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當然,這個故事不是我發現的,是一位叫張麗玲的華人導演,耗時10年跟蹤拍攝而成的一部紀錄片。


這部叫《含淚活著》的紀錄片,曾經在日本引起轟動,感動無數日本人。


而這其實是一部講述一箇中國人在日本打工的故事。


今天這個故事,正是來源於這部紀錄片,以及他的一些採訪報道。




1


1970年那一年,丁尚彪16歲。


丁尚彪1954年出生於上海,16歲時正好初中畢業。但是,他卻並沒有得到繼續讀高中的機會,而是和他的千千萬萬同齡人一樣,響應當時國家的號召,“上山下鄉”去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去的是安徽省的五河縣,在那塊當時還很貧瘠的土地上,丁尚彪白天努力勞作,晚上卻抓緊一切時間自學英語——為此他還花了當時的“巨資”買來了英文課本和一臺收音機。


丁尚彪不甘心自己的命運就此被定格。


果然,丁尚彪憑藉自己的努力勤奮和聰慧,不久之後被五河縣的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工廠錄用。也就是在那裡,他遇到了一位同樣來自上海的姑娘,陳祈星。


互有好感的兩人結婚了。和當時很多伴侶一樣,他們發誓要相互珍愛,彼此扶持,一生都要同甘共苦。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和陳祈星


1981年,丁尚彪夫婦調回了上海,此時,他們有了一個寶貝女兒,取名丁晽。丁尚彪回到上海後,從一個廠的炊事員做起,憑藉踏實努力,慢慢做到了後勤股股長。


但是他始終有個心願:要繼續深造。


所以,回上海後的幾乎每天晚上,丁尚彪都是在夜校中度過的。當時,丁尚彪所在的廠給青年職工提供補習文化和技術的機會,丁尚彪非常珍惜這個機會,從初中課程一直補到高中,又去讀了當時上海市電視中專的行政管理專業。當時廠裡19個人去讀的,只有丁尚彪一個人最終順利畢業。


然而,丁尚彪很快又發現一個問題:由於年齡和精力等各方面原因,他已經不可能去考大學,圓一個自己的“大學夢”了。


時值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中國大地上,尤其是東南沿海一帶掀起了一股風潮:去國外打工。


而當時最多上海人去的地方,就是日本的東京。


2


丁尚彪也動心了。


其實丁尚彪原來並沒有這個打算,因為他經歷過“插隊落戶”,自己又已經有了家庭和女兒,不想再遠離了。但是,他的一位去日本的朋友給他寫了封信,讓他很觸動:


“日本人不要的彩色電視機、冰箱、微波爐就丟在馬路上,拾了就能用。”


這對丁尚彪的誘惑實在太大了:當時在國內,價錢先不去說,買一臺”金星“牌黑白電視機還要憑票,都不一定買得到。


看了這封信後,丁尚彪和自己的妻子商量了下,說了自己的想法:


“我沒有受過正規的文化教育,在一個街道小單位單位做到中層幹部,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去日本我有兩個打算:一個是讀點書,爭取回國後有更好的發展;一個是賺點錢,給家庭一條出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夫婦和女兒丁晽​


那一年,是1988年,34歲的丁尚彪開始準備出國留學。


那段時間,丁尚彪只要一有空就往瑞金路那邊的上海自費留學服務中心跑,去打探各種留學的消息。也就是在那裡,他花了5角錢,買到了一張“日本北海道飛鳥學院阿寒分校”的招生資料。


那是改變丁尚彪人生的一張招生資料。


北海道在哪?丁尚彪不是很清楚,只是看電影《追捕》,杜丘說要去北海道,那裡好像挺荒涼的。


經過很多周折之後,丁尚彪被這所學校錄取了。


結果丁尚彪準備出國留學的事情還被單位給知道了,單位立刻撤銷了他的職務,讓他去建築工地上幹活,領導對他說:”反正你要出國去‘扒分’(滬語“賺錢”的意思),就先鍛鍊鍛鍊嘛。”而且單位還讓他退還當初公費讓他上夜校培訓的錢,丁尚彪一咬牙,賠出了278元錢,那是他近3個月的工資。


但丁尚彪的最大經濟壓力不是來自於補交的夜校學費,而是去日本語言學校需要預繳的費用——42萬日元,當時摺合近3萬元人民幣,相當於丁尚彪夫婦兩人15年不吃不喝的工資。


到處借債的丁尚彪夫婦,最終咬牙借到了這筆錢。


1989年的6月12日,是出發去日本的日子。


丁尚彪在上海虹橋國際機場的出境安檢口前,向來送行的妻子和女兒揮手告別。


女兒當時才讀小學,用雙手捂住臉,一個勁地哭。


一家三口,全都淚流滿面。


丁尚彪知道,自己這次去,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3


1989年7月,北海道,阿寒町。


當丁尚彪和其他學員一起來到這裡的時候,感覺是震驚的:這裡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大雪封山,哪有什麼繁華街道,哪有什麼燈紅柳綠,完全是一塊荒蕪人煙的地方。


當時丁尚彪就覺得被人騙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其實丁尚彪當時拿到的學生證上有“番外地”字樣,日語為“未註冊的地址”,已有偏僻之地的意味


那麼是真的被騙了嗎?


阿寒町原來是全日本著名的煤礦,鼎盛時期光礦工就有3000人。但隨著煤礦被廢棄,這裡的人煙越來越稀少。為了吸引更多的外來人口,阿寒町政府把一所快廢棄的中學拿出來做語言學校,並將當初煤礦工人的2000間宿舍作為學員的宿舍。他們的初衷,是希望通過吸引中國人過來,帶動整個阿寒町的人氣。


但多年之後,當年阿寒分校的校長村井廣彥回憶起這件事,自己也承認:


“要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生存下去,對他們來說可能真的夠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包括丁尚彪在內,第一期到阿寒町的學員一共56人,全部都是中國人。


然而,來到這裡的中國人,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借遍了親戚朋友的錢來到日本的,揹負著巨大經濟壓力的他們希望在讀書的同時儘可能多地打工還債。而阿寒町的學校根本不允許打工,就算打工,其實連本地人的工作崗位都不那麼好找,哪有那麼多崗位給中國人呢?


於是,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逃去東京。


阿寒町的校方完全不能想象:為什麼有人會為了區區42萬日元的學費如此計較?然而,他們根本不能想象當時中日兩國的經濟差距。


丁尚彪也加入了逃離的隊伍。在失敗了幾次後,終於在一天晚上,他終於成功從釧路車站搭上了前往東京的列車。


當時丁尚彪手裡大概還有10幾萬的日元,那時他提前一個月到日本,在去阿寒町報到之前,在東京找了兩份洗碗的工作打工掙到的——他也確實深深被震撼了:一天打工的錢,幾乎可以抵他在上海一個月的工資。


按照丁尚彪的打算,到了東京後,申請轉學,然後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繼續實現自己當初的夢想。


然而,到了東京之後,丁尚彪就發現自己夢想破碎了:轉學的申請被拒絕了。


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在阿寒町的學校讀書是合法的,是可以延續在日本簽證的。但如今,他的簽證無法延續了。


換句話說,如果他繼續留在日本,就是一個所謂的“黑戶”了。


那麼,是走還是留?


丁尚彪選擇留下。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更是因為他這時候慢慢改變了自己當初的目標:


自己繼續深造已經沒可能了,那麼,就為家裡多掙錢,為女兒讀書多攢錢。


丁尚彪給女兒起名叫丁晽。“晽”字在現代漢語中幾乎不見,見於《淮南子》,意為“想要知道的樣子”。


知道什麼呢?未來嗎?


別說女兒不知道,丁尚彪在那個時候,自己也不知道。


4


時間到了1996年,離丁尚彪“逃”到東京,已經過去了7年。


這一年,也是日本大富士電視臺紀錄片劇組開始跟蹤拍攝丁尚彪生活的時候。


在過去的7年時間裡,丁尚彪每天至少要打三份工,他做過各種工作:在餐廳炒菜,刷碗,在工廠裡打工,在大樓或街道上做清潔……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一開始他想過投靠朋友,但帶著行李去了朋友家,幾句話後就被趕了出來。


一開始因為語言不通,有的工作沒做好,直接被老闆一個耳光扇出鼻血。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每天,丁尚彪打完工之後都是凌晨0點之後了,那個時候,連電車的最後一班車都已經收車了,他就沿著鐵軌一個人走回自己的住所。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租住的,是一個有30年以上房齡的木板屋,房東住樓下,他住樓上。每天下班回家必須踮著腳上樓,因為怕把房東吵醒。


屋子很小,一隔二,隔出一個小廚房。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在打工之外的所有生活,就在這間斗室裡展開:


凌晨回來後開始自己燒晚飯,順便把明天的便當也一起做了。一般做完晚飯,已經是後半夜了,而第二天還要早起去打工。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至於菜,是每天等超市快打烊時,去買最便宜的蔬菜。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由於沒有獨立衛生間的房子房租便宜,所以丁尚彪住的地方,使用一樓的公共廁所,而洗澡,就在廚房裡撐開一個塑料袋,就能解決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在這8年裡,丁尚彪只能偶爾通過電話和家裡聯繫。


時間一長,在國內的妻子陳祈星也難免會有一些想法——“是不是我丈夫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但丁尚彪卻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在默默證明:他每個月打工賺來的錢,除去自己最基本的吃喝和房租外,一分不留,全部都寄回了家裡。在那7年裡,丁尚彪沒有進行過一次娛樂消費,連衣服也不捨得買一件。


丁尚彪覺得這些苦都不算什麼,但有一點他卻很難克服,那就是孤獨。


凌晨回到那個斗室,空無一人,他就會坐在那裡,看著牆上掛的女兒的照片,一個人默默流眼淚。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5


在那七年裡,丁尚彪的妻子陳祈星和女兒丁晽,過得也不容易。


陳祈星是上海一家制衣廠的女工,在丈夫離家打工的日子裡,她承擔起了家庭的重任。丈夫從日本寄回來的錢,除了還債以外,全都存了起來,準備給女兒以後讀書用。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他們一家住在楊浦區的一間老式合住公寓裡,家裡就一間房,母女倆合睡一張床。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女兒丁晽很爭氣,讀書成績一直很好,高中更是考入了上海排名頂尖的高中——復旦附中。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1997年2月,日本的紀錄片攝製組到上海來拍攝陳祈星和丁晽,並按照丁尚彪的囑託,帶回了之前在日本拍攝的一些關於他的視頻。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這是7年多來,母女兩人第一次看到丁尚彪的畫面。在瞭解到丁尚彪在日本的生活後,母女兩人泣不成聲。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那一年,丁晽正好是高三,平時學習成績優異的她,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


要去國外一流的學府留學。


而平時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中,她會經常拿出一盤磁帶來播放——那是丁尚彪之前通過上海廣播電臺的點歌節目,為她點的一首歌。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在播放那首歌之前,廣播電臺的主播還朗讀了丁尚彪給女兒的話:


“女兒,爸爸離開你已經有8年了,真是彈指一揮間。


爸爸的好女兒,雖然我不能坐在你身旁,給予直接多指導和關懷,但是,當你坐在課堂上昏昏欲睡但時候,當你聽課思想不集中的時候,當你複習功課疲倦的時候,請你聽一遍爸爸在遙遠的東京給你點播的歌曲。


我想,這首歌會給你溫暖,給你父愛,給你力量。鼓起戰勝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努力吧,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那首歌,是蘇芮唱的《牽手》。


每次聽這盤磁帶,丁晽都會哭。


在那一年的夏天,丁晽拿到了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在去美國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平時省吃儉用的陳祈星帶著女兒下了一頓館子,但整個吃飯過程中,陳祈星總是盯著女兒看不夠。


在席間,母女倆有一段對話:


——“我媽媽總是不捨得吃,看病也不捨得去看,就是不捨得用錢。”


——“我如果捨得用錢,你的學費從哪裡來呢?”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第二天,陳祈星和親戚朋友們一起送女兒去機場,看著女兒走入安檢門,陳祈星再一次泣不成聲————8年過去了,如今,她又要送走自己的一個親人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而女兒丁晽雖然也是依依不捨,但她畢竟還有一件期待的事情:


她買的是東京經停的機票,可以在東京逗留24個小時。


她要見到8年未見的爸爸了。


6


這是18歲的丁晽第一次出國。


父女兩人事先約好,丁晽在東京出機場後搭乘地鐵到“日暮裡”站——“爸爸會在那裡接你。”


到了日暮裡站,雖然闊別8年,但父女倆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父女倆八年不見,在地鐵車廂裡的對話也頗有意思:


​——“長這麼高了?比我還高了?”


——“是鞋子高。”


——“頭髮白掉了嘛!”


——“就是說呀!”


——“你開過雙眼皮啦?”


——“不要和別人說,這段回頭剪掉!”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丁尚彪帶女兒去了自己當初打工的餐館,那些原來老丁的同事都很詫異:


“原來你真的有個女兒啊?”


而丁晽看到爸爸當初洗碗的那個逼仄的小空間也很感慨:


“原來你就是一直在這裡洗碗的啊……”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24小時說長很長,說短很短。在經過短暫的一夜之後,丁尚彪把女兒送上了開往成田機場的地鐵。


在地鐵上,父女兩人話不多,但臨近終點站的時候,丁尚彪卻沒忍住,開始流眼淚。


由於成田機場那時候要進行身份驗證,丁尚彪是“黑戶”,所以只能提前一站下車。丁尚彪頭也沒回就走出了車廂,卻在站臺上站著,望著車裡的女兒,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8年了,只見了女兒一天,就又要分別了。


而車廂裡的丁晽一直揹著身沒有去看爸爸,她想讓爸爸自始至終看到自己開心的樣子,不要為自己擔心,但她還是忍不住,捂著臉痛哭起來。


“原以為分別8年很生疏了,但只共處了10幾個小時,卻發現分不開,畢竟是我爸爸。”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在短暫的相處時間裡,丁晽曾對父親說,讀大學是可以打工賺錢的,不用他那麼辛苦了,回國吧。


但丁尚彪不肯,他覺得自己握的那根接力棒,還沒有跑完。


7


時間轉眼到了2002年。


丁尚彪48歲了。因為一天還是要打三份工,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更老一些,尤其是牙齒,也都鬆動了。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當時的日本,泡沫經濟已經破裂,一般日本人找工作也存在著困難。而當初連最基本的日語都不會丁尚彪,卻在這幾年考出了5張技術資格證。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而一天打三份工的丁尚彪,又多了一個期盼:妻子陳忻星要來了。


其實,陳忻星是去美國看女兒的。


在申請了11次美國簽證被拒絕後,在2002年的春天,陳忻星的第12次簽證申請,終於被批准了。


而和當年的女兒赴美一樣,陳忻星買的是經停東京的機票,而且是停留72小時。


同樣是日暮裡車站,丁尚彪又一次等在了那裡,而這一次,他將迎來自己分別了13年的妻子。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為了見丈夫,陳忻星專門去訂做了一套衣服,還專門做了頭髮


丁尚彪帶著妻子回到自己租住的那間斗室,下廚炒菜給妻子吃。吃完以後,夫婦倆人坐在小桌前,丁尚彪說:


“十幾年了,真的很辛苦,多虧你了!”


妻子陳忻星淚如雨下。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在那兩天裡,丁尚彪自己做了份手寫的旅遊攻略,帶妻子好好遊玩了一下東京。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然而,無論是24小時還是72小時,對親人而言,相聚的時間都太短了。


同樣的地鐵線路,同樣的成田機場目的地,同樣的提前一站下車,只是這一次分別的對象,從女兒換成了妻子。


和當年一樣,丁尚彪站在車廂外,陳忻星在車廂內坐著,背對窗外。


但兩人還是都淚流滿面。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8


2004年了。


丁尚彪終於決定回國了。


因為,女兒已經完全可以自立了,而他的年紀也大了。


在回國之前,他做了一件事——回到了15年前他曾經逃離的地方:阿寒町。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當年他們讀書的那個學校,早就荒廢了,丁尚彪說自己看了心裡很不好受。


在離開那裡的時候,丁尚彪對著當初的校舍深深鞠了三個躬。


“我覺得我們很對不起他們,人家滿懷熱情把你們盼來了……但我們也毫無選擇。”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最終,丁尚彪購買了回國的機票,決定將自己15年的異國打工生涯畫上一個句號,和妻子團聚。


在離境的時候,日本的海關工作人員看到丁尚彪的護照,大吃一驚。但隨後,站起來對他鞠了一躬,用雙手把護照恭恭敬敬地還給了他。


坐在機艙裡,當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的時候,15年來的一幕幕畫面像電影一樣在丁尚彪的腦海裡滑過。


丁尚彪最終淚流滿面。


但這一次哭,是為他自己。


含淚活著:一個上海父親在日本的15年“黑戶”生涯


饅頭說


1996年,曾經有過一部電視劇,叫《上海人在東京》,陳道明主演的。


當時這部劇在中國尤其上海也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因為這部電視劇反映出了當時那個時代背景下的那股出國潮。


但那畢竟是電視劇,雖然也有很多真實經歷,但也有不少藝術加工成分。而《含淚活著》這部紀錄片,雖然論情節絕沒有那麼多峰迴路轉和包袱,甚至是平鋪直敘,卻因為真實,在日本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這部紀錄片在中國其實也有不少人看過,我去搜了不少觀後感,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聲音。


比如有人留言:


“不就是出國為別人打工嗎?留在中國不好嗎?祖國不香嗎?”


我覺得說這句話,不能脫離時代環境,也不能簡單地扣一頂“不愛國”的帽子。


30年前的中國,可能現在的90後甚至是85後都不會知道甚至有印象,確實是和現在不能比的,和國外的差距也遠比現在要大得多的多。這並不是“兒嫌母醜”的問題,而是每一個人都有選擇追求幸福的權利。丁尚彪並沒有出賣或背叛自己的“大家”,而是願意為自己的“小家”去奮鬥,我覺得這是無可厚非的。而“不愛國”這頂帽子,扣得也未免草率了。


也有人說:


“有點為丁尚彪惋惜,以他的勤奮和細緻,錯失了國內20年的高速發展期,如果他在國內,一定也可以做出一番成績的。”


這個評價不無道理,但畢竟還是有點站在“上帝視角”了。


站在30年前的那個時間點,誰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的,丁尚彪只是根據自己當時的判斷做出了自己認為最好的抉擇,成功失敗,都是他自己承擔的。


還有人說:


“那麼多年,為此付出親人分離的代價,值得嗎?”


我覺得,這確實是值得討論的一個問題。


這部紀錄片的導演張麗玲就說過一句話:“在和平年代,有人願意和家人分別十幾年,這是我無論如何無法想象的。”


事實上,即便當時留在國內,留在上海,即便再不濟,丁尚彪一家也不至於揭不開鍋。而要為此付出和妻女分別十幾年的代價,這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選擇了。


其實從丁尚彪的成長軌跡可以看出,他其實一直是很有追求的,甚至有時候會有些“軸”。他自己後來也說過,其實是妻子支持了他的“理想”,犧牲了很多,他覺得對不起她。


但這是他的選擇,只要他覺得沒問題,他家人覺得沒問題,我們旁人也無法說什麼。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我們也可以有我們的選擇,大家彼此尊重。


當然也有人會說:


“那他的女兒丁晽壓力會不會很大?她真的希望父母如此吃苦嗎?”


這確實又是一個問題了。


其實丁晽在紀錄片中勸過她爸爸不要再打工了,也說過“我也不希望他們這樣,我只能更加努力回報他們了。”


但是,這確實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選擇的一個事實:我們的父母輩這一代,他們中有很多人願意犧牲自己這一生的追求和享受,為自己的下一代人鋪就一條道路,而看到我們成材了,他們認為就是最好的回報,也是他們最大的幸福。


可能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是我們之後的一代人,會覺得這有些不可理解,但是這就是我們樸素的父母一輩人。這樣的觀念,可能會隨著我們國家的漸漸強盛,生活的慢慢變好而慢慢改變,但這不是我們可以否認或忘記這一代人犧牲的理由。


最後還是要說回這部紀錄片。


這部紀錄片後來在日本的院線上映,引起空前轟動,好評如潮,很多日本人看完後都痛哭流淚,便籤紙寫下的觀後感貼滿了一面又一面牆,還紛紛去網站留言。在自殺率居高不下的日本,丁尚彪的故事引發的日本人的最大感觸,可以用一位叫渡邊太郎的48歲觀眾寫的觀後感來代表:


“我非常慚愧,不久前剛被公司辭退,並曾產生自殺念頭。看到丁尚彪能為家庭和女兒作出如此偉大奉獻,相比之下,我無地自容,真是太膽怯、太不負責任了。”


確實,丁尚彪並非什麼好萊塢大片中的英雄,他就是我們身邊的普普通通的人,但也正是因為這種普通人迸發出了巨大能量,才讓我們更受觸動。


丁尚彪2004年回上海後買了新房,和妻子團聚。2006年去美國參加了女兒的醫學博士學位畢業典禮,2008年女兒在美國結婚,他和妻子也過去生活了。如今,丁尚彪應該已經退休了,按照他當初的計劃,應該是帶著老婆去周遊世界了。


我覺得挺好的。丁尚彪和家人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們只是憑藉自己的節儉、勤奮和努力,來換回他們所希望的生活而已。就我個人而言,我衷心為他們感到高興。


當然,也無需過於拔高丁尚彪。他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一個平凡的父親,一路堅持下來,確實能感染很多人,能鼓舞很多人。但那也是一個在特定的歷史時代發生的故事。我相信,在那個時代裡,還有很多丁尚彪一樣的人,用自己的奮鬥共同為那個時代寫下了一個註腳,為下一代撐起了一片天空。


永遠不要對生活說投降。


也希望,那樣的生活,永遠成為過去的歷史。



1、紀錄片:《含淚活著》(導演:張麗玲,日本CCTV大富士電視臺,愛奇藝)


2、《含淚活著》(上海紀實頻道,騰訊視頻。注:片源為大富士電視臺的紀錄片,只是重新剪輯,但因為畫質更清晰,所以截圖多從這裡來)


3、《丁尚彪:我沒事就翻那份學校資料,以為只要到那裡就成功了》(韓小妮,《新聞晨報》,2014年11月30日)


4、《丁尚彪還在打工,不過現在是“含笑活著”》(韓小妮,《新聞晨報》,2016年10月18日)


5、《我成了洗碗狀元》(丁尚彪,世界新聞網)


6、《跟拍10年,豆瓣9.1,這個中國“黑戶”的故事看哭了千萬日本人》(蛋蛋姐,微信公號“酷玩實驗室”)


7、豆瓣:“《含淚活著》”詞條


8、知乎:“《含淚活著》背後的一些故事”詞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