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1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忠縣街頭的巴蔓子像 陳仁德 供圖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有關典籍中對巴蔓子的描述 陳仁德 供圖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有關典籍中對巴蔓子的描述 陳仁德 供圖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有關典籍中對巴蔓子的描述 陳仁德 供圖

巴蔓子與忠縣“三月會”

位於重慶市渝中區民生路某商場地下室的巴蔓子墓 陳仁德 供圖

在重慶市渝中區民生路某商場地下室裡,深藏著一座年代久遠的墳墓。陰暗潮溼、冷清寂寞,一道鐵門將外面與室內截然隔開,鐵門上終年掛著一把陳舊的大鐵鎖。就在這個無人光顧的角落裡,卻長眠著一個曾經忠義蓋世、威震巴楚的英雄。他,就是古代巴國大將軍巴蔓子。

  • 巴蔓子其人如何?

翻開晉代常璩所著的《華陽國志》,我們會讀到一段有關他的動人故事:“周之季世,巴國有亂,將軍蔓子請師於楚,許以三城,楚王救巴,巴國既寧,楚使請城。蔓子曰:‘藉楚之靈,克弭禍難,誠許楚王城,將吾頭往謝之,城不可得也!’乃自刎,以頭授楚使。楚王嘆曰:‘使吾得臣若蔓子,用城何為!’乃以上卿禮葬其頭,巴國葬其身亦以上卿禮。”

這是關於巴蔓子的最早記載,即世傳所謂“巴蔓子刎首留城”的故事。巴蔓子一腔忠義,捨身為國,氣貫長虹,贏得了世世代代“巴人”的崇敬。至今,在重慶乃至鄂西仍廣泛流傳著他的故事。有趣的是,除了渝中區之外,忠縣和鄂西都有傳說中的巴將軍墓,且都認為巴蔓子是出生在他們那裡。僅此一點,亦足以說明巴蔓子之深得人心。

  • 巴蔓子究竟是哪裡的人?這是需要一番考證的。

相比之下,忠縣的證據顯然要充分得多。忠縣人認為,巴蔓子出生在忠縣城(雖然那時並不叫這個名字),他的出生地之前一直叫“蔓子路”。他曾在城北四十里的高山上紮營駐兵,舊址世稱“巴紮營”,這也是“巴營鄉”的來歷。他作為巴國將軍,當時駐守忠縣,閱兵的地方人稱巴王臺。唐代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曾登臨憑弔,作詩曰:“迢迢東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臺……”忠縣就是許諾割讓的三城之一,他接見楚使刎首留城的故事就發生在忠縣,忠縣人甚至知道那個難忘的日子就是農曆三月初四。巴蔓子慷慨自刎的地方,曾經是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樹有一碑,上刻“巴蔓子刎首留城處”八字。古今流傳婦孺皆知的民謠“上三步、下三步,中間有棵黃葛樹……”指的就是那個地方。巴蔓子的夫人姓蕭,是忠縣城西人氏,當巴蔓子捨身盡忠時,蕭夫人也以一腔忠憤自刎殉情,故忠縣人對蕭夫人亦崇敬之至。

忠縣縣名的得來也與巴蔓子有關。那是唐貞觀八年,朝廷追念巴蔓子守土之忠和嚴顏(東漢末年武將,初為劉璋部下,擔任巴郡太守),始將臨江改為忠州。人們尊巴蔓子為巴王,為土主(真正的巴王反而被遺忘了),立廟奉祀。在境內著名的風景區石寶寨,人們還塑造了一組“巴蔓子刎首留城”的群像。如此種種,可見巴蔓子一直影響著忠縣,並活在世世代代的忠縣人心中。

忠縣人用各種方式紀念巴蔓子,其中最隆重的是每年農曆三月初四——即傳說中的巴蔓子忌日,都要舉行盛大的廟會來紀念巴蔓子刎首留城的忠義之舉。這一天就叫做“三月會”,由於尊巴蔓子為土主,故又稱“土主會”。

“三月會”始於何代已無可考,但至少在明代已具相當規模。那時每年鄰縣人紛紛前來趕會,最遠有來自數百里之外的銅梁、合川者,搞得道路堵塞,遊人相踏。有一年竟造成流血事件,以至縣令驚呼:“不能以崇德報功之事,作角勝鬥靡之傷”。事見明代忠州縣令陳秉彝所作《禁土主廟大燭記》,其文有云:“每值會期,旗幟塞巷,金鼓鳴街,彩亭錦棚,相望盈道,鄉城士女,走相擁擠,其男女之別已不講矣。更可恨者,炙蠟燒燭,其大如囷,飾以錦繡珠玉,以三十二人攆之,環遊城闠,三日乃止。他邑之逐逐來者,亦復效尤,就中如合州、銅梁、雲陽、梁山,其奢華更過於本地。如彼此相逢,多兩不相下,雖地方官不時彈壓,而會大人雜,勢難禁止,即如今歲二月二十九日,合州士民秦書紳、張萬選等,與石柱宣尉官家屬賽會爭道,釀成巨案,兩傷人至二十七人之多,除照例詳辦外,此種積習如不嚴加禁止,恐日後更積重難返,嗣此以後,爾士民務須遵守巡道暨各上憲批示。每過三月三(疑為四)日,不準妝演亭棚鬼吏鬼差,並不準人持器械,只許衣冠詣廟酬神,倘不遵循,如法定擬,爾士民其敬凜之。”縣令下令後,“其大如囷”的蠟燭便不再用了,但“三月會”依然熱鬧非凡,歷300年不衰。

“三月會”有一整套約定俗成的代代相襲的典章制度,一點也不能亂來,如稍有未合,必須在四月初四再舉行一次“四月會”來補償。

在“三月會”的頭一天即三月初三,要舉行莊重的“掃街儀式”,為第二天的廟會作準備,所謂“貴人出行,清潔四面”是也。“掃街儀式”例依巴國舊俗,行巴人禮數。“掃街”前,先由兩名青年扮成“報子”,背插令旗,手擊鑼鼓,於辰時從巴王廟出發,沿廟會將要遊經的路線繞行一週,是為“頭道報子”。少頃,“二道報子”出發,仍繞行如前。再次,“三道報子”出發。“三道報子”之後,掃街正式開始。掃街隊伍由全身披掛頭戴面具的土地神持杖前導,黑白無常、判官小鬼、牛頭馬面、雞腳神依次隨其後,土地神為木偶,其餘凶神惡煞均為真人所扮。一時滿街肅然,小孩們都往大人身後躲。行列最後是一隊手執掃帚或響篙的小鬼,沿街邊走邊吼,並不認真掃地,只是象徵性地擺動一下掃帚,用以驅邪逐魔。這一天,都說多少要點“掃街雨”,“掃街雨”者,“洗(喜)雨”也,人們認為那是巴蔓子在顯靈,即使那天沒有下雨,老人們都說他們看到了雨滴,還看得清清楚楚。

三月初四為正式廟會,萬眾雲集巴王廟外,熱鬧非凡。不同於頭一天的是,這天必須天清氣朗,絕不能下雨,否則對不起巴將軍。

  • 這裡要順便介紹一下巴王廟。

巴王廟建於何年已無可考,現在可知的巴王廟是宋代重建的。《蜀中廣記》稱:“忠州巴王廟在州東一里,神即蔓子將軍也。歲三月四日,太守以豕帛致祭,先期土人具千斤蠟燭祀之。宋為永貞祠,今為忠貞祠。”到民國時,巴王廟仍然香火很旺,廟內供奉著巴蔓子夫婦的高大神像。與各地不同的是,這兩尊神像的頭和四肢都是活動的,移動起來還會點頭揮手。本來早先的神像是泥塑的,頭手並不會動,但有一年(誰也不知是哪一年)從長江上游漂來一根大圓木,流到蕭夫人孃家蕭公殿外的鳴玉溪口,轉來轉去再不走了。眾人把圓木撈起來,認為這事來得有些“神”,不知如何處理這根圓木。這時一位老者飄然而至,說:“巴王像早該重塑了,這圓木漂流千里,來到蕭公殿前就不走,莫非天賜良材塑巴王神像?”這一說,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回頭看時,那老者已無影無蹤了,眾人愈覺得這是天意,於是巴蔓子夫婦便從結結實實的泥身換成了活動的木身。巴蔓子像頭戴珠玉王冠,身著綿繡龍袍,坐於虎皮褥子之上;蕭夫人鳳冠玉佩,端莊祥和,勝似皇后。兩側各立一武士像,持戈仗劍,日夜守護神靈。這巴王廟到了每年三月初四,便成了廟會的中心。沿廟一帶攤店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趕會的人熙熙攘攘、絡繹不絕,遠勝過元宵、中秋。

三月初四上午,依然是“三道報子”先後出發,然後是聲勢浩大的廟會遊行。

遊行隊伍的最前面是兩支管長7尺的大喇叭,四面徑大3尺的銅鑼,一個徑大6尺的皮鼓,鼓鑼齊鳴,聲傳數里。緊挨著是一面白綢大直幅會標,上書“巴國土主蔓子將軍刎首留城紀念”十四字。抗戰期間,又新增了兩條大橫幅,上書“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肅清賣國求榮的漢奸走狗”,算是巴蔓子精神的古為今用。隨後是土地神上路,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分列其後,最後是三隊古裝士兵,一隊執神幡、一隊執火旗、一隊執“肅靜、迴避”道牌。這些是遊行隊伍的第一部分,是專為巴蔓子將軍出遊鳴鑼開道的。

遊行隊伍的第二部分由“二十八宿”走在前面。傳說東漢光武帝昆陽被圍,玉帝命“二十八宿”下凡變成二十八員勇將為光武帝助戰,使光武帝轉敗為勝。忠縣人認為巴蔓子也理應受到“二十八宿”的保護,於是將“二十八宿”納入了“三月會”的隊伍中。“二十八宿”分別以日月星辰、飛禽走獸等物來代表,如赤須龍代表吳漢,虎代表馬武等。這些都是用錫鑄造的,每樣一對,形象逼真,熠熠生輝。每個星宿下安一長杆,由二十八人高舉遊行,聲勢浩大,活靈活現。

“二十八宿”之後是三十六架陰陽彩亭和綵棚組成的異彩紛呈的行列。所謂彩亭,是用木料做成的床形平臺,下面由人扛抬,上面將流傳的民間故事戲劇片斷,如“打虎收孝”“穆桂英掛師”“八陣圖”“空城計”等驚險優美的造型巧妙裝置在彩亭上。陰亭子以紙人造型,陽亭子由活人扮演。紙人好辦,活人卻有些為難,因為一個造型動作——或坐或跪、或舉劍或被縛,要保持較長時間都很困難,於是便把全縣的乞丐找來充數,只要讓他們浴沐更衣,再飽餐兩頓,什麼都好辦,沒想到乞丐們登場,滿城喝彩。值得一提的是,抗戰時期,人們還將東條英機、希特勒、墨索里尼等醜類搬上了陽亭子示眾。綵棚是用竹竿和綵綢紮成的涼亭,由4人扛抬,裡面表演節目或演奏音樂。

接下來是明轎和頂馬。明轎是四面無簾的轎子,裝飾非常華麗。坐明轎的都是10歲以下的女孩,她們扮成古代少女,風姿綽約,十分可愛。頂馬是用綵綢裝飾的高頭駿馬,由10歲以下的男孩騎坐,取戴頂子打馬遊街之意,故名頂馬。騎頂馬的男孩多扮成文官武將,全城共選13名男孩,各騎一匹頂馬,前有馬伕牽引,旁有僕人扶持,故又稱“十三太保”。這“十三太保”都是富家子弟,有的著元帥服,有的著總統服,一個個穿金戴銀,神氣活現。馬身上也綴滿了各色花朵和鋥亮的鈴鐺,威風凜凜。

明轎頂馬之後是彩龍戲寶。彩龍均以綢緞為衣,舞龍者一律著特製的服裝,全城東中西三關彩龍顏色各異,西關白龍、中關黃龍、東關烏龍。白黃烏三色共數十條彩龍首尾相接,翻滾撲騰,鱗光閃閃,煞是壯觀。最引人注目的是“三關賽寶”,所謂“寶”,即是舞龍用的龍珠,各關人都將珍寶拿出來,紮在直徑約8寸的龍珠上,再將龍珠裝在支架上,使其可以隨意轉動。支架用綵綢裝飾,由一人舉著走在彩龍前面,上下左右變著各種花樣揮動,逗引彩龍狂舞向前。早先多用金銀首飾、珠玉翡翠等混紮成“寶”,民國以來又增加了手錶、奇花異草等新物件,真是花樣百出,“寶光”四射。這實際是炫耀財富,所以稱為“賽寶”。

緊跟著是獅象齊舞,綵船高蹺並出,獅群中既有青獅也有黃獅,更多的是花獅,一個個色彩斑斕,搖頭擺尾,生動活潑。那扮演大頭和尚和尖嘴猴子的人更是使老年人開懷大笑,小孩如痴如醉。幾十個少年用香盤端著壽桃(麵粉蒸制塗以色彩)跟隨其後,這些少年在遊行結束後將得到獎賞,而獎品就是這些壽桃。這對於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庭來說是一種榮譽,人們認為他們日後會得到巴蔓子神靈的護佑。

各民間組織、里巷學校、店鋪作坊,以及外地來客和各鄉鎮選送的吹鼓手,都列入這第二部分遊行隊伍,使這部分隊伍異常龐大,光鑼鼓隊就有一兩百人,他們穿紅著綠、精神抖擻,各自奏著最得意的引子,諸如“十八癩”“癩十八”“強盜引”“梁山鑼鼓”等等,響成一片,搖山動地,充滿濃郁的地道民間風味。

第三部分為“神遊”,即巴王夫婦神像出遊。在前兩個部分轟轟烈烈、大張旗鼓地盡情渲染下,製造出了一種隆重的氣氛,巴王夫婦神像開始出遊。

根據世代相襲的規矩,必須讓蕭夫人像走在巴蔓子像前面。巴蔓子雖被尊為巴王,也只有屈居娘娘之後,這正是母系氏族公社時期的遺風。據傳,有一年“三月會”,由於辦會的人思想不集中,蕭夫人像還未離座,巴蔓子像就被抬走了。執事者發現這一嚴重失誤後,立即命令停止,讓蕭夫人像趕到前面去。說也奇怪,那天本來風和日麗,天清氣朗,忽然平地捲起一陣狂風,霎時烏雲滿天,轉眼間便大雨傾盆了。這一下整個廟會遊行全部泡湯——“三月會”是絕對不能下雨的,於是辦會者當場宣佈廟會中止,改為“四月會”。

“神遊”的前列是兩支由8人分抬的蠟燭(明代已禁32人共抬之大燭),接著是許多和尚尼姑邊走邊打鑼唸經,再接著是一二十人手提香爐,每個香爐均為紅漆龍頭木杖支撐,爐內燃點檀香木,香霧嫋嫋,香氣四散。再後面便是巴蔓子夫婦像乘坐的鑾駕,鑾駕飾以金玉錦緞,流金溢彩,閃爍照人,每乘鑾架用8人抬。蕭夫人像在前,巴蔓子像在後,均穿戴嶄新的袍服(一年一換),異常神聖。最後是一隊浩浩蕩蕩的親兵護駕,神像出遊路經哪裡,哪裡便點燭放炮,頂禮膜拜。據說巴蔓子夫婦像也喜笑顏開,他們一一向人們點頭揮手,表示謝意。

整個遊行隊伍約有3里長,從巴王廟後的校場壩整隊出發,經過白居易種花植樹的東坡故地。入東門,過弓箭街,上北門,再經楊柳街、十字街、獅子壩,出西門、過臨江巖、跨鳴玉溪,到老官廟。至此略事休息,讓巴蔓子陪夫人回孃家,到蕭公殿參拜岳父岳母——這是廟會遊行的終點。之後,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回城,跨鳴玉溪、過維新街、到蔓子路,至“上三步,下三步”巴蔓子刎首留城處,經嚴顏橋再返回巴王廟,全部遊行遂告結束,這時已是酉時了。

會看“三月會”的,都留意觀察蕭夫人像在歸途中的表情,而並不在乎巴蔓子像如何。老人們常爭著說,自己親眼看見蕭夫人像笑了。據說,如果沒笑,那一定是廟會沒辦好,蕭夫人不滿意,當年也一定不吉祥。其實哪一年“三月會”蕭夫人像沒笑呢,當初造像的人就將她塑造得滿面笑容。

“三月會”的次日即三月初五,縣上有關人士照例召開會議,一是總結本屆廟會工作,再就是研究下屆廟會的有關事宜,同時設盛宴酬答各方人士。

“三月會”到底舉行了多少次?如今的百歲老人曾向他們的祖父提出過這個問題,而他們的祖父也曾向自己的祖父提出過同樣的問題。現在,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但“三月會”止於何時卻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便是上個世紀40年代末。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忠縣不少父老呼籲恢復“三月會”,藉以激發愛國主義精神,推動商貿工作。“三月會”真要恢復也很困難,但不管恢復與否,將這一段歷史告訴後人,卻是必要的,這也是筆者的用心。

如今,渝中區民生路的巴將軍墓雖然一片冷清,但總還有墓在,沒有被破壞。正如那副古老的墓聯詠歎的那樣:

霸業久銷沉,楚子何曾留片土;

荒墳猶聳峙,將軍依舊鎮三巴!

陳仁德作於1985年,修訂於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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