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武漢酒店人:守衛醫護人員和志願者,就是守衛自己

一個月以來,武漢300多家酒店為一萬多名醫護人員和志願者提供了十萬多間夜的住宿接待。如果沒有妥善的補充和接濟,他們快支撐不下去了。

武漢酒店人:守衛醫護人員和志願者,就是守衛自己

文 |《財經》記者 萬珮

疫情中心武漢已經“封城”一個月有餘,這給身在城中的酒店從業者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因為客流趨零,他們無法營業導致“顆粒無收”,同時依然要承擔相應的房租、人力等成本。

更現實的情況是,受“封城”影響,市內公共交通停擺,武漢市從物理上被切割成無數孤立的單元,醫護人員的上下班隨之成為一道難題。在此情況下,即使自身面臨不小的經濟壓力,這些酒店經營者們還是第一時間站出來,為奮戰在一線的醫生、護士提供庇身之所。


這意味著,在原來的經濟損失之外,業主還要負擔額外每月數萬元的水電費。酒店從業者趙明對《財經》記者表示,根本不敢仔細算賬。趙明說,現在每天一睜眼,身上就壓著二十餘萬元的貸款,為了維持正常週轉,他從親戚那邊籌了一筆錢暫時補上了資金缺口。


最初與趙明一起參與救援的武漢各類型酒店有300多家,他們自發組織了“武漢醫護酒店支援聯盟”(以下簡稱“聯盟”)。這個聯盟成立於除夕之夜(1月24日),一個月以來,為一萬多名醫護人員和志願者提供了十萬多間夜的住宿接待。


但疫情仍在持續,一部分酒店已無力承擔高企的開支,不得不退出救助計劃。1月31日,聯盟發佈公告稱武漢地區159家單體酒店、民宿、公寓和小型連鎖酒店將不再接待醫護人員和客人。


聯盟發起人之一,環球旅訊創始人李超透露,聯盟開始運作以來,酒店業主們僅僅是水電費和布草等消耗就超過250萬元。多數酒店工作人員已經極度疲憊,酒店的物資和衛生狀況亦達到極限,這使得酒店的運營和服務處於極大風險之中。


迄今,武漢還有50餘家中小型酒店在奮力堅持。趙明在聽到這個數字後自我調侃,“這很讓人欣慰了,我恍惚覺得是不是隻剩我一家。”

參與守衛武漢

1月23日上午10時,武漢被按下暫停鍵。

於這座孤立的疫城中,一邊是極具傳染性且捉摸不定的病毒,另一邊是與日俱增的資金、物資、醫療壓力。身在城中的人必須奮力自救。一群酒店人就此彙集起來。


90後女孩肖雅星是聯盟的首位發起人。在疫情之初,她把自己手中的四家酒店拿出來,用以解決醫護人員的住宿問題,同時通過網絡、OTA平臺尋找無中央空調、條件適當的酒店一起加入。

很快地,這個號召得到300多家酒店的響應。根據聯盟數據,一個月以來,聯盟已經為超過一萬多名醫護人員和志願者們提供了十萬多間夜的住宿接待。


為了解決在營運中出現的物資短缺問題,她又把酒店改造成臨時倉庫,四面八方的物資匯到她這兒,口罩、方便食品、消毒物品等,不一而足,然後由她調配、分發。


聯盟成為了抗疫的中轉站,酒店信息,醫護需求、物資接納都要全盤負責。肖雅星忙得時間根本不夠用。通常情況下,她每天早上8點被電話打醒,到晚上1點後才能睡下。

趙明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他的酒店位置臨近協和醫院。1月25日,他把空置的房間開放出來給該院的醫護人員免費居住。在做這一決定時,他幾乎沒有多想,“看到醫生、護士睡在辦公室的地板上,我總想做點什麼。”

《財經》記者採訪的多位酒店業主表示,除了提供房間、負責接待外,他們還需要對酒店公共區域進行清潔消毒和供應基本的物資。這段時間,劉東和他的合夥人就睡在酒店,“兩個老闆親自幹活,每天消毒,冒著風險拉物資。”


儘管中間有一批酒店因經營風險退出,聯盟還是在繼續戰鬥。2月25日,聯盟開發的“日月同城”醫護酒店平臺上線,以實現醫護住宿需求和供應的在線匹配。上線不到12小時,已經有28家酒店註冊,提供共計1042個房間,醫護人員發佈住宿需求34個。

很多片段是溫暖的。周清慧記得很清楚,在除夕當晚,一個醫護人員,從十幾公里之外,徒步三小時趕到酒店。其間橫跨了一座長江大橋,三條大街。這一下戳中她的內心,“脫下白大褂,他也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兒。”


魏然對一個外號叫“梅超風”的醫生印象深刻。梅醫生三十多歲、熱心腸,總是笑嘻嘻。他把店裡瑣碎的工作都負責起來了——他會開車接送消殺組的工作人員,也會幫大家採買基本物資。有一次,酒店的微波爐因為超負荷工作壞掉了,他為了買新的,開車滿城跑,一家家地問。

平日裡互不相識的人們將善意在無聲中傳遞。為了避免交叉感染,醫護人員和酒店業主之間鮮有直接交流。但碰見時總會相視一笑,再各自離開。這是相互鼓勵的信號。

一次,周清慧上樓給一個醫護送飯,對方小心翼翼地將門縫移開二十多公分,過程中沒有寒暄,但那扇半開的門,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讓她充分感受到對方的感激。

在這些酒店人眼中,醫護人員是抵禦病毒的第一道防線。一旦這道防線被攻破,這座城市也會陷入危難之中。守衛他們就是守衛自己。


借錢過日子

超乎多數人的想象,這是一場持久戰。

趙明在自己經營的酒店中一待就是32天,他的活動範圍幾乎被限制在眼下僅三十平米的酒店前臺處,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和往常一樣坐在工作臺後的椅子上。但進出的醫護人員、玻璃門外冷清的街道又時刻提醒他,這還是病毒肆虐的武漢。


最初的兩個星期非常難熬。醫護人員上下班時間完全沒有規律,“什麼時間都有”,為了能及時給他們開門,趙明整塊的休息時間只有凌晨3點到6點半。這一情況在後期得到緩解。“大家熟悉了,可以互相幫忙開門。”


這是漫長的32天,無法規律休息只是開端。一位酒店主稱最難扛的是資金壓力。以他的情況來看,每個月單算水電費就兩萬餘元,而在沒有收入的當下,確確實實是筆不小的開支。


趙明現在每天一睜眼,身上就壓著二十餘萬元的貸款,為了維持資金的正常週轉,他從親戚那邊籌了一筆錢暫時補上了資金缺口。

酒店業主周清慧同樣告訴《財經》記者,她目前也在找一些低利息的貸款途徑,以維持酒店的經營。


“要借錢過日子了。”這是當前多位酒店業主的際遇。李超告訴《財經》記者,現在這些中小酒店最主要的補貼來自於攜程、飛豬等平臺的免佣金政策。至於政府的補貼,周清慧稱,有一些框架性的文件,但目前還沒有看到正式落地。


在一天天看不到盡頭的消耗中,趙明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愈發意識到錢是重要的。最開始有人找上門來捐錢,他一口回絕,“醫護人員在一線拼命,我做這點事情怎麼好意思拿錢?”


第二次他開始猶豫,“實在太缺錢了”;第三次在反覆權衡下,他決定接受,“保潔阿姨還指著工資過日子。”

還有大部分單體酒店申請不到公益基金的相關補助,“通常情況下,公益基金支出合規要求高、手續複雜,這些酒店在前期沒有登記接待醫護的具體明細和證明材料,拿到補貼的難度特別大。”一位知情人士表示。


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周清慧在腦海中閃過裁員的念頭,她不敢多想,只是在最壞的一步到來前,提前與管理層做好鋪墊。“在聽到可能要裁員減薪時,其中一個副總經理流淚了。”她說。

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大多數中小酒店都希望能得到醫院和政府的徵用,一紙小小的徵用函意味著酒店的消毒、物資、人員配備都將得到保障,後期還被承諾給予一部分經濟補償。


2月2日,湖北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印發《關於加強發熱病人、發熱疑似病人及密切接觸者隔離救治和管理的通知》。該通知稱,各市、州、縣立即徵用位置相對獨立、對周邊環境影響小、具備水電氣和清潔排汙保障條件的賓館、酒店、招待所等資源,迅速改造為集中隔離點。


周清慧表示,能被政府徵用是當前的最優選擇,不過她嘗試過提交申請並無下文。據《財經》記者瞭解,政府徵用的大部分是高星、連鎖酒店。一位酒店業主稱,政府會優先考慮體量大,設施齊全,離定點醫院、隔離點近的酒店。


與不具備徵用資格的酒店不同,趙明一共接到過5次徵用電話,但擺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兩難的抉擇。

一旦被徵用,原本住在酒店的醫護人員將全部被清退。他坦言在經濟壓力如此大的情況下,中間確實有過猶豫,最後還是選擇了堅守,“實在是於心不忍。”


對留下的人而言,困難接踵而來。趙明的酒店位於居民區內,一些社區工作人員和居民不能理解,這會極大增加同小區人員感染的可能性。“從他們說話的態度可以感覺到,一部分人認可我在做好事,一部分人甚至認為我在找麻煩。”


陶康的處境更為艱難。“社區不允許接待醫務人員和雷神山務工人員。”但還是接待了,他考慮到這些務工人員工作條件艱苦,沒有被安置好,“他們有人都快一個星期沒洗澡了。”這導致他位於海天大廈的公寓一度被社區強制斷水斷電,最後只能於2月18日停止營業。


錢從哪裡來?現金流還能支撐多久?員工怎麼辦?酒店未來怎麼辦?突如其來的疫情將問題一下全拋給了這些酒店人。沒有比這更艱難的處境。趙明說,只能撐一天算一天,借不到錢的時候,該賣房子就賣房子,該轉酒店就轉酒店。

根據STR數據,1月26日全國入住率跌至17%。中金研報認為,餐飲、酒店、旅遊、非必需品零售類企業短期業績受損較明顯,但總體趨勢是“先抑後揚”。對比非典,國內旅遊人次在2003年下滑1%、但在2004年增長27%,星級酒店RevPAR在2003年取得3%的下滑、但在2004年取得16%的增長。

2020年充滿挑戰,但撐過去也是必然。在曙光到來前,這些酒店業主們無畏風險,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逆行”。陶康是一名退伍軍人,他對這個國家和城市的熱愛是刻在骨子裡的。在酒店被迫停業後,他提交了防控志願者申請,經歷一個月艱難的等待後終於被徵用,成為武漢街道上眾多站崗執勤人員中的一份子。他告訴《財經》記者,“我做的還遠遠不夠。”

(文中趙明、魏然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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