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侯孝賢是張愛玲的“鐵桿粉絲”,他喜歡張愛玲的小說,一直試圖想用電影鏡頭去體現張愛玲筆下那種“華麗的蒼涼感”,可是,總不是那麼滿意。在一次《南方週末》的採訪中,他嘆過氣:我拍不出張愛玲筆下的那種感覺。
其實,侯孝賢過謙了,看過他拍的電影的影迷都不會否認這樣的事實:他的電影擅用長焦鏡頭,給人的感覺厚重而蒼涼,有著對人生的深刻反思和自省。
當然,這種蒼涼感,獨屬於“侯孝賢式”的蒼涼,只能被模仿,很難被超越。
無論是童年的迷惘,還是青春的叛逆,或者老年時期對過往的自省,都透著侯孝賢獨特的蒼涼感。而這種蒼涼感,在《童年往事》中體現得尤其明顯。在這部電影裡,侯孝賢用三段死亡來對生命的意義進行了拷問和探索。
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上世紀80年代,臺灣新電影浪潮興起之後,開始流行拍兩類電影:一是改編文學作品。二是拍攝自傳性題材。
改編文學作品的方式,大陸也挺喜歡,譬如說張藝謀早期的電影,就有不少改編自小說,《紅高粱》改編自莫言的小說,《活著》改編自餘華的小說;《菊豆》改編自劉恆的小說,當然,遠不止這些。陳凱歌的電影《霸王別姬》改編自李碧華小說,《孩子王》改編自阿城的小說……
在這股“浪潮”裡,侯孝賢選擇了後者。
《童年往事》來源於侯孝賢的童年記憶,是一部自傳性色彩濃郁的電影。
作家蘇童在談到自己的創作生涯時,有一句話被反覆提及:“一個寫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那一隻也許裝的就是他童年的記憶。”而在侯孝賢的這隻“行囊”中,是對親情的無限懷念,以及對親人相繼死去的懺悔和對生命意義的不斷反思。
- 1,父親的死亡
年少時候的我們,就像電影裡的阿孝一樣,不知道死亡為何物,也不知道憂愁為何物。
在童年時期阿孝的記憶裡,耳邊是聒噪的蟬鳴,外面的晾衣杆上的衣服總是被刮來的風蓄得鼓鼓的。由於患有肺病,父親和一家子的人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喜歡坐在桌子前看書,沉默寡言。除非有必要,否則很少開口。
童年過得很慢,彷彿侯孝賢的長鏡頭下那棵終年不見長大的樹,阿孝在下面藏下了從家裡偷來的五塊錢,以及和夥伴們贏來的彈珠。
彈珠、旋轉的陀螺、牆上的九九乘法表……電影裡幾乎存放著一代人的記憶。
因為偷錢,被母親訓斥,罰跪,不讓吃飯……轉過身去,阿孝又跑出去和夥伴們一起瘋玩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大概這就是阿孝的童年,也是我們大多數人的童年記憶,它散漫而悠長。
直到小學讀完升初中,父親芬明去世,全家人哭得歇斯底里,母親因為悲痛,幾乎昏厥。姐姐讓大家來一一握過父親的手,與父親做最後的道別,然後是守靈。
姐姐讓阿孝去洗澡,回過頭聽到母親哽咽的聲音,阿孝依然還在茫然中。
死亡是什麼?伊壁鳩魯說: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那時候的阿孝還不能理解父親的死亡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只是對死亡感到一絲迷惘,對父親的突然病逝感到茫然,而他的母親和兩個年長的姐姐和哥哥已經洞悉,這不僅僅是一個至親的離去,更是家裡頂樑柱的轟然倒塌。
- 2,母親的死亡
父親的離去,並沒有給年少的阿孝留下多少印記,或許,有那麼一點點,那就是家裡少了個人。
家裡人口多,張口都要吃飯,日子更加艱難了。
在艱難中成長的阿孝,性格狂野不羈。
他學會了打架,被學校記大過。考慮到他的年齡尚小,只做了留校察看處理。
他沒有絲毫悔意,當了當地小混混的頭目。
被老師訓斥之後,扎老師自行車車胎。
處處都是青春叛逆的痕跡。
日子依然慢慢悠悠地流淌,如同家門口的河流,平靜而舒緩,不起波瀾。
直到母親被查出喉癌,外出治病時,他還磨刀霍霍替兄弟強出頭。
母親的離去,同樣是緩慢的。
她一點點衰弱,如同一截慢慢枯朽的樹樁。
全家人眼睜睜看著她慢慢失去生機,直到死去。
葬禮那天,大女兒和四個兒子齊刷刷站著,最後瞻仰了母親的遺容。
所有人神情肅穆,只有阿孝泣不成聲。
從父親的死亡,到母親的離去,這個小混混終於開始慢慢理解了生命的意義。
那一刻,他忽然之間長大了。
他的眼淚是為母親而懺悔,愧疚於生前並沒有好好待她,沒有負擔起家庭的責任,使得母親在沉重的家庭負擔下迅速老去,疾病纏身,最終油盡燈枯。
然而,恰如陶淵明詩句裡所言:
親戚或餘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託體同山阿。
母親終歸是去了,阿孝明白了生死,明白了自己荒唐,卻永遠喚不回一個長眠於世的至親。
- 3,祖母的死亡
祖母的死亡,將會成為阿孝終生的隱痛。
在母親去世後一年,祖母也去世了。
去世的那年,家中只有阿孝和兩個年幼的弟弟照顧癱瘓多時的祖母。
祖母的離去,同樣緩慢得怕人。
幾個半大的孩子,直到看到祖母手上爬滿了螞蟻,才發現祖母已經沒有了氣息。
收屍的人,看著老人身下的腐敗血跡,向幾個低著頭的孩子投來鄙夷的目光。
在心裡腹誹他們的不孝。
大概那一刻,也是侯孝賢的自嘲,他既不孝,也不賢。
祖母是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父母打他罵他的時候,他也會第一時間向祖母尋求庇護。
在他升初中時,一向節儉的祖母,會拿出從省吃儉用的錢。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也許,他現在依然迷茫,但他已經明白了責任二字。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三毛說:人類經常少年老成,青年迷茫,中年喜歡將他人的成績與自己相比較,因此覺得受挫,好不輕易活到老年還是一個沒有成長的笨孩子。我們一直粗糙的活著,而人的一生,便也這樣過往了。
侯孝賢沒有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或許,也無法說清楚生命的意義。但是他正試圖用阿孝的成長在告訴我們:成長的陣痛和死亡的催化,會讓一個人迅速長大。
在幾個親人的相繼離世後,長輩們都不在了,阿孝慢慢懂得了身上的擔子,他開始和自己的“過去”告別他收斂起了自己的不羈與玩世不恭,開始認真審視活著的意義。
從小時候考試靠作弊矇混過關,到認真複習備考大學,故事還沒完,阿孝的路還很長,但他已經在學著理解生命的意義。而這個過程,大概就是侯孝賢想分享給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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