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5 木心:狱中手稿

一、名优之死

我现在反而成了圣安东尼,地窖中终年修行,只要能拒绝内心的幻象的诱惑,就可清净一段时日,明知风波会再起,形役还将继续,未来的我,势必要追忆这段时日而称之为嘉年华。摆在我眼前的是一瓶蓝黑墨水,一只褐色的瓷烟缸。墨水及其瓶子是官方给的,属于公家财产,社会主义性质。烟缸原系一套英国制造的咖啡饮具中的糖缸,我自己带来的,故作资本主义性质论。初入地窖时每日抽掉一包烟,近期减为半包。火柴,在点着烟卷后,一挥而熄,我发觉这是可以藉之娱乐的,轻轻把它竖插着烟缸的灰烬中,凝视那木梗燃烧到底,成为一条明红的小火柱……忽而灰了,扭折,蜷曲在烬堆里——几个月来我都成功地导演着这出戏,烟缸像个圆剧场。火柴恰如一代名优,绝唱到最后,婉然倒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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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路人

……我喜欢看路人,正在路上走着的男男女女,沉默,脸无表情,目不旁视。走在路上的人都很自尊,稍有冒犯便会发怒,看起来潇洒裕如,内心却本能地有所戒备。走在路上,意思是正处于“过渡”之中——已做了一件事,或将去做一件事,也许是同一件事分两处来做,如此则在已做和将做之间,善非善,恶非恶,故路人是不能确定为善者恶者的,可说是最概念性的“人”。当他(她)遇着了相识者,招呼、止步、交谈,便由概念的人急转为特定的有个性的人,再当彼此分别时,又各自迅速恢复为“路人”。要去做的可能是坏事可能是好事,或者,刚做了好事做了坏事,那末走在路上的也已经不是当事人,就难说其好坏了——自从我被囚禁之后,再也不得见我喜欢看的路人,本来,我与世界的干系已遭贬黜到道路以目的最低度,我没有亲戚朋友足以缅怀,思念的只有“路人”,不断地走在大街小巷中,超乎善恶好坏的男男女女,他们(她们)先前的和后来的善恶好坏,是我所不知的,是与我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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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流苏

……青年对生活的绝望,中年对生活绝望,何者更悲恸,看起来是青年人尤甚,其实是中年人才心如死灰,再无侥幸之想。因为生命的前提是“希望”,意识的希望被摧毁后,尚有下意识的希望在,这是人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之不同,动物的绝望是本能的生理的断念,而人的绝望是知性的自觉的终极判断,年青人毕竟还多动物性,人渐渐老去,蜕化为纯粹的“人”,他已明了绝望之绝,绝在什么要害上。我无幸生在十九世纪,只是在图片上看到囚禁莱蒙托夫的房间,有圆桌,铺着厚实的桌布 ,乳白的玻璃罩台灯,一个铜茶炊,两把高背椅,诗人即犯人者身穿军服,可以接待访客,如别林斯基等——倘若我与莱蒙托夫同时空,我何致以落到这污水流溢的地窖里,我深深为莱蒙托夫庆幸,那俄罗斯风情十足的茶饮,我桌布边缘成排的小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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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谁能无所畏惧

……“我还没有像在音乐中所表现的那样爱过你呢”——忽然我想起了这句话,生处牢狱,无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意思总归是这个意思。音乐是一种单凭自身的消失而构成的艺术,故在原旨深底最近乎“死”。四十岁以前我没有写回忆录的念头,虽然觉得卢梭的最后几篇“散步”倒还是好的,屠格涅夫薄薄一本《文学回忆录》,以为不必读,读起来津津有味,自己呢,仍然矢守福楼拜的遗训:“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一旦政治、经济、爱情、艺术诸方面并发了灾劫,状况悲惨到了滑稽的程度,以柔岂能克刚,结果是驱入地下,这等于说:你不抵抗也得抵抗(求生,免死),马雅可夫斯基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戕的,临死还假装是失恋,什么“爱情的小船撞上了生命的礁石”,他,既非集体主义又非个人主义,如果是彻底的个人主义就无所畏惧了。对于世界,也可以套用瓦格纳的这句话:我还没有像爱音乐那样地爱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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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幸福

“人为什么会是波斯人呢”——孟德斯鸠这一问可问得好。梅里美也要问“人为什么会是西班牙人呢”,而去了西班牙,写出三篇书简(斗牛,强盗,死刑),一腔疑惑涣然冰释。我还要问什么,只以为“幸福”是极晦涩以致难付言传的学殖,且是一种经久磨练方臻娴熟的伎俩,从古埃及人的脸部化装,古希腊人的妓女学校,古阿拉伯人的卧房陈设,古印度人华丽得天老地荒的肢体语言,人类或许已然领略过并操纵过“幸福”。史学家们粗鲁匆促地纂成了“某某黄金时代”,“某某全盛时期”,但没有纪录单个的“某幸福人”——因为,能知幸福而精于幸福的人是天才,幸福的天才是后天的天才,是人工训导出来的天才,尽管这样的表述不足达意万一,我却明明看到有这样的一些“后天的天才”曾经在世上存身过,只是都不肯写一帖《幸福方法论》,徒然留下几道诡谲的食谱,烟魅粉灵的小故事,数句慈悲而毒辣的格言,其中唯伊壁鸠鲁较为憨厚,提明“友谊,谈论,美食”三个快乐的要素,终究还嫌表不及里,甚至言不及义,那末,能不能举一则眼睛看得见的实例,来比仿“幸福”呢,行,请先问:“幸福”到底是什么个样子的?答:像塞尚的画那样子,幸福是一笔一笔的……塞尚的人,他的太太,是不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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