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荒唐一“夢”

荒唐一“夢”

荒唐一“夢”

曹雪芹在開頭便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他將無限的感慨凝聚在這二十個字中。

究竟誰有這種痴?誰懂這份荒唐與辛酸?誰能品出他道不明的味?

一、荒唐:說到辛酸處,荒唐俞可悲

曹雪芹寫這《紅樓夢》便是頭一件荒唐事,《漢書·藝文志》中將小說列為九流十家之末,“小說家之流,蓋出於稗官”,曹雪芹性放浪,不拘常理,不好好研究經濟學問,一生未曾成名立功,卻為寫這“稗官野史”耗費十年功夫。

曹雪芹自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口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這是曹雪芹的自我懺悔。

他在書中把這種荒唐描述成一塊原本“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的石頭,通了靈後,卻無補天之用,佔據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分之一的概率,被淘汰,被放棄,做了個可有可無的廢物,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歷經幾千幾百年的辛酸。

它實在太寂寞了,聞得僧道二人大談紅塵中的繁華熱鬧,苦求帶它去人間遊歷一番,可它既無才補天,入了塵世,又能補哪塊空缺?補天不成,便痛恨補天,墮落情根,將補天看作是庸俗至極的事,走了一條不求功名,毫無建樹的荒唐路,“枉入紅塵若許年”。

最終悟得一切都是過眼雲煙,離合悲歡,如紅樓一夢,萬境歸空,又回來成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石頭。

對於賈寶玉人物的塑造,無論是銜玉而生,還是中魔 、發瘋 、愛脂愛粉,都具有荒唐性質。

書中內容更不乏荒唐之處,曹雪芹在第一回中便強調:“事蹟原委......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他說此書是符合真實邏輯的,卻又在書中反覆出現虛構與想象。

警幻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寶玉,為使寶玉領略明白:仙閨幻境的風光尚不過如此,何況塵境凡人的男女之事,盼其從此覺悟,拋卻兒女之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但是警幻這樣做的效果明明是適得其反。

但他偏要告訴我們他寫的是真的,不是編造,是他的親見親聞親歷。他用荒唐的語言與虛構,將真事隱去,又希望人們感受到假中的真,感受到他實實在在的生活經歷與哭成這部書的辛酸。

曹雪芹認為女兒的真才情、行止見識遠在男子之上,作此書也是為了懷金悼玉,不使閨閣中的女子泯滅。“書中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善微,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在封建社會,女子本低男人一等,寫女子就算了,不寫大才大善,不寫武則天,不寫穆桂英,不寫曹娥,偏寫小才微善的幾個異樣女子,寫這麼邊緣化的人物,太荒唐了。

當時富貴人家家中廣蓄奴婢,以供享樂,女子的處境的不幸使曹雪芹對女性產生憐愛,並將廣大婦女的命運與自己家族的血淚史聯繫在一起,作成大旨談情的《紅樓夢》。

在寶玉身上,他寄予了太多感情,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態度,是責備,是嘲弄,是辯護,是偏愛,是原諒。

曹雪芹對寶玉的負面描寫有太多太多:說他是“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口與膏粱,莫效此兒行狀”,賈寶玉確實一無用處,他不管家業,不勞動,不賺錢,不治學,不求職,作詩看閒書,在大觀園裡當個混世魔王,寶釵笑他真真是個“富貴閒人”。

賈寶玉雖無用無事卻多情多思,時不時便愣怔的直淌眼淚,發個瘋病。他喜春風秋月,粉淡脂瑩,再三的貶低男性,認為男子是濁物,是蠢人,不懂得憐香惜玉,將女性看作是附屬品,是性消費的對象,甚至是禍水。寶玉以真情體貼女兒,他為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大放慟聲。女兒出嫁他要悲哀,女兒受苦他要悲哀,女兒過世他更要悲哀,他煩惱多,憂愁多,是真正的博愛多勞。

他是個情種,被警幻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情和欲的不同,是靈與肉的不同。寶玉不是愛皮膚淫爛的蠢物,是在其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是“意淫”,他看紫鵑衣裳薄,便伸手去摸她的衣服,卻被紫鵑因說男女有別而避開,寶玉如失魂魄,若泥塑木雕一般獨坐院中不動,他與只知玩弄女子的男性大為不同,這是種註定不被世俗所解的對女性的博愛。寶玉通過對眾女兒人生悲劇的思考認識了社會與人生,向悲劇女性奉獻了自己全部的愛與同情。

情和欲的不同,是自私與博大的不同,欲是佔有,情是給予,是一種為萬千悲劇女性悲哀的情懷。

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寶玉有著對女孩兒的泛愛,他處在男性為尊的禮教之中,處在眾人優寵的環境中,他可以三妻四妾,可以見一個愛一個,有了寶姑娘,還可以有貝姑娘,但林黛玉孤身一人,寄居賈府,“無人做主”的苦楚,寶玉體會不到,無論寶玉再怎麼辯白,再怎麼痴狂到想要剖出心給黛玉看,也不能讓黛玉心安,黛玉對寶玉的愛是無望的愛,期待的越多,痛苦就越多。

家庭與家道也是荒唐的。中國人極重視家庭人倫,講究四世同堂、父慈子孝,但榮、寧國府中充滿了罪惡與欺瞞,除了門口的石獅子,沒有一個乾淨的。隱秘的情事,像化了的糖,髒,卻讓人忍不住想嘗。焦大道出“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驚人之語,揭開了光鮮下的汙穢難堪。

荒唐一“梦”

家庭不乾不淨,家道也由盛轉衰,樹倒猢猻散之時,站得有多高,摔得就有越疼。賈寶玉對於賈府的腐敗沒落過程的體驗,及對這種沒落的預感,都是一種悲涼,他目睹身歷了一場美伴隨著醜惡而毀滅的大悲劇,是作者從人生刻骨銘心的記憶中真實感受到的東西,是一把辛酸淚。

最大的荒唐就是人生的荒唐,《紅樓夢》開始便宣佈:書裡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只剩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剩下這塊記載往事的石頭。我們從一開始就得知了死亡與消逝的悲涼,曹雪芹一邊在書中讓人嚐盡鏡花水月,一邊時刻提醒你,最後什麼都留不下。茶餘飯飽後消遣消遣就夠了,不要再追求那些追不到的東西,因為人生莫過於無常。

生老病死,愛憎別離,是人生之苦。

寶玉憐惜死亡還未出閣的未沾染上社會惡習的女兒,他認為女兒一嫁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但女兒終究要衰老,要嫁作他人婦的,俏生生的丫頭也會變成滿院子面目可憎的老媽媽。

死亡,是每個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但我們卻沒有因為一出生便得知自己要在若干年後便要死亡而每天都感到莫大的悲哀,孔子說“未知生,安知死”, 但是寶黛二人是常常想到並提到死的:“比如說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 ,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飄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五十七回中“慧紫鵑情辭試忙玉”,寶玉咬牙切齒的說“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後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成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一面說,一面又滾下淚來。

我們讀《紅樓》往往會忘記寶玉的年齡,當他被花自芳抱出轎,送上馬來,滾到賈母懷裡時,更能讓人清楚地意識到他年齡之小和所受的嬌寵。寶玉僅十幾歲、享盡了榮華富貴,做此感悟,不是富家公子哥小打小鬧受委屈時說的氣話、糊塗話,這是發自肺腑的悲哀,他不想著積德以盼來生,不想著造福子孫後代,偏要幽幽靜靜的死了,要做風吹散的煙,乾乾淨淨,再不託生為人,這是何等的荒唐與辛酸。

二、辛酸:人生的荒唐感就是一種辛酸感

美是被背棄的世界,美是脫俗,而“美” 的世俗化便是“情”,寶玉沉浸在女兒的脫俗中,卻因有了情,墜入了俗,而不得不拋棄塵世,走向逃離,真情與“逃大造,脫塵網”本就是矛盾。

寶玉的精神生活是相當痛苦的,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物質慾望得到完全的滿足,但精神依然是不滿足的,與周圍男性截然不同,在大觀園的一方園子裡,尋求超脫,尋覓精神價值的實現。

而唯一能與他分擔這份價值失落的哀痛的就是黛玉。黛玉是極注重“潔”的一個人,她稱北靜王的念珠為“什麼臭男人的東西”,就連落花掃入流水都怕沾染上髒汙,卻將寶玉視為知己。

當寶玉聽到黛玉葬花時的哭吟後,“不覺慟倒在山坡之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黛玉聽聞悲聲,心想除卻我,竟還遇到另一個痴子。這是同一維度的精神溝通,是一種惺惺惜惺惺的幸福與痛苦。

賈寶玉喜聚不喜散,黛玉喜散不喜聚,若是聚完了還要散,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聚,省的白受別離苦楚。

金尊玉貴的元春對於聚散該是別有體會,元春省親中的儀式、禮法、場面都被描寫到了極致,“打掃街道,攆逐閒人”、“大觀園內帳舞蟠龍,簾飛綵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靜悄悄無一人咳嗽”、“一隊隊過完,後面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鑾輿”“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神氣張揚,為著她回一次孃家,蓋了幻境般的大觀園。可她卻哭了:“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站得高,就要承受“高處不勝寒”的淒冷。

元妃的地位帶給了她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也限制了她的自由,不能跪拜自己的生身父母,只能端坐著受禮,一套皇家禮儀就將她和親人隔開,親近不得。

寶釵對寶玉說: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黃袍”掩蓋了 姐妹情誼,剩下的只是疏離。賈政對元妃的態度著實心酸,自家出門女兒回孃家,他不能噓寒問暖,只能隔著道簾子跪著,開口稱臣,“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交待自己的骨肉不要掛念父母,在宮裡好生侍候皇帝,選擇了忠,便意味著不得不將自我得失放下。

賈政不辛酸麼?跪女兒、打兒子的時候不痛苦麼?身為一家之主,指望著賈寶玉早日成就大業,以延賈府興旺,不料寶玉冥頑不化,與優伶廝混,還“強姦”金釧,他有此逆子,不若將他死命狠打,不知要闖下多少禍事,當驚動全家老小後,賈政也不禁淚如雨下,他流的眼淚不是眼淚麼?

宿命是威嚴而又悲哀的,面對宿命,只剩無計可施的無奈。

秦可卿早把家道的衰落看做是宿命,誰也每個轍,誰也沒辦法。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這情債是前世定好了的,寶黛初見便有種恍如前世的感覺,是種宿命感,是令人心口發甜的悸動,可是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麒麟,黛玉一無所有,有的只是還了一輩子的眼淚,淚竭而死是她的自我救贖。讓寶玉在睡夢中也要苦苦掙扎反抗,“俺只念木石前盟,卻偏有金玉良緣”。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奇緣是希望的開端,卻也是命運的捉弄。面對這段愛情,寶玉何嘗不苦?他中了魔般將襲人當做黛玉“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別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這是何等的煎熬!“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寶玉“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的祈盼,終究在命運的面前落了空。

《金陵十二釵》中各女子早就有段判詞定了命數,那我們的人生是怎樣?也是早就被寫好,規整的排在冊子上,只等著我們不知就裡、戰戰兢兢的演完一個人生?

三、痴:至誠至感作痴人

痴是痴迷,是痴狂,是曹雪芹對情的痴,對藝術十年如一日的痴。

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太痴情,他身上有種古怪的痴傻之氣,“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聽見奉承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實話又生悲感”,“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在聽了劉姥姥講少女抽柴的故事後,偏尋根問底,派茗煙尋找小神廟,鳳姐壽辰時,私自出城祭奠金釧,被紫鵑試探,說黛玉要回蘇州老家,驚得痴病發作,不省人事,這都是他的痴,痴者,情之自已,棄而不捨,百折不回。

寶玉也太真情,他的情毫無扭捏造作,他反假禮,但不是禮教的叛逆者,相反,他重禮,對禮有審美享受,只不過厭惡虛假的繁文縟節罷了,他解救燒紙錢的藕官後,託芳官告訴她“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一心誠虔......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只在敬不在虛名......”這就是他的真情的體現。

儒家避免多談“情”,它把情社會化,家庭倫理化,道家主張忘情,佛家最忌情,第七十七回“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要遁入空門,就要斬斷情根,六根清淨。而《紅樓夢》卻大旨談情,於曹、賈而言,儒道釋不可謂不懂,懂,卻終究不能忘情,他們堅守的這份“痴”,為普天下女兒的不幸流下英雄血淚,是世人眼中的荒唐。

人們做了很多的嘗試,很多的解讀,總是希望發現《紅樓夢》中一些未知的秘密,但是究竟誰能解其中味?像是2012年世界末日的瑪雅預言,至今仍有人拼命地解釋,地球已經消亡了,我們現在的這波人類,已經住在平行時空了,諸如此類,人們總是在尋找一個承載未知的載體,費盡心思的破解,彷彿能嗅到有關未知的一絲氣味。

誰解其中味?曹雪芹問的絕望,很多道理、痛苦與喜悅是說不出,講不清道不明的,若能道明,曹雪芹乾脆不要寫小說了,寫篇散文,寫篇日記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如此大費周章?

因為曹雪芹的不被理解,所說之話也被認為是荒唐言,因為思想的超脫,他就成了世界的遺棄者。

正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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