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宋詞
我認為，寫悼亡詞寫的最好的有兩人，一個是蘇軾，其勝在才情。另一個就是納蘭性德，其勝在真情。
納蘭性德一生中，有三個讓他刻骨銘心的女人。
初戀據說是他的表妹，兩小無猜。但因她的家道中落，此段情受納蘭明珠所阻。後其表妹被選入宮，從此，宮牆相隔。
康熙十三年，納蘭性德與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之女成婚。兩人琴瑟和鳴，相親相愛。可惜好境不長，婚後第三年，其妻因難產身故，從此，陰陽相隔。
此外，納蘭性德還曾遇到了一個心儀的女子，就是江南藝妓沈宛。但基於她是漢人及低下的身份，連做妾也不允，終被其父送返江南，從此，為世俗相隔。
納蘭性德對這幾個女子，都駐入了真情，都曾相思成疾。儘管其父又令他娶了一妻一妾，但終究未能沖淡他的思念之情，在三百餘首納蘭詞中，僅悼念亡妻的便佔了五份之一。這些詞情深意摯，哀感頑豔，讓人不忍卒讀。
但深情也是一樁悲劇，必以死方可句結。康熙二十四年，納蘭性德因染風寒辭世，年僅30歲。
題目中的《臨江仙.寒柳》是其悼念亡妻的一首代表作，我們一起閱讀：
飛絮飛花何處是？ 層冰積雪摧殘
柳絮離開了柳樹，不知飄落何處？想來正被埋在厚厚的冰雪之下，飽受摧殘。
飛絮即飛（楊）花，這裡的重複，一是為聲律上的疊音，二是作為複數，暗指相愛之人的相繼離去。層冰積雪，出自《楚辭·招魂》：“層冰峨峨，積雪千里。歸來歸來，不可以久兮。”此意象為全詞定下淒涼的基調。“摧殘”兩字重而實，但因有作者際遇的鋪墊，讀來並末感覺失真。
疏疏一樹五更寒
用疏疏兩疊音字緊承上句的飛花飛絮，將視覺拉回柳樹。而已失去“絮”而變疏之柳，也同樣在這五更中，感受著寒冷。
起拍兩句，緊扣寒、柳而起。情感上與蘇軾的《江城子》起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如出一轍。但兩者比較，我們便會發現風格上的不同，蘇軾寫得空靈，納蘭性德寫得真切。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前兩句絮和柳的對比，實為離人與作者的對比。而此句則為相比結果下的感嘆。
儘管疏柳在寒夜中已變得憔悴，但尚有明月關愛。但在層冰之下的柳絮呢……
哀慟之心，自然而出，教人不忍卒讀。陳廷焯曰：“言之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白雨齋詞話》又曰：“纏綿沉著，似此真可伯仲小山，頡頏永叔。”
“憔悴”兩字，既是寫柳，也是寫己，細膩精切。我便曾直接搬用過此兩字，並且也是填《臨江仙》，也是用於歇拍句：“芳華憔悴盡，無地可題紅。”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
換拍。由“憔悴”帶出“搖落”。從“柳葉”帶出的“柳葉眉”，連同帶出回憶。
“搖落”即凋殘零落，出自《楚辭·九辯》：“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春山”，是詩詞中一個特定意象。因為春日的山色黛青，故常以“春山”喻指女子姣好的眉毛，也可引申為美女。如李商隱句：“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
湔裙夢斷續應難
湔，解作洗刷。“湔裙”原是一個古代婦女求子的習俗。這裡則是化用李商隱在《柳枝五首序》之語：洛中歌妓柳枝與義山的堂弟李讓山相約，三日後她會借“湔裙”前來相會。在此也泛指過往情事。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湔裙之事，隨夢醒消逝，應難繼續。但西風你究竟帶有多少恨意，怎樣也吹不散我的思念。
“眉彎”兩字著得甚警。既切柳葉，又緊扣亡人“春山”，亦道自己緊鎖之眉。性靈之語，情味俱足。
全調借詠寒柳寄託對亡妻的哀思，情真意切。如陳希閔在《詞軌》所說：“其音悽唳，蕩氣迴腸。”又如吳梅所說：“悽婉不可卒讀”。
詩詞書院
臨江仙·寒柳
清代：納蘭性德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這首詞最能體現他自然流瀉的至真至情。納蘭出身滿族貴胄，是清初詞壇的一朵奇葩。他出身高貴，卻身染寒疾；身為滿族人，卻深受漢文化的薰陶。他似乎帶有一種與身俱來的多情憂鬱氣質，為當時詞壇帶來一股溫潤清風。
納蘭這首詠寒柳詞，開篇便是問句破空而來：“飛絮飛花何處是？”和疊音詞“疏疏”寫出寒柳的蕭條、稀疏之形，讀後讓人寒意升起，況且是五更天的寒，更令人倍覺凜冽悽清。以“層冰積雪”、冷月相照的環境烘托寒柳的蕭瑟之狀；以“憔悴”刻畫其弱不禁風、惹人愛憐的神態，豐富了寒柳的形象。下片運用擬人手法，賦予西風以人的情感，寫西風因無論如何吹拂也無法讓緊鎖的眉頭舒展而感到遺憾，生動形象地表現了內心愁苦的深重；“吹不散眉彎”化抽象為具體，將愁苦表現得真實可感。本來，寒冬過後便是春，柳枝重又發芽，春山依舊如黛，然而物是人非，這樣的春天不再屬於納蘭。所以，那攜愁帶恨的西風又怎能吹得展緊鎖的雙眉呢？
納蘭容若匠心別具，在詠飽受冰雪摧殘的寒柳，也詠不幸的戀人。借寒柳在“層冰摧殘”下憔悴的狀態，寫處在相思痛苦中的淒涼孤寂，自然灑脫，意境天成。句句寫柳，又句句寫人，物與人融為一體，委婉含蓄，意境幽遠。
繁絲搖落，飛絮散盡，冬日寒柳備受摧殘，在層冰積雪中顯得落寞蕭瑟。雖所有夢想都離他遠去，但這種憔悴模樣也讓人著迷。
易之雲
《臨江仙·寒柳》是納蘭性德為悼念亡妻而作，此詞以物喻人，物與人融為一體，寫作風格為後世所推崇。
《臨江仙·寒柳》的全文如下：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詞的大意是：
柳絮楊花飄落至何處，原來已被厚厚的積雪所摧殘，夜晚五更時分寒風侵肌，柳樹枯落稀疏。明月照舊給予關懷，無私地播撒銀輝，即使柳樹已憔悴不堪。
特別是在繁茂的柳絲飄落後，更教我追憶伊人。相會之夢易斷，再續應難。不管西風多麼強勁，也吹不散我緊皺的眉彎。
詞意賞析：
上闋：“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 ”絮“指柳絮，”花“指楊花，”層“：厚，”疏“：稀疏。飄落的柳絮和楊花，已結為厚厚之冰的積雪，稀疏零落的柳樹加上五更天的寒冷氣氛，共同營造了一個淒冷悲涼的景象。詞人寓情於景，暗示了主人公的心境也是淒涼的。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關“：關懷，關切。明月是友好的，無私的，即使面對憔悴的柳樹，也一樣地播散光輝，給予關懷。”明月“可代指詞人，“憔悴的柳樹”暗指詞人的亡妻。雖然妻子已不在，但是詞人依舊對她念念不忘，關切至深。
下闋：“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 “最”：特別，“繁絲“指繁茂的柳絲；”春山“在這裡作意象，既指女子的眉毛，也可直接代指女子，這裡指詞人的已故妻子。繁茂的柳絲搖落後，柳樹稀疏淒冷，這樣的氛圍更教詞人思念亡妻。
“湔裙夢斷續應難。“ ”湔裙“指濺溼衣裙，古代女子在三月三日的上巳節會外出到水邊洗衣，有除去晦氣的說法，這樣的場景自然為男女相會創造了契機。”湔裙夢“指詞人在夢裡與亡妻相會，對於詞人而言，此乃好夢，然而好夢易斷，再想續之就很難了。這句詞表現了詞人的相思之苦。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儘管西風強勁，也吹不散”我“緊鎖的眉彎。”眉彎“指彎彎的眉毛，只有眉頭緊皺，眉毛才能夠變彎，可以看出詞人的愁苦情緒。
文字的二三事
柔風溪水細膩多情地梳理著歷史的紋路，在泛黃的書箋中偶然窺到你俊秀的身影。朦朧的霧靄飄蕩迷失在空靈蓊鬱的山嵐中，透過燦爛華美的詞章，悄然進入了你心中的世界。
蒼茫浮世中，尚有一片懸掛枝頭的綠葉，那便是你高潔美麗的靈魂，孤獨地承接著日光，在歷史的天空中，撐起一片永不凋零的翠綠。
你的詞旖旎細緻，哀婉悱惻，佳品倍出，以至於家家爭唱飲水詞，更加贏得了王國維“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的好評。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所以你的詞才如此真切動人。
“納蘭容若”，你的名字，就是一闕絕妙好詞，唇齒之間流轉，芳香馥郁。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忘相見不相親，天為誰春。”
你的詞如此華美燦爛，卻又如此婉約寧靜。然而為什麼，我卻從中讀出了一種深深的哀愁，以及永遠也無法撫平的孤獨寂寞的褶皺？
幾回斷腸處，風動護花鈴。
愛如龐貝，滅跡在煙花三月，心字成灰，眼淚乾涸，或許，這才是你悲傷的源頭。
當那場記憶深處的雪融化之時，你好不容易迎來了最為燦爛的年華，與愛妻共賞風花雪月，相互傾訴者那天真無邪的誓約。
你的妻子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你們少年夫妻，情意篤深，可是，上天卻如此殘忍，僅僅三年，愛妻卻因為產後受寒而亡，從此亡妻的影子再也不能從你的生命中消失。
悼亡之音破空而起，成為《飲水詞》中拔地而起的高峰。她遺留在你身體裡那枚情感的瘤，在以後的十一年中，如春草般孜孜不倦的蔓延，纏緊你的身心，頑固到連你自己都無法自拔，無法迴避。這樣的糾纏，早已超越生死！
容若，一捧黃土可以埋盡你滄桑跌宕的過往，卻掩不了回首時那驚鴻一瞥的風流萬端。
這首作品是納蘭集中得後人推譽最力的佳作之一，不但多種選集闌入，陳廷焯甚至作出“言之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之“壓卷之作”的崇高評價。“壓卷”與否姑且不置論，“言之有物”則可以作點簡單分析。
詠物為古典詩詞之大宗，而原其宗旨，“物”本是外殼，是媒介，抒情才是本質，是核心。所以詠物之作要求摹寫神理而不能徒賦形體，同時還要不粘不離，保持一個恰好的分寸。以此繩衡這首小詞，在“層冰積雪摧殘”、“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等句刻畫出那婀娜楊柳的“寒意”之外，詞人更著重“摧殘”、“憔悴”、“夢斷”、“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情感的抒寫，亦將他複雜悽咽的內心感受特別深曲又特別準確地傳遞出來。寫寒柳而字裡含情，弦外有音，此之謂“言之有物”。
還要深思一層，“言之有物”之“物”究竟能否落實呢？有文章指出這首詞借詠柳而寄寓對亡妻的哀思，實亦即悼亡之作。
每天讀宋詞
-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要想理解納蘭容若這首詞的情感與內涵，必須要知曉李商隱《柳枝詞序》裡提到的故事。納蘭容若正是以這個故事為典故，兼以比興，名為詠柳，實則喻人，抒發了詞人對於曾經深愛過伊人的深切思念與懷念，流露出內心的孤獨與淒涼之感。
在《柳枝詞序》中，李商隱曾經愛上了一個名叫柳枝的女子。柳枝曾與李商隱許諾，“鄰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 ，意思是說不久後柳枝會涉水湔裙前來與李商隱相會。“湔裙”，即指涉水時弄溼了衣服，也正是納蘭容若在下闕用到的典故“湔裙夢斷”。
只可惜，由於柳枝是商賈之女，與李商隱們不當戶不對，最終被迫嫁與一方諸候，佳夢難再續。邂逅如此一個曼妙的女子，曾經乞他以羅帶寫詩，許他以博山待爐，卻不曾想造化弄人，一轉身即為天涯。如此煎熬人心的初戀，李商隱只能在詩歌裡回味。
納蘭容若在這首《臨江仙·寒柳》裡，表達的正是這種思念成灰而欲罷難休的孤獨寥落心情。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積雪壓枝，不僅柳絮到處飄落，就連楊花也成為水中浮萍，飄零無根。“楊花”和“飛絮”意象的運用，增添了詞人這段戀情無疾而終的悲劇色彩。表達了一種宿命式的結束與離開，也深化了詞人因愛而失魂落魄的悲劇形象。
“疏疏一樹五更寒”，寒冷蕭疏的不只是夜闌珊時分的柳樹，更是詞人內心情感與心境的投射。寂寞如雪，悲涼如水。“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多情的也不只是明月，不管蕭索與繁茂都將柳樹來照耀，還有詞人自己，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下闕由詠柳轉為懷人，由刻骨的思念化為對往事的追憶，流露了詞人思念成灰而寂寞淒涼的情緒。“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轉折得自然妥帖。正是在這個繁花落盡、柳絲飄落的時節，讓詞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眉山淡淡，秋水盈盈”的曼妙女子。
“湔裙夢斷續應難”，曾經那個許諾涉水相見的女子，再也無法見到。即使在夢裡追尋，但也是好夢易斷，佳緣難續。良辰美景虛設，佳夢良緣難復，倘若這個心愛的女子已成為地下亡靈，比如亡妻盧氏，這份思念更加令人蝕骨難捱。
“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全詞的點睛之筆，也是被後人所稱頌的千古名句。不管再強勁或者猛烈的西風，都吹不散詞人眉宇之間濃烈得化不開的悲傷與愁緒。一身憔悴，一生思念，只為那個“眉山淡淡，秋水盈盈”的曼妙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