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姥姥

想起姥姥,源自娘。

娘屬羊,今年六十有五。因為新冠肺炎,阻隔了娘返鄉的行程,她不得不在我的小屋,耐著性子,多住些日子。

去年,過完國慶節,待娘收完二畝玉米,在我和姐姐們的再三嘮叨下,她才答應跟我回到城裡。倘若不是她腿疼手麻,說什麼也不會依我。

擔心娘身體吃不消,我把四畝地送給別人種。儘管由別人打理,母親還不放心,每年要去地裡幾趟,看看別人打理的好不好。我知道娘擔心什麼,她怕幾個貪得無厭的鄰居,把地埂慢慢剝削殆盡,侵佔了我家土地。

每到秋收,聽誰家賣玉米賺了多少錢時,娘無不惋惜地說:要是那些地由我種著就好了!

娘這次長住,是繼媳婦坐月子之後,和我待在一起時間最久的一次。兩次之間,隔著十二年。

即便有疫情阻攔,娘仍然不忘唸叨來我這裡的天數。常常聽見她和鄉里鄰居語音聊天:已經一個月啦!

過些日子,又聽見,快三個月啦!

為了讓娘住的心安,讓她在電腦上看秦腔。一段時間以後,她說:不看了,喜歡的都已看完。漸漸發現她愛看美食節目,特別是農村人做飯的小視頻,常常自言自語,評論人家哪做的對,哪不對。

娘放下手機,一個人在沙發上發呆。這一刻,我彷彿又看到去世近二十年的姥姥。

原來,在娘身上,我看了一句話: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漸漸老去的娘,越來越像姥姥。

鄉情散文:姥姥


年輕時的娘常在山裡勞作,累了,渴了,常飲冰得牙疼的滲山水。深山老林裡的水,大夏天冒著白氣。長此以往,牙落下毛病,五十歲出頭,滿嘴牙就掉光了。

孃的牙還沒掉光那會,趕上父親胃癌晚期,父親一走,娘迅速蒼老,蒼老後的娘,沒能挽留住陪伴她半生的牙齒,就像沒能挽留住父親一樣。

人老牙先老。為了阻止娘加速衰老,我帶她去醫院,補全滿口牙。

失去父親,我開始了真正流浪。一年半載回一兩趟家,每次匆匆來匆匆去,在家稍作簡短停留。

假牙安上沒多久,娘感覺下牙磨牙床,摘了下來,不知隨手放到哪裡去了,找遍家裡角角落落,就是沒找到假牙。一年後我再回去,帶到醫院複查,醫生說牙床已磨平,沒法戴假牙……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娘已老。

看到沙發上睡意昏沉的娘,看到她癟進去的下巴,分明就是晚年時期的姥姥。我甚至產生了錯覺,感覺走遠的姥姥又回來了,抑或娘真的變成了姥姥?

姥姥是個小腳老太太,生育過十一個子女,可惜只有四個存活下來。為減輕喪子之痛,姥姥借煙消愁。這一抽,就是大半生,直到去世。

鄉情散文:姥姥

記憶中,姥姥和姥爺共用一支菸鍋,多年以來,姥爺和姥姥同時坐在炕角抽菸的畫面,像一幅畫,張貼在我人生斑駁的牆壁上,風吹不淡,雨刷不花。

姥姥的煙鍋是我見過最長的。有多長?夜裡,姥姥蜷腿坐在炕上做針線活的時候,想抽菸時,不用抬屁股,身子只需向前傾斜一下,煙鍋頭輕而易舉就能夠到放在窗臺上的燈盞。然後滋兒的一聲,屋子裡就被香菸瀰漫。

多年以後,我仍能記起那股煙的香味,但和我的童年,一起消失。

記憶中,姥姥做的最勤最頻的活是"掐麥辮",何為"麥辮"?就是用麥秸編的如大姑娘腦後的辮子一樣的東西,編好的"麥辮",拿到集市上有人統一收購,返回麥辮廠的"麥辮",被重新加工成草帽。為何用“掐”,因為麥秸太細,編的時候要靠兩個大拇指不停擠壓。

十冬臘月,無其他事可忙,姥姥在炕上盤腿而坐,面前擺放著麥秸和浸泡麥秸的木槽,把閒暇的時光編進去,把來年的希望編進去。靠賣"麥辮",姥姥有自己微薄的收入。偶有貨郎先生吆喝進村,沒等我開口喚姥姥。她已溜下炕,拖著我去看貨郎。

童年吹過的小號、打過的水槍、玩過的不倒翁,都是姥姥給我買的。我人生中第一次趕集時花掉的五毛錢,就是姥姥給給的。

有一年夏天,姥姥家村子後面的鄉上唱大戲,姥姥從衣襟下的衣兜裡,摩挲出五毛錢,展給我,讓我去看戲。我用五毛錢,買了一支鉛筆和一個生字本,還買了一支冰棍,沒記錯的話,那是我吃到的第一個冰棍。剩下的額錢,又買了幾個泡泡糖,拿回來讓姥姥吃,姥姥說她沒牙,嚼不動。

時光交錯,我送泡泡糖的那個人,和現在坐在我面前的人,哪一個離我更近,一時很難分清。毫無疑問,她們都深愛著我,我也深愛著她們。如若不然,前者不會給我五毛錢,後者不會給我講村裡過去的故事,更不會陪我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鄉情散文:姥姥


除了抽菸,最難忘的是長在姥姥脖子上的癮瓜瓜(大脖子病),如同一隻長大的南瓜,鑲嵌在姥姥下巴下。隨著年歲增長,這隻癮瓜瓜也在萎縮。當姥姥抱著我,我會忍不住伸手去摸。因為癮瓜瓜的存在,年幼的我更樂於在姥姥懷裡玩耍。

摸姥姥的癮瓜瓜,是我的專利,其他表弟表妹想都別想,輕則挨一頓罵,重則屁股蛋上要挨巴掌。

每年麥收時節,姥姥都要用她那雙小腳,翻越幾架山來我家,幫娘割麥子,當然,發生在我童年的比較多。隨著姥姥慢慢變老,隨著我逐漸長大,和姥姥見面的次數愈來愈少。姥姥來我家要花費更大力氣,我如果要去看望姥姥,就要放下學業。

腰彎了一天的姥姥,在我們的攙扶下回來,不急於進屋,在臺子上坐下來,一圈一圈拆下裹腳布,抖掉粘在上面的草屑和黃土,再放到膝蓋上用手掌捋展撫平,然後一圈一圈再纏上去。每當此時,看見她畸形的腳趾,令人心疼,不肯多看一眼。不想多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裹腳布散發出的酸臭味。

姥姥曾笑著罵我:賊娃子慫,人沒長大,學會嫌棄人啦!

到了第二天,姥姥再拆裹腳布時,我依舊要湊上前去,看看那一個個被折彎的腳趾。,然後和二姐捂著鼻子跑開。

據娘後來說,姥姥去世前,十個腳趾掉了八個,只有兩個大腳趾不離不棄地跟隨著姥姥。想到姥姥的雙腳,聽著孃的敘述,我陡然一陣心酸。

有一年,娘把我留給姥姥照看,一向喜轉姥姥家的我,那次得了病,持續高燒不退。姥姥把陳皮、竹葉、麻椒、蔥鬍子、冰糖和在一起,熬製成湯,為我去火,兩天過去,依舊沒有好轉。而且更加嚴重了,連尿液都變成暗紅色。

姥姥嚇壞了,等不到天放亮,摸黑把我送回家。迷糊中的我匐在姥姥背上,不知道她如何把我一路送回家的。那可是三十里山路啊!

鄉情散文:姥姥


一生之中,父親追著我打的經歷有過一次,就這唯一的一次,也被姥姥攔擋下了。

父親把放馬的人物交給我,我卻在河灘捉泥鰍忘了時間,回來,天色一晚。父親不由分說。操起閂門棍就要打我,姥姥的拉住父親,示意我快跑。我一個仗人跳出門去。

父親甩開姥姥,追出大門,撿起一塊石頭,向我投擲而來。石頭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落地,我聽到石頭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

因為父親的魯莽行為,姥姥數落他好幾天。

要知道,姥姥從沒說過父親不是,在姥姥眼裡,父親近乎完美。姥姥對父親的器重,來自父親幼年喪父少年喪母的經歷,姥姥把父親當兒子看待,某些地方,比兒子還親。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姥姥因心疼外孫而一遍遍教訓父親,只有這一次。

姥姥晚年患上肺氣腫,煙不能抽,但那支她和姥爺共同抽過的煙鍋,一直放在炕頭,不咳的時候,拿到鼻子跟前聞聞。姥姥去世那年,我剛畢業,在重慶一家摩托企業打工,臨近年關,訂單雪片般飛來,為了完成訂單,常常加班至深夜。臘月二十三放的假,卻沒訂上火車票。

這一次,如果不發生意外,至少姥姥和我會有訣別,可惜,錯過就是錯過了,一生的遺憾,也就留下了。沒能趕回去,就算和姥姥徹底做了斷,到她第二年去世,我都沒能見她一眼。

那時節,傳呼機流行,可惜臥病在炕的姥姥到不了集上,她們村又沒有電話。一年之中,娘到集市也給我打不了幾次傳呼,不是我在流水線上走不開,就是娘在那頭等不住……別說姥姥了。

姥姥去世時,跟前無一親人。碎舅在外打工,大舅一家住在隔壁院子,父親剛得胃病,娘要伺候走不開,姨姨忙著挖光陰。

等表妹中午放學,給姥姥遞飯時,炕空空如也,跑到炕頭另一側,姥姥倒扣在地上,滿臉血跡。喚來大舅,發現姥姥屍體已僵硬。

姥姥就這樣走了。

鄉情散文:姥姥

面對和姥姥一模一樣的娘,我想起一首詩,題目叫《不存在的國土》,其中有兩句這樣寫道:

在那裡我們一切願望得到奇妙的滿足

在那裡我們所有的枷鎖紛紛脫落

願姥姥如詩中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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