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藏六年的國產電影《無問西東》近期熱映,電影本身爭議頗大,但其中關於西南聯大的段落,尤其是結尾的彩蛋涉及部分著名知識分子,讓不少人再次懷念起那個大師雲集的特殊時代。
西南聯大,這所與抗戰共始終的大學,存在僅僅八年多,卻成為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獨特所在,知道今天——儘管經過反覆的敘述而被神化——人們還是會不斷地議論和提起。究其所以,談及大學教育、大學精神、學術自由、知識分子等問題,總也繞不開。
但也許不少朋友對西南聯大的瞭解仍停留在“大師雲集”這一印象,而它是怎麼形成的,後來的命運怎樣,或許瞭解不多。
今天,讓我們跟著汪曾祺先生,一起回到崢嶸歲月中西南聯大的中文系。
西南聯大中文系
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教授有清華的,有北大的。應該也有南開的。但是哪一位教授是南開的,我記不起來了,清華的教授和北大的教授有什麼不同,我實在看不出來。
聯大的系主任是輪流做莊。朱自清先生當過一段系主任。擔任系主任時間較長的,是羅常培先生。學生背後都叫他“羅長官”。羅先生赴美講學,聞一多先生代理過一個時期。在他們“當政”期間,中文系還是那個老樣子,他們都沒有一套“施政綱領”。事實上當時的系主任“為官清簡”,近於無為而治。
中文系的學風和別的系也差不多:民主、自由、開放。當時沒有“開放”這個詞,但有這個事實。
中文系似乎比別的系更自由。工學院的機械製圖總要按期交卷,並且要嚴格評分的;理學院要做實驗,數據不能馬虎。中文系就沒有這一套。記得我在皮名舉先生的“西洋通史”課上交了一張規定的馬其頓國的地圖,皮先生閱後,批了兩行字:“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似乎這樣也可以了。總而言之,中文系的學生更為隨便,中文系體現的“北大”精神更為充分。
如果說西南聯大中文系有一點什麼“派”,那就只能說是“京派”。西南聯大有一本《大一國文》,是各系共同必修。
這本書編得很有傾向性。文言文部分突出地選了《論語》,其中最突出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超功利的生活態度,接近莊子思想的率性自然的儒家思想,對聯大學生有相當深廣的潛在影響。還有一篇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一般中學生都讀過一點李清照的詞,不知道她能寫這樣感情深摯、揮灑自如的散文。這篇散文對聯大文風是有影響的。
語體文部分,魯迅的選的是《示眾》。選一篇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是意料中事。選了丁西林的《一隻馬蜂》,就有點特別。更特別的是選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這一本《大一國文》可以說是一本“京派國文”。嚴家炎先生編中國流派文學史,把我算作最後一個“京派”,這大概跟我讀過聯大有關,甚至是和這本《大一國文》有點關係。這是我走上文學道路的一本啟蒙的書。這本書現在大概是很難找到了。如果找得到,翻印一下,也怪有意思的。
“京派”並沒有人老掛在嘴上。聯大教授的“派性”不強。
唐蘭先生講甲骨文,講王觀堂(國維)、董彥堂(董作賓),也講郭鼎堂(沫若),——他講到郭沫若時總是叫他“郭沬(讀如妹)若”。聞一多先生講(寫)過“擂鼓的詩人”,是大家都知道的。聯大教授講課從來無人干涉,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想怎麼講就怎麼講。劉文典先生講了一年莊子,我只記住開頭一句:“《莊子》嘿,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他講課是東拉西扯,有時扯到和莊子毫不相干的事。倒是有些罵人的話,留給我的印象頗深。
他說有些搞校勘的人,只會說甲本作某,乙本作某,——“到底應該作什麼?”罵有些註解家,只會說甲如何說,乙如何說,“你怎麼說?”他還批評有些教授,自己拿了一個有註解的本子,發給學生的是白文,“你把註解發給學生!要不,你也拿一本白文!”他的這些意見,我以為是對的。
他講了一學期《文選》,只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好幾堂課大講“擬聲法”。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挺長的法國字,舉了好些外國例子。曾見過幾篇老同學的回憶文章,說聞一多先生講楚辭,一開頭總是“痛飲酒熟讀《離騷》,方稱名士”。有人問我,“是不是這樣?”是這樣。他上課,抽菸。上他的課的學生,也抽。他講唐詩,不蹈襲前人一語。講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一起講,特別講到“點畫派”。
中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唐詩的,聞先生當為第一人。
他講《古代神話與傳說》非常“叫座”。上課時連工學院的同學都穿過昆明城,從拓東路趕來聽。那真是“滿坑滿谷”,昆中北院大教室裡裡外外都是人。
聞先生把自己在整張毛邊紙上手繪的伏羲女媧圖釘在黑板上,把相當繁瑣的考證,講得有聲有色,非常吸引人。
還有一堂“叫座”的課是羅庸(膺中)先生講杜詩。羅先生上課,不帶片紙。不但杜詩能背寫在黑板上,連仇注都背出來。唐蘭(立庵)先生講課是另一種風格。
他是教古文字學的,有一年忽然開了一門“詞選”,不知道是沒有人教,還是他自己感興趣。他講“詞選”主要講《花間集》(他自己一度也填詞,極豔)。他講詞的方法是:不講。有時只是用無錫腔調念(實是吟唱)一遍:“‘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pass了。
沈從文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中國小說史”,沈先生怎樣教課,我已寫了一篇《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發表在《人民文學》上,茲不贅。
他講創作的精義,只有一句“貼到人物來寫”。聽他的課需要舉一隅而三隅反,否則就會覺得“不知所云”。聯大教授之間,一般是不互論長短的。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但有時放言月旦,也無所謂。比如唐立庵先生有一次在辦公室當著一些講師助教,就評論過兩位教授,說一個“集穿鑿附會之大成”、一個“集囉唆之大成”。他不考慮有人會去“傳小話”,也沒有考慮這兩位教授會因此而發脾氣。
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對學生的要求是不嚴格的。除了一些基礎課,如文字學(陳夢家先生授)、聲韻學(羅常培先生授)要按時聽課,其餘的,都較隨便。比較嚴一點的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詩”。他一首一首地講,要求學生記筆記、背,還要定期考試,小考,大考。有些課,也有考試,考試也就是那麼回事。一般都只是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聯大中文系讀書報告不重抄書,而重有無獨創性的見解。有的可以說是怪論。
有一個同學交了一篇關於李賀的報告給聞先生,說別人的詩都是在白底子上畫畫,李賀的詩是在黑底子上畫畫,所以顏色特別濃烈,大為聞先生激賞。有一個同學在楊振聲先生教的“漢魏六朝詩選”課上,就“車輪生四角”這樣的合乎情悖乎理的想象寫了一篇很短的報告《方車輪》。就憑這份報告,在期終考試時,楊先生宣佈該生可以免考。
聯大教授大都很愛才。羅常培先生說過,他喜歡兩種學生:一種,刻苦治學;一種,有才。他介紹一個學生到聯大先修班去教書,叫學生拿了他的親筆介紹信去找先修班主任李繼侗先生。介紹信上寫的是“……該生素具創作夙慧……”一個同學根據另一個同學的一句新詩(題一張抽象派的畫的)“願殿堂毀塌於建成之先”填了一首詞,作為“詩法”課的練習交給王了一先生,
王先生的評語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具有“夙慧”,有“仙骨”,這種對於學生過甚其辭的評價,恐怕是不會出之於今天的大學教授的筆下的。我在西南聯大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常不上課,但是亂七八糟看了不少書。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去看書。有時只我一個人。中文系在新校舍的西北角,牆外是墳地,非常安靜。在系裡看書不用經過什麼借書手續,架上的書可以隨便抽下一本來看。而且可抽菸。有一天,我聽到牆外有一派細樂的聲音。半夜裡怎麼會有樂聲,在墳地裡?我確實是聽見的,不是錯覺。
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我也許會成為一個畫家。如果考不取聯大,我準備考當時也在昆明的國立藝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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