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随风摇荡的夜晚(节选)

李嘉茵 | 那些随风摇荡的夜晚(节选)

@ 插画:王琳 --之鹤之名为名

那些随风摇荡的夜晚(节选)

文 | 李嘉茵

火车

陈燃坐过很多次火车。她去过的地方不多,也不远,从南京到景山,从景山到南京。五六小时车程,总能在抵达疲乏边界之前到站。每每钻进车厢,总有一团浓郁的烟气扑面而来,将她包裹,空气凝滞不动,异常沉闷。在车厢连接处站着吸烟的人,他们彻夜未眠,吞吐着浊味和倦怠。落座后,面对陌生的人群,她总觉得这里与记忆中遗落的世界更近些。

邻座叔嫂延续着陆上的规矩,各尽地主之谊,热络招待,帮她把行李箱塞进座下,背包搁上行李架,座椅布套理平整,同她闲聊,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陈燃笑着作答。窗外是一片平坦开阔的田野,麦地碧绿,随风摇荡。远处是一片连绵的松林,高耸、挺立。窗外的田野和村庄正沿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后撤,后撤到荒僻的城际之间,变作一种旧时的展览,只供乘坐火车或飞机的沿途旅客投去匆匆一瞥。

好在火车仍旧维持着数年之前的样子,如同一个恒定的温箱。过客匆忙,颠簸四海,人潮如波,它几乎保持着原貌。座椅布套许久不曾更换,桌上的铁盘,几年如一日地盛满食物残渣,洗刷几下,重又变得锃光瓦亮。乘务员推车售卖五元盒饭,以沿街江湖艺人的腔调吆喝着。绿皮火车慢悠悠地行驶在时间的尾梢上,拖拽着乡村的遗骸,缓步奔跑,转眼便被其它特快列车甩在了身后。它以迟缓的、稳健的、近乎静态的步子挪动着。

陈燃斜前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不过一两岁。丈夫生着一张娃娃脸,穿件运动外衣,像是高中时代的校服。妻子是个圆脸姑娘,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发微黄,穿身棕绿色套装,一双白色高帮帆布鞋,伸长手臂放行李的时候,衣摆跟着往上缩,露出商场用来钉在衣物上的灰色防盗扣。孩子刚会走路,跌跌撞撞,丈夫左腿搭在右腿上,抬起左脚逗他,姿势像是逗弄一只狗崽。陈燃想到,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也会有个外甥。

陈秧上个月打来电话说自己本月要结婚,在十四号。陈秧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轻快,她说,结婚那天,有空就回来,没空就算了。

陈燃与陈秧是表姐妹,她们重合的姓氏只是偶然。陈秧大陈燃两岁,陈秧恋爱的事陈燃只从母亲那里听说过。母亲说,在商场见过陈秧跟那个男孩牵手逛街。男孩在外婆家楼下给陈秧打电话,她下来后两人会围着小区里的人工湖慢慢散步。陈秧不声不响,未曾对谁说起,而母亲在外婆家的阳台上看得一清二楚。陈秧已二十七岁,母亲却永远觉得她还是个小女孩。早年时,陈燃从母亲对两人的态度中读出些暧昧和微妙,母亲无疑更偏爱陈秧。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燃都在不停猜测。

陈燃翻看过日历和备忘录,在摇晃的地铁车厢中订好了下月的往返车票。她下车时想,要不要跟何穹说一声,没准是他常跑的那条路线。何穹是陈燃和陈秧的表弟,与陈燃同岁,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到了公司,加班忙起来,她便把这事儿忘了。

陈燃在一家小公司做媒体运营,公司在南京城边缘,毗邻大片荒地,站在高处能望见不远处的铁道线,与轻轨线并行一段,便掉转方向北上。黄昏时登上楼顶,时常见到火车在荒地间静默地奔跑,奔向北方。

她在这儿待了一年半,加班与否全看老板心情。工资不多,刚够用。朋友劝她辞职后再谋出路,她觉得辞职不辞职都差不多,上班就像睁眼梦游,意识陷入模糊,变作一个容器,供人取用,在哪儿上班都一样,也懒得挪腾了。她跟老板说请假两日,老板没回复,她便当他同意了,十三日没去上班,径自乘上北归的火车。

陈燃是答应了要给陈秧当伴娘的。小时候,陈秧总让着她,小女孩喜欢的那些玩意,洋娃娃、塑料腕表、水钻发卡、水晶球、八音盒之类的,从不与她争抢。外公外婆回家晚时,陈燃喊饿,陈秧便去橱柜翻找方便面,烧水煮泡。陈秧那时不过六七岁,陈燃却觉得她已经是大人了。

陈秧四岁,外公在门前栽下的那株槐树还很细瘦,三年后,槐花开了两轮,念小学的陈秧每天绕路陪着陈燃走到乡镇幼儿园,再去上学。再过五六年,陈秧便开始陪外公去乡镇卫生院挂号问诊,去药房抓药,去田地里清除杂草,摘玉米,拔萝卜,给院里的鸡鸭喂食,走过半个村庄去井边挑水回来,灌进院内的水缸里。

白露时节,人们忙着在地里收割春玉米,陈秧带陈燃来到田里,蹲在摘好的玉米旁,剥去它们的外衣,捋着蟹黄色的玉米须,好似在玩衣饰上的流苏。更多时候,她们在田边的树荫下玩耍,钻进灌丛捕捉蟋蟀和螳螂,关进玻璃瓶中。瓶子光光,显得单调,她们便在瓶底铺上一层土,摘些花草,插进土里,连带些更加纤细瘦小、在土中扭动的昆虫。蟋蟀的叫声很闷,螳螂在玻璃花瓶中整日挣动,一只绿趾攀上光滑的玻璃内壁,随即滑落,瓶中那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瓶外听来,依旧静谧。被关进玻璃花房的翠色昆虫们并不开怀,没过几日,便郁郁而死。

陈秧将它们细弱的身体埋进院中的花盆,埋在紫粉调的月季花下。盛放时院中的花朵很是喧闹。外公在院墙边搭了个竹架,栽了一条常春藤,生着生着,直爬到屋檐上,披拂开来,结成一件油绿的墙衣。厕所外墙的地上摆了个供猪饮水的方形石篮,猪早被卖掉了,石篮从猪圈里挪出,盛满土埋了种子,生出三朵重瓣白牡丹。

她们还曾在田埂上捡回一条刚满月的白色小狗,将它带回家,养在院子里,请陈秧父亲帮它做了间小木屋,又收集了旧衣和碎布,陈秧踩着外婆的缝纫机,运线歪斜,为它拼成一个软垫。

一年后的夏日,刚成年的小白狗突然消失在一个清晨,陈秧和陈燃从日升走到日落,也没能寻到它的踪迹。何穹说,没准被狗肉馆老板抓走吃掉了,陈秧哭了,陈燃追着何穹满院跑。这个夏天结束后,陈燃就满六岁了,父母计划将她接回城里上小学,就此离开了外婆家,也离开了乡间和土地。幼年时她对土地的感情,不过是那些在土里翻腾挣扎的昆虫和姿容艳丽的花木,无论身处何地,总见它们长得有声有色。

陈秧的父亲在尚且年轻时便不再听从外公的训诫,先是离开了学校,而后又从泥地里赤条条地拔起身来,挺着黝黑的背脊,骑上借钱买来的摩托车,每日辗转于附近村镇,搬砖、垒土,做泥瓦匠。外公身体孱弱,独自耕作,收获不多,勉强维持温饱,后来索性将田地出让给同族亲戚耕种。待耕种它们的人也离去后,外婆家的田地变得荒凉而空旷。野草重新攀附上土地的背脊,还归了原本的样貌。

眼前出现了一片裸露的空地,熟悉又陌生,几台挖掘机连夜开工。陈燃望向车窗外,在外婆祖屋的地基和弃置的菜地上,很快就要建起四通八达的高铁站,站台灯火彻夜燃灼,成为其它列车在沿途一闪而过的光点。

* 全文请阅读《青春》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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