一个故事是一种痛,这里有6种常人无法体验的痛,既扭曲又疯狂,但说到底,是主人公自己沉溺在悲痛中不愿意被叫醒,他们自愿沉溺,然后走向毁灭。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盐》的六个故事主人公

▶▶《乩身》:“原来这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孤独,因为没有什么是抵达不了的,最真实、最恒久的东西其实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间,你不让它死,它就永远不会死。”


《乩身》中,爷爷为了让盲人常英在自己归天后能苟活下去,让她将小镇的地图印在心里,甚至将她训练成一个男孩子,让她像一个男孩子一样生活。但是常英毕竟是个女孩子,她在成为男孩子的途中对女性身份产生了难以和解的渴望。爷爷去世后,常英遇到了杨德清,确切地说,杨德清本来是想强暴她的,只是因为丧失性能力而无法实施罢了,但常英遇到他就好像在海里抓住了浮木。她渴望男人,因为男人唤醒她作为女人的意识。她渴望活着,所以她为了成为乩身不惜让铁棍戳入腮帮子。


常英和杨德清这两个活在泥潭里的最底层的人,为了活下去,相互依靠相互取暖。他们之间不一定产生爱情,甚至杨德清到死也没有告诉常英那个导致孽缘的真相,他们为了活下去,就好像已经拼尽了全力,无暇再顾及其他了。常英在为人算卦的时候,常常被别人看猴子似的看,她心知肚明,可是她只能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真的有和鬼神沟通,假装自己没有在表演,用我们现在的眼光去审视她的行为,可能会认为其不可理喻,甚至很好笑,可我们以为的笑料却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下一刻会丧失活下去的理由与动力。


像常英这样的不便者,身体缺陷能力不全,没有人庇护她的时候,她不过就是一条任由切割的鱼肉。可就是这样,她也想要呼吸到最后一刻,即便世界没有给予她善意和温暖,她还是要挣扎着再活一秒钟。

但常英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她奇异地变成了一截枯树桩,然后,一个叫常勇的男人就从这枯树桩里,就着她的血液,从她的身体内部长了出来。——《乩身》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人活一世,本质不过就是爱与被爱。”

▶▶《祛魅》:人活一世,本质不过就是爱与被爱。


《祛魅》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高中语文教师李林燕期待着旅美作家会张开双臂迎接她,结果旅美作家根本就是欺骗她的感情。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李林燕已经浪费了这么多青春,她的笑话已经传遍了原野,她害怕遇不到那个命定之人。可当诗人慕名而来的时候,她还是怀揣着最坏的结果与诗人同居,结果产生感情后,这个诗人却要去奔赴他的飞黄腾达。李林燕又等啊等,最后遇到了她的学生蔡成刚。她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可蔡成刚非要毕业后就和她结婚。等到两人结了婚后,蔡成刚在城里当了学校辅导员,并勾搭上了自己的学生董萍……李林燕用尽全力地帮助她期待的人,可最后都不善终,她作为感情的失败者,最后举起了报复的斧头。


刚到方山中学这个小地方时,李林燕是个有梦想、有远方,还有诗的女人,她一身傲骨,每天都拾掇得漂漂亮亮地去上课,好像永远在为去远方做准备。这样的李林燕是令人惊羡的,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闪闪发光的。可是李林燕不久后便成为了适应小地方生存的普通人,她被爱情的真相打垮了,从第一次到第三次,她的期待不断地落空,心灵每次得到停靠后都要遭受更大的跌落,最终她崩溃了。


原本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居于平凡而不甘,她是一只欲展翅高飞的鸟。原本李林燕是这么一个发光的女人,可到底孙频没让她成为都市偶像剧的女主角,她的传奇故事里没有走出大山、成为某某的唯一这种剧情,她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女神降临大地,粉身碎骨。

那个瞬间她信了,她总是这样,相信人世间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大约是因为她心里早已明白人世无常,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可靠的东西,才会在这一个又一个的瞬间寻找真相吧。——《祛魅》

作者孙频多么了解李林燕的心思呀,她让李林燕不停地给旅美作家写信,不停地蒙蔽自己,但事实上她早有预感一切都是假的。就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她宁可相信有期待,也不要睁开眼睛去寻找真相。她宁愿相信总有人爱她,也要笑着等远方的良人来拥抱她。孙频解剖了这个女人的心思,她的主人公并没有一味地期待,她作出了挣扎和抵抗,只是到最后也没能从现实中的站起来,她拿起了剑,将那个“爱”字劈成了两半。


对爱的期待,被绝望的深渊拉扯,李林燕摔下去了。傻瓜女人们摔下去了。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因父之名》:与过去、与回忆拉扯,独自承受悲痛与绝望。


《因父之名》是一个非常残忍的故事:田小会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年,离家出走的父亲突然回归,送她白裙子、送她怪鱼,亲生父亲祈求原谅,而田小会却非要向所谓的干爹乞求停靠。亲生父亲想要弥补错失的十年,可女儿却偏偏要认强暴犯作父——干爹李段因田小会没有父亲保护而趁机强暴年幼的她,还将消息透露给她的男老师,又因在田小会收到男老师们侵犯的时候挺身而出,最终被田小会误以为是“庇佑自己的父亲”,于是两人一直维持着这种畸形扭曲的关系。她原以为亲生父亲不爱她,不能因为他回归就原谅他,但真相是,亲生父亲背负一条人命,为了不拖累妻女才逃离流亡十年。最终亲生父亲手刃强暴犯,舍去偷来的安宁自首了。


小说里有两个情节很有意思,一是田小会偷偷去看那条被自己拒绝了的白裙子,但因为父亲又送来了两条怪鱼而放弃了穿上的念头。二是田小会发现一条怪鱼把另一条怪鱼吃掉了,认为自己助纣为虐、仿佛刽子手。这两个情节都是田小会自己在心里挣扎纠结,前者是田小会快要忍不住,想要原谅父亲,与过去和解;后者是田小会觉得因为自己的坚持殃及池鱼、祸害无辜。其实田小会知道自己的坚持没有理由,她心里也渴望父亲的庇护,渴望一个强大的男性来保护自己,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可她偏偏又放不下,假如她与亲生父亲和解了,那么她这悲惨的十年又算什么呢?


这是人性中黑与白的纠缠,过去与现在的抗争。田小会无疑是一个受害者,但她这么多年来受了施害者的庇护,在极度缺乏父爱的情况下,她让自己坚信施害者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事实上这个施害者其实是个瘸子、是个需要她照顾的无能的人。她长期受伤,伤口不停地加深,绝望不断地包围她,只有欺骗自己那不是伤害,只有逼着自己承认那个人其实是保护她的长者,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只有坚信自己这么多年来收人保护了,她才能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矫揉造作,不尽其极”“严重被高估的作家”——孙频与《盐》

枷锁

明明6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身处绝望深渊的苦难人,他们比谁都渴望救赎与和解,可就是这样的苦难人,偏偏要与自己过不去,非要揭开自己的伤疤告诉别人“我受伤了”,还要拒绝别人送来的疗伤药。《东山宴》的采采拒绝了奶奶的橄榄枝,《我见过草叶葳蕤》的李天星曾拒绝了杨国红的解药,《因父之名》的田小会拒绝父亲的求和等,这些受苦受难的受伤人,坚定地保护自己的伤口,让它始终保持血流不止的状态,直到血流至死。


孙频在这些受害者的灵魂中寻找见不得人的人性,她找到了,她还往人性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在任何时候,不侮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根本不要有任何期望。——《我见过草叶葳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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