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字与罗剃头

□ 安丽芳

朱八字与罗剃头

恩施老城南城门。(记者 黎袁媛 摄)

这是上上一辈人的故事。能见证这故事的是老城六角亭人喊“方喇叭”的方尚全老汉儿。老城家家户户的事情没有方喇叭不知道的,他解放前打更“家家户户防火防盗……”。解放后鸣锣通知“各家各户登记领票……”是老城有名的“肉喇叭”。

说起恩施老城,不得不提到南门城门外算命的盲人朱八字,老街六角亭的老居民没有谁不认识他。认识朱八字的,就认识罗剃头匠。从前老街上都是干哪一行,就喊你哪一行。

上世纪50年代,老县城六角亭的大街小巷,常会看到矮敦粗壮、长着络腮胡子,身着对襟短装,腰上捆着白腰带的罗剃头匠。罗剃头匠挑着剃头担子,担子的一头为小火炉,火炉上的铜盆热气腾腾地烧着水;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有两个抽屉的小柜子,装着剃头的刀子、剪子、围子等工具。

罗剃头不用吆喝,吆喝的是朱八字的二胡声。每当街上传来吱嘎的二胡声:“梭梭米来,梭梭米来,多拉多米来……”就晓得是朱八字和罗剃头做生意进城了。于是,大人催促细娃儿:“快去,去罗剃头那儿把头剃了!”递给细娃儿两毛钱。我先生小时候就是他剃的胎头。

朱八字高个子,穿长衫,一头白发,板寸剪得平整有型,要不是一双眼珠翻白,还称得上斯文儒雅。他背上斜挎行囊,左手杵着探路棍子,右手拿着一把黑黢黢的二胡。走路时一只手搭在罗剃头的肩上,停下来拉二胡时,罗剃头就放慢脚步站旁边等着他。

有吆喝着要剃头的,罗剃头忙放下剃头担子,一边哈腰恭敬地招呼着客人,一边在人家柜台下或补鞋匠那里借个凳子,先安排好朱八字坐定,然后让客人坐在担子一头的小柜子上。客人刚好低头能够上担子另一头的铜洗脸盆,洗完头,给客人围上围子,从客人屁股下的抽屉里拿出剪子、推子,开始剪头发。剪完发,客人若剃胡子,罗剃头会让客人半躺在他弓着的一条大腿上,把客人的头安放在他的胸口上,为客人刮胡子。

有人招呼算命,朱八字将二胡搁自己腿边,解开背上的包裹,摊开算命纸牌,在膝盖上把那些算命纸牌摸去摸来,摞得整整齐齐,再交叉穿插一遍,让客人随便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朱八字。朱八字一边翻动着白眼球,一边用手去摸那张纸牌上的字。他仿佛用手可以摸到纸牌上的内容,一边摸一边口若悬河,吉凶祸福能说准八九。谁家丢了一头猪,找朱八字给算算,到东南方,或西北方向找,果然找到。谁家倒了运,他让人把祖坟上的大树砍掉,果然次年转运。朱八字算得准,收钱不贵,所以,始终有人找他算命。

朱八字和罗剃头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斯文忠厚,一个憨厚老实,两个人走到哪里都相互照应。朱八字和罗剃头仿佛是连肉身,同穿一条裤子,罗剃头在哪里,朱八字就在哪里;朱八字在哪里,罗剃头就在哪里,两个形影不离。朱八字走在街上虽然没有被车撞的危险,但上坡下坎尽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若遇缺德的半大细娃儿恶作剧地让他去摸恶狗或屎,受这种侮辱,朱八字会很伤心的。有罗剃头在身边,朱八字感到出门壮了胆子。

六角亭的老居民都熟知这两个人,老城的大人细娃儿,谁都找他们剃过头,算过命。他们的存在相当于老城六角亭的亭子一样,看不看都在那里。真正知道朱八字和罗剃头家里底细的,唯有六角亭的老宅拆迁前剩下不多的如方喇叭之类的六角亭老街坊了。

据说,朱八字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少爷,长得一表人材。二十岁时,他与南门外门当户对的谭菊香结为夫妻。谭菊香年轻时皮肤白嫩,说嫩到一指头能弹出血,所以被人喊诨名“水晶石”。他们结婚时整个施南府闹热了,男西装革履,女旗袍婚纱,给新娘牵婚纱的金童玉女就有8个,朱八字是当时老城唯一乘坐县长的吉普车迎娶新娘的新郎。

新婚后日子好景不长,这一对新人仿佛刹那的辉煌之后便永远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解放后朱八字家境破落,患青光眼无钱医治双目失明。幸好他读过“子曰”,能靠算命为生。贤惠的谭菊香被艰难困苦磨练成一个吃苦、勤劳、能干、通情达理的女人,愿意不离不弃地照顾丈夫。男的在外面靠算命赚钱,女的在家勤劳节俭度日。

一天,菊香照样做好饭菜等待天晚回家的丈夫。哪知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直到天黑了许久,仍不见丈夫回来,这种情况从未有过。牵肠挂肚的菊香再也等不住了,一个人摸黑出去,大十街、小十街、林家巷、割肝坡、大檐沟……东南西北几个城门都找遍,仍不见丈夫的踪影。次日白天又出去找,还是没见到丈夫。着急!菊香不吃不喝,无助地一个人在家哭……

第三天傍晚有人敲门,菊香忙不迭地开了门,天啦!见丈夫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房来,来不及问缘由,便和来人一起把丈夫弄上床,清洗伤口,喂汤喂药。

原来,朱八字被人骗到乡下,不仅身上的钱被抢光,还遭暴徒一顿打。之后,他被扔在荒郊,直到被路过的罗剃头搭救。罗剃头同情朱八字的遭遇,掏钱安排朱八字住店一宿,次日又护送他回家。菊香感激不尽,当即跪下给恩人磕头。“嫂子千万别客气,都是手艺人,挣个钱不容易,兄弟我帮帮忙算啥子嘛!”朱八字夫妇百般挽留罗剃头在家歇息两天再走。

罗剃头是四川龙聚坝人,三十七八还是个单身,一副剃头担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罗剃头大包大揽说:“今后大哥跟我一起出门,我走到哪里就把大哥带到哪里,大哥眼睛不方便,兄弟我就当他的拐杖要得不?”

从此后,哪里有罗剃头,哪里就有朱八字。出门走路朱八字总是一只手搭在罗剃头肩上。日子长了,朱八字夫妇死活要接纳罗剃头到家里住下,特地为罗剃头腾出半间房。从此,朱八字和罗剃头一大早一起出门,天擦黑一同归家。菊香再不用担心丈夫在外遇上危险。

朱八字和罗剃头在外奔波,回到家菊香给他们端上热汤热饭,晚上泡热水脚,一天劳累奔波,晚上回家皆得到补偿。菊香给他们俩缝缝补补,浆洗晾晒。安排得十分妥帖。菊香持家精打细算,夏储冬菜,秋备春粮。扑坛、酸水、咸菜,坛坛罐罐摆满墙角。两个男人亲如兄弟,情同手足。朱八字的满头白发被罗剃头收拾得利落漂亮,几乎成了罗剃头的招牌。朱八字夫妇曾多次劝罗剃头找一个女人成家。

“嫂子把钱给你攒着的呢!”谭菊香说。

“我单身惯了,这把年纪还找啥子找哦!若你们不嫌就跟着过呗!”

朱八字夫妇说多了反而怕罗剃头多心,以为有撵他走的意思。

两个男人只顾在外挣钱,赚的钱全数交给菊香安排。若逢家里打牙祭,几块肥肉你推我让地都夹给对方。若将这一家子比作一个小国,那么,女王一定是谭菊香,两个男人甘愿臣服于善良、勤劳的女王膝下。一家三口虽日子清贫,倒也其乐融融。

他们从不招谁惹谁,深居南门外城乡之间的一条曲里拐弯的深深小巷。虽然微小到虫子样把自己卷进叶子里隐藏起来,但还是被外人把话说得难听。

“不要脸的女人,找了两个老公!”

“两个老公共一个老婆!”

小城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这在旧社会,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倒不稀奇,可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却没有先例,就成了是非。

无论外面满城风雨,他们只当没听见。他们只要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过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谭菊香知道出门会被口水淹死,再也不出门。大街小巷除了能看见朱八字和罗剃头,仿佛他们背后的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谁也再没有见过。

朱八字的老婆三十八九岁时居然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为了儿子好养,给儿子取了个小名“朱叫花儿”(方言:叫花子的意思)。添了后人,给朱家带来了希望。晚年得子,从此有了将来,所以朱八字给儿子取大名“朱将来”。这一家四口过着自己的日子,任凭外面说长道短。

上世纪50年代中期,破除封建迷信,朱八字出身地主家庭,又搞封建迷信,被政府取缔了算命职业。居委会将其游街,让朱八字当众破解这些年算命的骗人手段。朱八字再不敢算命,被居委会主任安排到地窖光着脚踩掺了泥的稀煤,摸索着一天做几百个煤球,常年手脚开裂,手像锯子齿,黑煤嵌进红肉里。晚上回去,谭菊香心疼得直哭,用热水给他泡,抹凡士林。如此劳累辛苦一月仅获得几块钱的生活费。自从成立了合作理发店,罗剃头在城里也少了生意,不得不挑着剃头担子穿乡走户。

1950年5月新中国颁布了第一部婚姻法,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合法婚姻。宣传执行到鄂西山区已是上世纪50年代末期。街政府工作同志要方喇叭三番五次地找上朱八字的门,通知他们到街政府登记,否则违法坐牢。

四口之家,必须退出一个。罗剃头说让他搬出去,理由是:“大哥眼睛不济,又上了年纪嘛,我走南闯北一个人也不怕!”

可朱八字夫妇死活不肯。朱八字的理由是:“我瞎着眼,不但做不了什么,反成为家里累赘,算是多余的一个人,若让罗弟离开家,我担不起这个家庭担子,还是留下罗弟照顾你们母子更合适!”

罗剃头对朱八字说:“绝对不行!你本来眼睛不济事,身体也不好,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单独生活呢!”

转了无数个圈,像一个完美漂亮的手镯,从哪里划断都可惜。他们更像生长在异土的三叶草,无论酸性和碱性土壤均能适应,能抗寒耐热,再生能力强,喜温暖、向阳光。三个微弱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方能抵御风寒。他们根长在一起,叶并成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三片一叶。植物学记载:在三叶草中偶然出现的特殊变异体有四片叶子寓意为“幸运草”。那么,儿子的出生便是他们的“幸运草”。

最后还是决定,让罗剃头暂时离开家,在乡下找个房子做给别人看,不时偷偷进城回家团聚。自此后,老街上再也看不到罗剃头和朱八字了。

时间一长,谁也淡忘了南城门外的这一家子。老城人谁都熟悉的朱八字和罗剃头,早已像六角亭的亭子一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然消失了。老城的后生们早已不认识这些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更不了解他们以前的“罪恶”。唯一知道他们底细的,仅剩七十多岁的老街坊方喇叭。当方喇叭向年轻人介绍这一家四口的来历,再一次揭开了他们从旧社会带过来的老“伤疤”。

朱八字年老体弱,经不住折腾,不久便离开了人世。上世纪70年代末,七十多岁的罗剃头和谭菊香,人生第一次领取了合法的结婚证书,成为堂堂正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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