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4 李零:方術、宗教與中國傳統

李零:方術、宗教與中國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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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方術考》2001年修訂本的序言裡,我曾許願說,我要寫三本我最想寫的書,一本是《絕地天通》,一本是《禮壞樂崩》,一本是《兵不厭詐》。其實,這三本書的頭一本,就是討論中國的宗教傳統。

“絕地天通”是個道理深刻的神話故事,出自《國語·楚語下》,大家都很重視這個故事。故事的意思是什麼?本來很清楚。它是說,天地神人的交流,從前很容易,老百姓是通過民間的巫史,直接和神交流。後來,有了複雜的職官系統,則把這種關係斷絕開來,神歸神,人歸人,世俗的事,由世俗官員管理,宗教的事,由宗教官員管理。任何人,都得通過這些神職人員,才能與神交流。也就是說,一旦宗教歸國家管,歸專責的神職人員管,僧俗分為二界,天地不分、民神雜糅的狀態,就被徹底打破了。即使官民鬥爭,反反覆覆,也是這個格局之下的反覆,大盤是定下來了。

李零:方术、宗教与中国传统

商王武丁時期虹刻辭牛骨

我選這個書名,用意很明顯,就是要澄清一個很流行的說法,也是相當糊塗的說法。

中國文化界講中國文化,老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給人家臉上抹黑,張口閉口,都以“天人合一”自居,非說人家西方文化是“天人分裂”,兩者擰著來,太物質,太技術,完全反自然,不像俺們中國文化是“天人合一”,和諧而美滿。我不同意這種說法。起碼照字面理解,“絕地天通”四個字,只能是“天人分裂”,而絕不是“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這個詞,嚴格考證起來,其實並無深意。如宋人張載和王萬,他們有這種說法(《張載集·乾稱》《宋史·王萬傳》)。現代學者的用法,是來源於宋。先秦沒有這種說法。漢代的說法也不太一樣。當時的流行說法,其實是“天人之分”“天人之際”,“分”和“際”,都是講天人的分別。當然,董仲舒是說過“天人之際,合而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號》),那是說,藉助名號,把這兩個本來是分開來的東西再合在一起,其實是講天人感應。“天人之際,合而為一”,這是方士化的漢儒講的話。“天人合一”,這是援釋濟儒、援道濟儒的宋儒講的話。兩者都有宗教味。

“天人合一”是宗教話語,一點不稀奇。任何文化的任何宗教都有這種東西。

這不是中國文化的特色。

中國文化的特色,在我看來,主要是一種結構性差異,即早在近代歐洲實行政教分離之前,中國的政教關係就已經是二元化,我們比他們更世俗,他們比我們更宗教。異是同中之異。中國和西方不同,並不是我們講“天人合一”,他們講“天人分裂”,而是兩者在僧俗和政教的關係上有巨大不同。

我們追求大一統,他們也一樣。誰不想把一盤散沙的人群聚合起來?但同是大一統,中國和西方,道路不一樣。他們是小國林立,宗教大一統;我們是國家大一統,宗教多元化。兩者都有世俗國家,兩者都以神道設教,但政教關係不一樣。我打比方說,翻毛大衣裡外穿,這只是毛面在外,還是光面在外的問題。他們也好,歐亞草原也好,阿拉伯地區也好,凡行政效率不足的地方,都靠宗教大一統,這種情況很普遍。但即使是大地域國家,亞述、波斯和中國,國家再強,也少不了宗教支持。沒有宗教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主要是僧俗二界,分得更開,界限更明顯。如果非用分合講話,那也只能是,他們“天人合一”,我們“天人分裂”。

李零:方术、宗教与中国传统

還有一種說法,是把“天”換成自然,說我們和自然貼得近,那就更離譜。因為大家想一想,文明在本質上是反自然的,中國既然以文明老大自居,人縮在城裡,坐在屋裡,馬牛羊拴在棚裡,關在圈裡,為了土裡刨食,樹都砍了,草都燒了,怎麼會比騎馬肉食、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蒙古人,還有原來也很野蠻的歐洲人,更接近大自然。我們千萬別叫中國的文人詩和文人畫給蒙了。他們漁樵歸隱,寄情山林,“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那都是在滾滾紅塵中呆膩了的主兒。

我用“絕地天通”講中國宗教,目的在這裡。

2

研究中國古代宗教,祝宗卜史,各有分工,祝宗跟禮儀關係大,卜史跟方術關係大,兩者都和宗教有關,但前者更接近於教,後者更接近於術。

術和教的關係很重要。

在《中國方術考》及《中國方術續考》裡,我想強調的是,巫術是小術,方術是大術,大術的來源是小術,但後來居上,既吸納小術,又排斥小術,把小術壓在下面,但大術小術都是術。同樣,中國早期的宗教,原來也是小教林立,各地的信仰不一樣,小教匯入大教,先是以國家為傾瀉地,後來迴歸民間,重新醞釀,轉以道教、佛教為龍頭,但大教小教都是教。

研究中國宗教,巫術和巫教很重要。比如張光直先生,他就非常強調薩滿教。研究早期宗教,巫是普遍背景。人類學家關心巫,當然很有道理。但我的看法是,商周以來,特別是戰國秦漢,中國的教與術,早已超出這一水平,絕不是“熱帶叢林”式的東西可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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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盲國薩滿》劇照

中國的“絕地天通”,是個很長的過程,但真正的重頭戲還是在秦漢,特別是漢代。大術代小術,大教代小教,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分四步走:

(一)秦始皇的統一宗教。

秦始皇的大一統,是三個大一統:政治大一統、宗教大一統、學術大一統。這三個大一統,雖然不是由他收的尾,卻是由他開的頭。當時,百廢待舉,三件事,他只做成一件,就是政治大一統,另外兩件沒辦成。天下初定,他把方士、儒生從全國各地招來,本來是請他們興太平,方士搞宗教,儒生搞學術,共襄盛舉,沒想到,彼此鬧翻,發生焚書坑儒。這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和後來的漢武帝一樣,也是收拾人心:統一宗教,才能贏得六國百姓的心;統一學術,才能贏得社會精英的心。但我們要注意,這兩個大一統,一開始就是在政治大一統的前提下進行,起點本身就和歐洲歷史不一樣。我們的大一統,是先有政治大一統,才有宗教大一統、學術大一統。

(二)漢武帝的統一宗教。

漢武帝和秦始皇不一樣。秦始皇沒做成的事,他做成了:封禪郊祀,興立祠畤,是統一宗教;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統一學術。他的宗教大一統,是想建立與統一國家相匹配的宗教制度。第一,是繼承秦始皇,比如封禪五嶽,祭雍五畤和齊八主,這些都是繼承秦始皇;第二,是創立以太一、后土和五帝為核心的大郊祀,用大教統小教,新制統舊制。這種新制,好像政教合一,太一崇拜也很有普世宗教的味道。它使西方漢學家產生錯覺:中國的宗教是上下共享的通用宗教,漢武帝就是中國的教皇。當時的國家宗教,與民間信仰關係很密切,有一定重合,但很多祭祀,國家有,民間不一定有,民間有,國家也不一定有,並非嚴絲合縫。

(三)王莽的統一宗教。

統一宗教,秦皇、漢武都倚重方士。儒生和方士,本來各有擅長。漢代,他們在皇帝面前爭風,勁頭十足。儒生並不滿足於學術上的勝利,對宗教也要插一手。他們和方士亂摻乎,界限越來越模糊,但不同還是不同。比如《後漢書》的《方術列傳》,就是兩者並敘,但中間還是有界限。漢武帝以後,韋玄成提出罷廟,匡衡、張譚提出廢祠,都是針對漢武帝的宗教大一統,最終導致王莽撤銷武帝諸祠,只在長安四郊祭天地五帝。這是儒生對方士的反動。王莽改大郊祀為小郊祀,有當時的道理,而且是後世所本。其所有祠畤,被收攏於京郊,外面一風吹,好處是精練集中,壞處是對民間信仰失控。上面說過,“絕地天通”,官民之間的控制和反控制,反反覆覆,這是固有矛盾,漢代也有這類問題。

(四)東漢時期的“借術立教”。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去美國前,正是“氣功熱”席捲全國的節氣口上,我讀《列仙傳》、《神仙傳》和《後漢書》的《方術列傳》,真是感同身受。東漢時期,民間信仰如脫韁野馬和決堤洪水,到處都在創立教派。原因是,王莽死後,國家失去對民間信仰的控制,民間信仰又恢復到自生自滅的無序狀態。結果,當然是小教林立,對國家形成威脅。這輪高潮,特點是“借術立教”。各種占卜,還有符水治病、藉助幻術的奇蹟顯現和荒誕不經的神仙故事,都是勸民向道的基本手段。釋之入,道之興,都是以這段歷史為背景。方術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漢以後,儒家文化在牢籠知識精英的取仕制度中是處於唯我獨尊的地位,這是一元化。但民間信仰卻是由釋、道二教為龍頭,其他小教作緣飾和補充,呈多元化格局。方術的香火也是綿延不絕。從此,國家大典是國家大典(王莽式的郊祀),民間信仰是民間信仰,各得其所。遠的不說,我們這座北京城,皇家有左祖右社和六壇(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先農壇、先蠶壇),民間有五頂(北京城外,東南西北中各有一座碧霞元君廟,號稱五頂),就是兩碼事。

李零:方术、宗教与中国传统

天壇

我認為,通用宗教說,對解構大小傳統說,強調上、下層有道理,有一定合理性。中國和西方在摸索道路的過程中,有過相似的考慮,這點也有啟發性。對中國學者來說,這是值得參考的另一種視角。但這種說法,對解釋漢以後的二元化格局,顯然不適用;即使講漢代,也只是貌似而已。

為什麼?我說過了,關鍵是起點不同,政教結構不一樣。

3

中國有方術,外國也有,前些年,我在法國高等實驗學校宗教學系當客座教授,馬克教授帶我看過法國的日書,並向我介紹過歐洲的方術門類。他說,中國的方術比他們更發達。

人家對我們很敬重,我們不能太狂妄。

我們要知道,歐洲傳教士來華傳教,他們是靠科學來傳教。科學雖不等於方術,但在文化比較的譜系上,其位置卻是對應於巫術和方術。他們的術,古代不如我們,但現代比我們發達。在科學的面前,我們的方術像巫術。

還有,我們要承認,在大教代小教方面,在宗教大一統方面,他們比我們走得更遠,宗教的地位更突出,遠比國家更能支配一切。中國的教沒有這種地位,再大也大不過國家,撐死了也只是三教之一。更何況,大教之下,還有數不清的小教。即使大教,也是大雜燴,比西方有更多的小教特點。

我們是國強教弱,他們是教強國弱。

中國的宗教不發達(利瑪竇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沒有像西方那樣籠蓋一切,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頗有爭論,我看未必是壞事,特別是把眼光放得遠一點。

上面,我們已經指出,中國早期宗教,方士和儒生是兩股力。這兩股力,在中國歷史上各有變形,各有遺產。方士的遺產在道教,儒生的遺產在取仕。前者的優勢是信仰,後者的優勢是政治。但儒生在信仰上爭霸權,與道爭,與釋爭,可謂經久不息。今天,作為體用之爭的延續,作為國粹與西化之爭的延續,也有這類衝動。有人甲午不服氣,庚子不服氣,倒也罷了,辛亥、五四,氣也理不順。他們覺得,師夷長技以制夷,如果只學船堅炮利和議會政治,那是沒有學到根本,夷也有道,是他們的教,故死乞白賴,非給咱們中國立個教。立什麼教?不信洋教信什麼?現現成成,當然是儒教了。道教不行,政治去勢,無為無為了兩千年,自然沒它什麼事。

立教之說,久已不行,如今又成新時髦(有幾個錢,氣就粗了)。誰都趕來湊熱鬧,我覺得十分無聊。

先秦的孔夫子,不管政治觀點多保守,他畢竟是一位社會批評家,和人家老子、墨子平起平坐的批評家。他這一生,累累若喪家之犬,無權無勢,從不承認自己是聖人(他惟一認可的頭銜就是“喪家狗”)。漢以來,唐以來,宋以來,孔子不斷被聖化,地位越來越高,兩千年吹捧,他想都想不到。但就是這麼吹,他也還沒有被拔高到耶穌那樣的教主地位,時人以為可惜。我看,沒什麼不好。現在的學者,說是弘揚中國文化,其實是糟蹋中國文化。他們把一切中國文化都裝進儒家的瓶子裡,表面是大,其實是小。再把孔子弄成教,就更加可笑。中國文化,博大精深,豈是儒家二字所能概之。就算講儒家,又何必捨本而逐末?

吾愛孔夫子,乃先秦的孔夫子,活著的孔夫子,真正的孔夫子,而非後人吹捧為大成至聖先師,政治化和神學化的孔夫子,更不是那個還在幻想之中,有如救世主的孔夫子(不但能救中國,還能救全世界)。

去聖乃得真孔子,還俗才有新文化。

這是解放孔子。

*本文摘自《中國方術考》(典藏本)前言,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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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方術考》(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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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開 精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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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方術考》《中國方術續考》是李零教授的代表作,第一次彙集考古材料,系統總結了中國早期的方術知識,對中國科技史、中國思想史乃至中國文化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此次新版,李零教授對全書有所修訂,並撰寫了“新版前言”,說明他研究方術的初衷,講述對中國早期宗教傳統的獨特認識。從李零教授的文字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打通古今中外的學術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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