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這段時間裡,除了上班,就是宅在家裡。儘管春風如酥,暖陽宜人,也只能臨窗眺望遠處漸漸泛綠的群山峰壑,奢望著郊外踏青、河邊徜徉。讀讀書,寫寫文章,煩悶了,便到樓頂菜地裡打理打理。曬曬太陽,盡情的吸幾口清新的略有點溼潤的空氣,細細品味,似乎還能感覺到一絲淡淡的甜味。

樓頂上超級大盆裡,栽著些果樹,桃樹、李樹已經開始含苞。尤其是最當陽的桃樹,樹梢上的花苞還微微的綻放了。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窗外風景

我坐在桃樹下,沐浴著懶洋洋的太陽,春風拂面不覺寒意。近處的山林,一股清澈的泉水順著石崖流下,淙淙的聲響猶在耳邊……。桃花、春風、流泉,獨自一人,這樣場景驀然在腦海裡幻化成另一幅遙遠的畫面。這副畫面由遠至近,漸漸的越來越清晰……。

那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當年,我與弟弟妹妹一起,隨母親下放到老家小龍溪,只留下父親一個人在城裡上班。父親是林業部門的,經常下鄉搞林業調查,反覆穿行於山林村寨,丈量木材運輸距離。因而,時常可以回家團聚。幫母親做點地裡活,砍點柴禾,挑幾擔水。

正是桃花即將綻放的時節,父親在鄉村轉了一個多月,得到了幾天補休,便又回到家中。這天,吃過晚飯,母親唸叨洋油(煤油)快用完了,明天得去幾里地外的大隊供銷社去打。父親剛剛與幾個叔伯喝完酒,應了一聲,說:“明天先去桃溪門砍運乾柴,挑到供銷社換點洋油、火柴、鹽什麼的。”

小時候,我最喜歡跟在父親後面到處跑。父親喜歡講故事,三國、水滸、薛仁貴、楊家將,故事一籮筐,幾天幾夜都聽不完。聽到父親要去砍柴,趕緊央求一起去。父親想了想,說,桃溪門也不遠,一腳平路,想去就跟著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們起床,炒了一碗油鹽飯吃了,便打點行裝準備出發。此時,山裡的罩子(霧)還在眼前飄蕩,只能看幾尺遠。父親說,罩子大,天氣晴,正好上山砍柴。說罷,揹著柴刀,挎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挎包,包裡裝著餈粑、酸菜、酥糖,算是父子們的晌午飯了。我背了一隻軍綠色水壺,緊緊的跟在父親後面出了門。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湘西風光


一路上,父親果然邊走邊講故事。依稀記得,當時講的是沉香劈山救母、楊六郎五臺會兄。聽著故事走路,一點都不覺得累。不知不覺間,太陽溫暖的光芒穿透了東方的雲層,山間的迷霧漸漸飄散,掛在了山腰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騰騰昇空,隨風飄散了。

約莫走了兩個小時,父子們來到了一處寬闊的水域。父親停了下來,告訴我,這一路來,都是順著小龍溪走的。這條溪很長很長,一直通到你外公家。到你外公家,要在這條溪裡來回過二十四趟,大家都把這條溪叫做二十四道溪。這裡,就是桃溪門。

我驚奇的左看右看,這裡真的好美。左手邊是呈“【”的石崖,可以躲雨。石崖下有丈餘寬的石板,平整光滑,是一條常年有人走動的大石板路。石板上還刻著鄉里望牛伢兒看牛時下的“打三棋”棋盤,還有一副象棋盤。

右手邊是一片寬闊的水域,水不深,在陽關的照耀下,微風吹來,泛著微微的鱗波。水面上飄著輕霧,還能見到幾條紅鰭翅、白鰭翅在水中懶懶的遊蕩。水域的對面,有一條小溪汨汨流入,小溪的兩岸,有很多桃樹,含苞待放。也有的樹上綻放了些花兒,遠遠望去,卻是水紅色的一片。桃林遠處,似乎有幾戶人家,能隱約看到幾縷炊煙,聽到幾聲雞鳴。

正在我東張西望的時候,父親早就攏了一堆幹樹葉,從溪流的石隙中找來一捆發洪水時被卡住的樹枝,引了火,做乾柴燒。

火生起來了,父親便對我說,你在這裡烤火,看東西,我到對面山上剔一擔乾柴來。去年秋天的時候我到過這裡,修防火道時,砍翻了很多雜樹,估計這時都幹了。乾柴一斤抵一斤半,划得來,也挑得動,弄起來也快。你莫到處亂跑,山上有野肉(野獸),小心吃了你。假如有人過路,你說我的名字,大家都認得我,不要怕。說罷,父親在溪裡磨了一回刀,便踩著石頭過溪去了。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湘西風光


我取出包裡的餈粑,酸菜、酥糖,把包墊在石頭上,坐下來烤火。烤了一回,便坐不住了,想著去翻螃蟹。其實,早春時節哪有螃蟹翻呢?不過是想玩玩水,探一探水是不是溫的,因為水面上冒著煙,魚兒也出來了。走到溪邊,還沒等我摸到水,忽然,對岸巴茅叢中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傳來,我舉頭一看,只見茅草叢中彷彿有東西在往溪裡拱。想起父親的話,我頓時緊張起來,一定是野肉吧,會不會吃了我啊。

這一閃念讓我很緊張,便順著身邊的一塊大石頭蹲了下去,手裡撿了一塊石頭,大氣都不敢出,往對岸瞅著。

不一會,卻見一頭野山羊領著兩個小山羊,探頭探腦的鑽出了茅草弄,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溪邊。一到水邊,兩隻小山羊便低頭喝水,那頭大山羊警惕的往對岸看了看,就對著我的方向,彷彿發現了我。一見是野山羊,我也不太害怕了,便仔細打量著他們。這幾隻野山羊可真漂亮,渾身油光水亮,如錦緞一般。它們膘肥體壯,顯得十分健碩。那兩隻小的只顧喝水,大山羊似乎是在給它們放哨。

此時,一支小雜樹枝被風一吹,探進了我的鼻子裡,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對岸的大山羊忽然警惕起來,蹄子踢了踢水面,那兩隻小山羊立即抬起頭,呆呆的望著對岸。一見暴露了,我也站了起來,往它們那邊看。大山羊朝這邊“咩嘢”了一聲,有點像羊叫的聲音,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低頭喝了幾口水,用嘴蹭了蹭小傢伙們,便帶著它們轉身離去了。

這一幕,簡直看得我如痴如呆,雖然過去了幾十年,卻時不常的在眼前浮現那三隻漂亮得迷人的野山羊。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山裡打吆喝的聲音,隨之,又唱起了山歌。這支山歌是這樣唱的:“燒炭挖葛無吃奈何,街上的妹妹你莫笑我。哪天娶你進家門,不會讓你鑽刺蓬窠”。

山裡空曠,山歌聲傳得很遠,在林野間迴盪。後來,讀“薛譚學謳”,才知道那時聽到的山歌,果真是“聲震林木,響遏行雲”。

山歌由遠而近,是朝我這邊來了。便趕緊回到原地,把餈粑、酸菜、酥糖都收進包裡,掛在脖子上,雙手捂在了胸前。

果然,轉彎處走過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嘻嘻哈哈的邊說邊笑,走近了我。為頭的是個中年男子,披著一件打了很多補丁的土黃色小棉衣,裡面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對胸絨衣,肩上扛著一根抗木(松樹的一截),撬肩棍撬著,顯得很不費力。跟在後面的,或揹著揹簍,或挑著擔子,步子都很輕快。

走到石板路上,見了那堆火,為頭的漢子回頭招呼道:這裡有火,大家都歇口氣,抽袋煙,喝口水。

聽到漢子的招呼,大家都卸下擔子,坐下來休息。那漢子順著巖壁立了抗木,也不和我打招呼,便摸出菸袋,捲了喇叭筒,彎腰抽了一支火,點燃了。抽了幾口煙,他才笑著問我:“小伢兒好像是街上來的,你爹是林業幹部吧。”果然,這裡的鄉親們真的都認識我父親。

聽他這麼一問,我放下了警惕心,對他說:是的呀。你是哪個呢?

那漢子大笑起來,拍了拍我的腦袋,說,我是你隔房三舅。

隔房三舅,我聽說過,他曾經當過兵,到南方打過仗。但是,卻從來沒見過。那時,小朋友最喜歡解放軍,這個三舅當過兵,一下子就讓我感到很親近。便叫了一聲三舅。三舅很高興,忙從掛在抗木上的軍用挎包裡取出一截青葛,又拿了兩條紅薯,說,三舅家裡沒什麼好東西,身上又沒錢,這回扛根抗木送到你爹的單位,換點錢買種子化肥。下回三舅有錢了,再給你買糖吃。

周圍的人都笑三舅小氣,第一次見外甥,總得給幾角錢吧。笑了一回,也都嚴肅起來,招呼我:莫嫌棄你三舅,這個東西我們都當飯吃呢,拿著吧。

我沒有嫌棄三舅,也把挎包裡的餈粑、酸菜、酥糖拿出來,然後,讓三舅把青葛紅薯放進去。說,三舅吃的東西都給我了,你燒個餈粑吃吧。說罷,就把餈粑立在石頭邊,用火烤著。

三舅忽然轉過身,低了低頭。周圍的幾個大嫂卻又笑了起來,老三看著很硬氣,眼淚也這麼淺呀。三舅回道:哪個眼淚淺?煙子燻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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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桃樹(2019年攝)


三舅還是抹了抹眼睛,轉過身來說,三舅還帶得有吃的,吃不得糯米食呢。你留著跟你爹一起吃吧。

抽罷喇叭筒,三舅站起了身,招呼大家上路。回頭又對我說,我們要趕路,要不然單位下班了,就辦不成事了。你在這裡莫亂走,等你爹來了就告訴他,年前三舅醃了腿臘肉,下回你爹來搞調查,要他帶瓶酒來,你也跟著來,三舅請你們吃臘豬腳燉蘿蔔,記得了吧。

說罷,三舅走到石壁前,扛起抗木,對我說,走了啊。便帶著那一隊人邁著輕快的步子,往城裡方向走去。尚未拐彎,又傳來說笑聲,那嘹亮的山歌又飄蕩在林野之間。這回,我聽得出,是三舅在唱。

過了很大一會,父親便挑著一擔捆紮成A字狀的乾柴,涉水過來了。父親也順著山崖放下了柴擔,走到溪邊洗了洗手,便過來坐在了火堆旁。一見我把餈粑已經燒好,還有兩個紅薯也燒熟了。便問我,哪裡來的紅薯。我便把三舅剛才經過這裡的事對父親講了。父親笑了笑,說,你這個三舅是個樂天派,家裡沒有夜飯米都不愁的。

父親把燒熟的餈粑包了酸菜、酥糖,父子們便開始吃了起來。邊吃,父親邊摸出一個小瓶子,悶了幾口酒。吃罷,又捲了支喇叭筒,抽了起來。

父親抽著煙,問我,你知道我們那裡為什麼叫小龍溪嗎?一聽這話,我便來勁了,父親又要講故事了。於是,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父親拿起一根火捻蔸(一頭燃燒的柴禾),指著周圍劃了一圈,說:這裡原來是一個大大的山包,裡頭是空的。有一年發大洪水,一條小鯉魚躲洪水時,鑽進了山洞。洪水退去後,小鯉魚覺得山洞裡很好玩,又沒有魚跟它搶食,就捨不得出去了。

過了一年又一年,小鯉魚長大了。悶了很長時間,小鯉魚就想出去看一看。沒想到,它再也鑽不出去了。沒有辦法,就只好在洞裡繼續住下來。

也不曉得過了多少年,桃溪門的人就經常看到洞裡發出金光來。誰也不知道這個洞裡到底有什麼,以為是神仙住在了裡邊。於是,大家都來燒香,請神仙保佑。這樣,又過了很多年。

有一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桃溪門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雨,天天打雷,烏天黑地的。二月初二這天,天比往日更陰,雷打得更響。早飯那會,只聽一聲巨響,山洞爆出萬道金光,洞子炸開了。只見一條小龍破洞而出,在這裡打轉。

父親指著那片開闊的水域,划著圈說道。我問道:為什麼打轉啊?父親說,它不知道往哪裡去呀?

父親接著說,小龍打著轉,發出了嗚嗚聲。這個時候,桃溪對岸亮起了一盞桐油燈,一個和你一樣年紀的看牛孩子披著蓑衣,戴著斗笠,一隻手舉著桐油燈,一隻手擋風,在大雨中對著小龍搖著燈,給它指路。

小龍一見燈光,立即跟著看牛伢兒,順著山溝往東邊而去。小龍一路往下奔,因為它還沒有學會飛,所以,有些地方石頭很大,都把龍鱗颳了下來。剛才我們來的路上,就踩著龍鱗過的溪呢(有一年,我帶小孩到二十四道溪,就把這個地方指給她看)。

小龍一路奔走,經過村寨時,鄉親們都敲鑼打鼓迎接它,給它送行,祝它早日龍歸大海。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我家李樹(2019年攝)


為什麼要敲鑼打鼓啊?我打斷父親的話,問了這麼一句。父親說,我們這裡住家在半山腰,喝水很難,敲鑼打鼓,讓小龍過來遛一遛,就開出一條溪了。

父親繼續說,那小龍跟在牧童後面,很快就奔到了沅江邊,快要到江裡時,又打了個轉,回頭望了望,嗚嗚了一聲,它也捨不得離開那個山洞啊。所以,小龍進沅江的地方,就叫“舍巢巖”。沅江通往洞庭湖,到了洞庭湖,就能找到龍王了。

我們家那裡原來沒有溪,小龍下沅江時經過我們那裡,這才有了一道溪,就叫小龍溪。後來,小龍想回來看看,但是,有個地方被老百姓釘了幾個石墩子做跳橋,斷了龍脈,小龍就回不來了。於是,小龍託夢給小牧童,讓他幫它看看化龍的地方。小牧童也很想念小龍,便經常來到這裡,那個棋盤就是他畫的。在一個月亮很大的夜裡,小牧童遇到了一個仙女,便和她下棋,講天上地下的故事……。

聽完父親的故事,我感到很驚奇。這個故事實在是太美了,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包括父親當年的口氣、表情、動作,我都歷歷在目。

父子們吃了晌飯,講完故事,便啟程去供銷社。一路之上,父親把故事中的小龍留下來的痕跡一一指給我看,還真的很像,當時,我確實當真了。

十多年前,父親去世了。雖然再也不能聆聽他講故事,但桃溪門的神仙傳說卻永遠印在了我的心中。

大前年,我到州人民醫院看望住院的三舅,老人家見了我非常高興。我說,三舅現在也住高級醫院了,有錢了吧。

三舅笑了笑,說,三舅一輩子都發不了財。現在有新農合醫療,國家政策好,要不然,三舅哪裡住得起州里的大醫院啊。

三舅依然是樂天派,快八十歲的人了,精神似乎比當年還好。想起在桃溪門時的偶遇,真的是令人感慨啊。

獨自坐在桃樹下,往事一幕一幕從眼前飄過。總在夢中浮現的桃溪門,現在怎麼樣了呢?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湘西風景


我曾經在幾年前回訪過桃溪門,走過了八道溪,也沒有找到。路上,遇到了幾位老鄉,便向他們打聽,桃溪門還有多遠。那位鄉親告訴我,就在十道溪,離這裡已經不遠了。不過,現在的桃溪門長滿了荒草、刺蓬,你也看不到桃溪挑花,也看不到你講的那麼寬的溪水了。

我問他,為什麼變成這樣了呢?

鄉親說,當年搞梯田,修水渠,溪水都引到田裡去了。後來,大家都出去打工,幾個老傢伙和小孩子留在家裡,山地都荒了。

桃溪門那裡還有野肉嗎?我依然十分想念那三隻野山羊,它們的後代還好嗎?

鄉親嘆了口氣,現在山裡哪裡還有野肉,火槍打、套子套、火藥炸、毒藥毒,都搞得差不多了。以前,我家屋門後還來過老虎呢,現在,野兔子都見不到了。

聽了這話,我便放棄了繼續前行的念頭。與其見到一個荒涼的桃溪門,倒不如把它的美麗記在心裡,把父親的故事刻印在腦海中。

午後的太陽漸漸失去了它的溫暖,我從樓頂下來,回到家中,心情很難平靜。於是,索筆研磨,錄舊作《七律·桃溪》來紀念父輩的故事,神仙的傳奇:

夾岸桃花一徑丹,風微露重抑輕寒。仙蹤尚在棋如舊,龍影難尋燈已殘。

壁上題詩苔未掃,林間沽酒興方酣。依稀往事煙雲散,物故人非憶苦酸。


二月二龍抬頭 難忘桃溪門 難忘父輩的故事


山裡隱隱約約的起霧了。明天又是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但卻一定是個好天氣。但願春天的陽光早日催開萬樹桃花,讓心中的桃溪換髮更新更美的景色。也讓所有熱愛大自然的人,張開雙臂,去擁抱萬紫千紅的春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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