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傻子

散文:傻子


一個傻子退到路旁的青菜地,右肩耷拉,左肩聳起,兩眼無光望向我,先是遠望,接著拉近。我避開那束與常人不同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記住了傻子的特徵,黑臉粘了鼻涕,兩腮被風凍成了熟透的柿子。髒臉像在外瘋玩的幾歲小孩,五官又使這張臉老氣橫秋。走到近處,我下意識加快腳步,形同小跑。傻子像要與我說話,又緊閉了嘴,將其遠甩身後,我的心還在猛跳,直至看不見傻子,為剛剛遭遇的心靈驚嚇長舒了一口氣。

我怕傻子,自然是有來由的。

五六歲時,村裡的劉傻子是我最大的敵人。他壯碩的身軀,讓我確定打不過。但劉傻子就像蚊蟲,無論我在哪,他總能發現我,狠狠咬上一口。我倆交鋒次數最多的戰場是山道。

在山道與田埂間流淌的小溪,滋潤著兩岸的草,卻沒怎麼滋潤過我。跨過小溪、攀幾級石階,便到山道上了。劉傻子站在那兒,像從地裡突然冒出的一棵樹,不懷好意地盯梢洗衣裳的我。無論體型還是所處的位置,我弱小得如一隻螞蟻,顯然不是劉傻子的對手。


散文:傻子


劉傻子上了發條,開始進攻,他指點江山,唾沫飛濺,罵聲不絕。野草受不住,晃腦袋抗議;山風受不住,扯劉傻子衣腳;鳥兒受不住,嘰嘰喳喳罵他;溪水受不住,嘩嘩譁發怒;我受不住,悶哼一聲,甭理他。這一連串生靈的輕視,激怒了劉傻子,他在山道上走過來走過去,越想越生氣,索性撿起一粒粒石塊,丟進小溪。不偏不倚,那些石塊竟然都乖乖落在我面前的水中,蕩起的水花,以極快的速度彈射至我的臉,如落了一場急雨。扔石塊的準確度抹去了一絲劉傻子的傻,他一鼓作氣,扔,丟,拋,甩,彈,終於,我的怒火沒被水花澆熄,反而點燃了。在水花將我的衣服打得和要洗的衣裳一樣時,我仰頭瞪著山道上得意得流鼻涕的劉傻子。我這失敗者的一眼,給他增光了,他吸溜一條鼻涕,驕傲地說要跟我決鬥。

決鬥個鬼。瞪完那一眼,我趕緊收起衣裳跑回家去,打不過,罵不過,我躲還不行嗎?山道上氣急敗壞的劉傻子,罵聲如火炮,霹靂吧啦,呼嚕嘩啦,一切生靈,歡欣鼓舞,手忙腳亂……

那一年,我與劉傻子的戲碼幾乎都是:遇見、他罵、我逃。後來,我乾脆逃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


散文:傻子


十幾年後,村中修廟祭祀,我跟隨父親回村。進入山道,野草叢生,但道卻比過去寬了,路面坑坑窪窪,雨後的一層層黃土將鞋底粘得實實的。我便在想,當年劉傻子站在山道上罵我時,黃土是不是也受不住,粘了他鞋底。

走至半道,可見田壟,彼時春和景明,雨水充沛,田間秧苗鮮翠欲滴。村子的瓦房從田間生長,幾棟,幾戶人家,屈指可數。我腦中復甦了一些影像,想來這個村子是沒有那些本頹敗的村莊卻又復興般的好運氣了,它在比偏僻更偏僻的地方,就像故意躲著村外熱鬧的敵人般,隱居於此。

祭祀、修廟、掃墓、 挖筍、種樹,如今的村子尚能維繫村人的不外乎這幾項大事。父親的童年在此處,他描述的村子面貌同我所見的出入很大,我並不做參考,如今這幾棟房子確實沒什麼人住了。途經小溪時,我彷彿看見劉傻子扔石子了,那個欺負我的傢伙,當年就是在這裡,讓溪水濺了我一臉一身。現在,我意氣風發地跨過小溪,不再怕劉傻子了,大概他早已同所有村人一樣,離村出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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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帶我走了一遍村子,在通往後門山的那條村路上,打掃乾淨的屋外臥了一隻黑狗,聽到腳步聲近了,它抬起眼皮望了我們一眼,隨後又趴著睡了。

父親講:“那是劉家的狗。”

“劉傻子還在村裡嗎?”我發問後張開的嘴,沒有及時合上,父親瞧見笑了笑講道:“現在這村子就劉傻子跟他娘住了。”

“他居然還在這裡?大家不都去城關了麼?”

“要是劉傻子在城關跑丟了,怎麼辦?他娘覺得還是村裡好,劉傻子熟悉,她這輩子就都待在村裡照顧劉傻子了。”

我未曾想過劉傻子還在村裡,整個村子都被時間席捲過了,又怎會留下漏網之魚,可我還是低估了與時間對抗的人類。劉傻子的娘,兒時我見過,只是印象不深,儘管村子不大,但一整個村,只生活著兩個人,我不敢想。劉傻子家除了那條黑狗懶懶趴著,此刻一點動靜都沒有。劉傻子應該三十多歲了吧,一個殘酷的問題在我耳畔盤旋,若劉傻子的娘先走一步,劉傻子該怎麼辦?旋即,我便為自己的思慮笑了,他明明是我童年時最大的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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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走那條有傻子的路時,正挽著母親的手。傻子站在他家門口,目光像此刻落在我與母親身上的一絲夕陽,較上次渙散了許多。他站了許久,不曾移動步子。有母親在,我膽子大了,能盯著傻子看一會兒。

“媽媽,這個傻子多大了。”

“三十多歲吧!他不會打人的,你不要怕。”母親溫和地望著我。

“上次我走這條路看見他了,有點怕。”

母親將視線從傻子身上撤回講道:“傻子上次離家出走了,他媽媽以為只是跑出去玩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到了晚上,還沒回家。”

在母親講出離家出走時,我微張著嘴,一臉驚訝。母親講:“其實沒跑遠,就是跑到溪坪了,但對傻子媽媽來講,溪坪已經是他兒子獨自跑去的很遠的地方。”

“後來是怎麼找到的?”

“很晚還沒回家,他媽媽覺得肯定是出事了,一邊哭一邊找。找到我們這個村,被我撞見了。白天我看見傻子往溪坪路方向去,告訴她,後來找到了,還好沒出什麼事。”母親將我的手握緊了些,我們同步朝敞開的鐵門邁過去。

“媽媽。”我望著母親輕聲問:“要是我生下來是個傻子,你會養我嗎?”

“自己身下掉下來的肉,怎麼會不養。”此刻母親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生來就是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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