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 《淪落人》，夢想永不該淪落

新人，小成本，長片處女作，陳小娟沒有將這些標籤作為噱頭，而是實打實地呈現了一部溫暖質樸真摯充沛的影像作品——《淪落人》，並以此獲得第38屆香港金像獎新晉導演獎。

這部看似設置與《觸不可及》相仿的影片，實質上講述的是完全與之不同的背景建置下充滿香港本土意味的低層小人物故事，意外癱瘓對生活失望的昌榮，逃避婚姻不得已成為菲傭的Evelyn，兩個同為天涯淪落之人，在磕磕絆絆的生活中相識相知相助，一個重燃生活期望，一個不懈追逐夢想。

影片的英文名Still Human，更是應了結尾昌榮為Evelyn的作品集所註標題「Still Human Still Dreaming」——依然是人，仍在做夢。將夢想這一主題貫穿始終

現實的束縛

影片中，昌榮與Evelyn首先有著各自不同的束縛，分別表現為身體上的和身份上的。

★昌榮因一場意外事故被砸傷脊柱，導致肩膀以下全部癱瘓，完全喪失了自理能力，整個人都被牢牢地禁錮在了輪椅上，只能依靠微薄的撫卹金僱傭傭人來維持生活。

而他所居住的公屋，四面相連的高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天井，排列著密密麻麻的門窗，環繞著層層攀上的欄杆，彷彿鋼筋水泥鑄造的牢籠。

生理的不便和經濟的窘迫使得他的生活無奈而

無望。

影片分別使用了兩處昌榮的夢境與想象的場景來展現他對身體束縛掙脫的強烈渴望，同時也體現出他內心情感價值的重建轉移

。

◣第一處發生在影片的前半段，昌榮半夜為接聽手機不小心掉落床下，鏡頭通過他俯臥在地這一外延形式的相似性過度到了當年導致他癱瘓的事故現場，兩處相同的趴倒姿勢既巧妙地交代了人物的過往又提示了彼次意外造成的長期情緒陰霾。

在隨後的夢境中，昌榮在走廊上沉重地望著樓底，雙臂搭在欄杆上，奮力起身，倏地輕鬆一躍，而其後的鏡頭設置並未展現出慣性思維中的

跳下，而是選擇對準了天井的上方一片明亮高遠的天空，緩緩盤旋而上，彷彿這一躍並非跌落樓底而是飛上了天空，如鳥兒一般自由無束，在原本就為超現實的段落中又加註一層美好的浪漫主義色彩，這也使得現實與之產生更為強烈的對比。

當昌榮醒來時，不僅還保持著原有姿勢趴在地面上，甚至還失禁而不自知，現實的無力感再度讓人物內心產生極大的落差。而此段也順理成章地成為昌榮痛苦情緒的觸發點，他第一次在Evelyn面前袒露了脆弱的一面，二人也第一次進行了深入的對話，打破主僕的關係慢慢遞進為朋友，成為重要的轉折點。

◣第二處則發生在影片的後半段，Evelyn洗澡後不慎摔倒，昌榮原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聽到Evelyn痛苦的求救，幻想中的他靈活地翻身躍起，快步走向Evelyn，用力將她抱起，二人溫情對視，宛如經典的英雄救美場景。

實則昌榮和Evelyn這一路相處下來，有朝夕相處的親情，有惺惺相惜的友情，而這一段則顯示出在昌榮心底還有著那麼一點點因理解和鼓勵而湧動的男女之情。

然而，想象之外的現實是，狹小的居室內，水壺依然在刺耳地鳴叫著，昌榮躺在床上焦急地擰著眉，Evelyn躺在地上疼痛地咧著嘴，昌榮做不了身體行動上救美的英雄，唯一能做的只有報熱線求助。

現實使昌榮再度清醒地認識到身體束縛造成的巨大阻礙，也更加了解自由的寶貴价值，而他能夠給予Evelyn最好的情誼就是讓她自由，而不是自私地將她束縛在自己身邊，這也是他鼓勵Evelyn的攝影夢想並歸還她護照的緣由。

兩次超現實的段落，雖都是打破身體束縛的幻象，但昌榮已經從自我解脫轉移為了幫助他人，情感價值已然發生了遞進昇華，衝突範圍也從內心衝突擴大到了個體衝突。

★Evelyn作為菲傭，身份的束縛更是顯而易見。不僅在香港人眼中，她因階層低下而遭排擠——被菜販缺斤少兩欺負，被昌榮的妹妹晶瑩冷眼相對，甚至在菲傭的群體中，論資排輩起來，她也因初來乍到沒有工作經驗而只能照顧昌榮這樣「低端」的客戶。

對於菲傭群體，也可以從聚會的場景中看到現實階層劃分的殘酷與荒誕。Evelyn與同為傭人的朋友們在路邊用紙殼圍成一個「格子間」，作為聚會的「包間」，放眼望去，整條街道都是密集的紙殼和攢動的人頭，而行人在她們周圍來去穿梭視而不見，她們也可以旁若無人如郊遊般悠閒自在地吃喝聊天，形成兩個互不干擾的平行世界。

這種現象在香港已然成為了菲傭們的「習俗」，她們每逢週末休息日，便成群結隊，居城市街道一隅，席地而坐與友人相聚，為本就擁擠的香港增添了一份怪誕而無奈的場面。

而她們談論的話題也往往離不開僱主與工作，在影片所展示的三場街頭聚會中，我們既能看到Evelyn與昌榮關係的轉變也能看到菲傭群體更具細節的生存狀態。

Ann、Loma和Rhea，這三位Evelyn的友人，她們不同的價值觀與工作環境，為Evelyn形成了更具多樣性與複雜性的人物緯度。她們對工作取巧的建議，對主僕情感的質疑，對金錢地位的嚮往以及對歸屬感的尋求

，都與Evelyn成長改變的脊線緊密相連，與她所秉持的慾望與態度既有對立又有統一，而Evelyn與昌榮從主僕到朋友再到家人的發展過程，每一層關係都在這一場場聚會的談話中被揭露和審視。

與街頭的寒酸窘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四人「盛裝」出席的酒吧聚會，而這也是標誌著Evelyn另一重身份束縛的結束——婚姻無效。

Evelyn的這重束縛中也包含著不幸的原生家庭因素，在影片所展示的

母女對話中可以看出，此等無效的婚姻多半來自母親的迫使，將女兒作為供養家庭的工具，抹殺其個人意志和存在的價值，是比作為傭人被歧視更為可怕的現象。

這一系列的個體衝突，為人物加大了戲劇需求阻礙的範圍和難度，使得之後的突破與進展顯得更為感人和可貴。

至於Ann所提到的成功跨越了階層成為富人的Carmen，既是Evelyn得以提出「我不想做Carmen，我只想做自己」此番個人意識覺醒宣言的契機，其存在的虛實又成為了伏筆，並在片尾揭曉時，以Carmen的教授身份，將這種覺醒的範圍由個人延伸至整個群體，產生具有積極意義的社會階層突破。

夢想的追尋

夢想之於Evelyn是「追求」，對昌榮來說則是「尋找」。

★昌榮的妻子早已與他離婚，妹妹晶瑩又因當年家人對其婚姻的不認可而芥蒂頗深，雖然曾受昌榮照顧的阿輝時常會來探望他，但他內心最大的慰藉和牽掛是遠在紐約讀大學的兒子俊賢。

起初他對於無望的生活是生不出什麼夢想的，尤其在看到視頻中俊賢與前妻一家其樂融融的場面，更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廢人。

而當他慢慢發現Evelyn善良閃光的一面，又瞭解到她有著未完成的攝影夢想時，便將部分希冀投射到了Evelyn身上，似乎幫助她實現夢想便也意味著一定意義上的自我價值實現。於是他幫Evelyn買了相機，幫她報名參加了攝影大賽。

昌榮一路對Evelyn的鼓勵和資助，使得她如願獲獎，而Evelyn的勇敢和不懈也在一定程度上啟發了昌榮，尤其Evelyn將他的照片命名為「予夢者」——去色的照片中只保留了氣球的紅色，鮮豔奪目一如永不褪色的夢想，使昌榮獲得了莫大的感動與鼓舞。

他從「廢人沒有夢想」看到了「人人都可以做夢」，最終感覺到「做人有夢想也真不錯」，一條清晰的變化脈絡依次產生出來，而最終昌榮不僅在人生觀和價值觀上得到重生，在Evelyn的暗中幫助下，他曾經的小小願望

也得以滿足——參加兒子的「畢業旅行」。一路向上的脊線最終便在這種予人夢者得以夢圓的設置中達到高潮，且有著觀眾所熟知的「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的普世美好，極大地符合了此類型片的基調。

而在昌榮的人物緯中，阿輝對他的知恩圖報，從側面體現出他慣有的

善良忠厚的特性，使得他對Evelyn的資助不至於突兀生硬或顯得另有企圖。妹妹晶瑩的刀子嘴，則是促使昌榮對Evelyn發乎情止乎「理」的契機之一。分別起到了豐富人物背景和催生情節轉折的效應。

★追求夢想的Evelyn來到香港出於一個醒目的自覺慾望——離婚，而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卻時刻在提示她內心長久的渴望——攝影，這二者看似平行，實則最終都指向了「做自己」這一個人自由意志實現的目標。

現實的窘迫和夢想的渴求一直在左右著Evelyn的選擇，為了逃避不堪的家庭她來到香港做底層傭人，又因需支付高昂的離婚費用而失去了昌榮送她的相機，甚至母親也不斷以道德綁架她索要金錢，期望與結果之間的鴻溝不斷產生，來自家庭、身份、金錢上的阻礙重重發生，但她對於目標的追求一直是主動而積極的，雖然現實的不易使她也提出過「生活不能等，但夢想可以」的這樣一度無奈的觀點，但只是時間上的放緩，而不是事實上的放棄。

這種不滅的信念和不懈的堅持，塑造出人物強大的極具感染力的精神力量，並分別在兩重需求得以實現時放射出耀眼的人物高光，並提出具有核心意義的見解。這兩場分別在Evelyn成功離婚後的慶祝派對上，和獲得攝影大獎的活動中。

婚姻應該以愛為基礎，身份不能侷限人的潛能，這便是Evelyn所感悟和領會到的真諦，她選擇成為對生活做出自主選擇的人，成為真正自由的人，而這一切也都是建立在她對昌榮滿懷感激和加以

回報基礎之上。

昌榮幫Evelyn追夢，Evelyn幫昌榮尋夢，兩人並得以一個重塑自我，一個打造自我。

不要看輕這些花，曬乾了可以做中藥，花落後，會有棉花帶著種子飄出來，然後去另一個地方又開始。

結尾，昌榮欣喜期待與俊賢的相見，Evelyn也得以大膽去完成夢想。

一個像落地的花瓣，雖不似往昔可在枝頭盛放，卻可化為藥材延續價值。

一個像漫天飛舞的花絮，帶著希望的種子，在新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

無論以何種形式，他們都不會再度讓自我與夢想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