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3 能做到65歲的工作越來越稀缺了

最近多家互聯網企業裁員事件接連刷屏,在公司工作數年的中年員工因種種原因被不體面地勸退。儘管具體事件中當事人的行為仍有可斟酌之處,但是,資本確實展示出冷酷而不近人情之處。尤其是在當前競爭激烈的社會環境中,中年人的生存情況逐漸成為一個突出的問題。

中年人曾被認為是職場中掌握話語權的群體。但在當下社會轉型期,這個群體的脆弱程度超出想象。人到中年,從雲端跌入谷底,這樣的故事並不少見。更痛苦的是,再就業之路同樣充滿荊棘,“重頭再來”難度重重。在這個日益互聯網化的社會,留給中年求職者的機會非常有限,公司更傾向於招聘更年輕、更廉價的員工。尤其是一些曾從事傳統行業的中年人,即使有豐富的管理經驗,但恐怕很難在市場上找到相應的崗位了。而也一些人已經做好準備,與職業生涯說再見了。

能做到65歲的工作越來越稀缺了

在人類進入現代社會、建立職業用工制度以來,“畢業後工作、60歲退休”成為一種得到公共認可的工作制度(在中國,退休年齡延後到65歲了)。一般認為,人類20—65歲的這段時間,是有勞動能力、可以自主創造財富的時期。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認為,職業生活被認為是人生命歷程的主要意義,沒有之一。而職業身份,與一個人的自我認知與社會評價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即使是沒有工作的人生前20年裡,他(她)所接受到的教育,都是為了工作而準備的。而有些人在退休後也在發揮餘熱,更是將工作貫徹終身。從這個角度而言,在現代社會中,工作定義了你

然而,當我們步入全面網絡化的21世紀,突然發現人類的工作模式出現了變化。以下的一些現象,持續地動搖著我們對職場價值的信仰:

——在全世界範圍內,勞動的機會似乎在不斷減少。人口爆炸是一個原因,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走上就業市場。另一個原因是自動化與智能化,大大減少了勞動力需求。以超市為例,隨著智能支付系統的普及,超市店員的人數可以減少一半以上。

——知識的更新迭代在加快。由於網絡媒介與相關技術的快速發展,效率確實得到了大幅的提高,這也意味著一批知識老化的勞動者可能會喪失就業機會。尤其是很多勞動者的知識結構沒辦法得到更新,造成了難以逾越的“本領恐慌”。

——高強度的用工模式。996逐漸成為常態,職業勞動者被馴化為企業戰士模式。“要麼找不到工作,要麼就被壓榨到盡”,這形成了當下青年就業的兩難。殘酷的用工模式,導致勞動者為了適應高度強度的競爭環境,逐漸犧牲個人生活。

——結構性的失業。在一些節奏較快的企業裡,中年失業已經成為一件結構性的問題。這無關於努力程度,更多的是對於大齡勞動者的一種惡意。當企業發展到一定規模,自然崇尚效率,就會淘汰落後產能。而大量勞動者由於薪金較高、精力減退、被家庭分散精力,而被認為是“落後產能”(哪怕他們曾經以996效忠公司),從而遭遇裁員。大量工作(包括技能性工作)變成了“青春飯”。這種“中年危機”,慢慢從焦慮變成現實。

這些現象,構成了我們社會的新聞圖景:勞動者起早貪黑,風雨兼程,又總是身不由己,甚至事與願違。如今年夏天那首紅遍全國的搖滾唱的,“不能再見的朋友,有人墮落,有人瘋了,有人隨著風去了”。各處飄散、枯萎,這似乎是職場江湖的寫照。

能做到65歲的工作越來越稀缺了

有人將失敗歸類於個體的不努力,但這難免有點簡單化。遭遇職場困境的,不乏非常優秀的人,包括985的碩士、博士,還有曾經有過輝煌實戰經驗的“老江湖”。其中還有一些人以極端的方式抗爭,併成為新聞頭條,比如不久前在美國縱身一躍的曾為浙大學霸的華裔臉書員工。半生的努力,依然未能讓他平穩度過中年的劫難。當此類事件已經具備一定普遍性之後,它已經具備了社會學意義——它指向的是,我們社會處於一個怎麼樣的階段,勞動者到底該如何自我定位?

必須認識到,我們進入一個看上去很美、但實際上很荒蕪的後工業時代

建立於18、19世紀的工業體系社會逐漸走完了半場,大規模的勞動密集型生產已經成為了過去。社會學家涂爾幹 (Durkheim)曾經提出,這種工業化大生產,為社會提供了一種“有機團結”,讓職業勞動者按照自己的行業形成了一個統一體——比如同事、同行等,並構成當下社會的行業共識。

但是,隨著自動化與人工智能的深化,作為社會中最主要的職位提供者之一的工廠,能提供的就業機會已經大大減少。而且,不僅僅是工廠,不少依據“有機團結”而締造的大型企業,也在悄悄轉變經營方式,放棄產業中“重”的部分。依託互聯網進行的創新產業、文化產業、服務業、金融業等行業,被認為是新經濟的代表,也是後工業時代的入口。

這種後工業時代,儘管很環保、很便利、很“輕”,甚至創造出一些令人震驚的財富神話,但是也孕育著極高的風險。烏·貝克(Ulrich Beck)曾經預言到這種工作體制的風險性,因此他在其作品《風險社會》中提出,工業社會逐漸消亡、新的“風險社會”正在凸顯

這個社會正在變得高度不確定,習以為常的傳統生活方式,離我們越來越遠。

在學術討論中,風險儘管經常被用作健康、環保等議題之中,但不可否定,失業的風險同樣是現代人最焦慮的來源之一。尤其是不確定的工作狀態,以及高度激烈的人才競爭,令職場成為高風險區。即使充分的教育,也未必能減少這種職場風險。

而新經濟是否能規避這種風險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雖然我們可以看到有一些網紅通過網絡表演實現了財富自由,但是更多的網絡寫手、UP主、主播依然處於不溫不火狀態,財富變現極其困難,這就是一個被動的狀態——勞動無法變現

這與工業時代按勞分配的計件工資,處於完全不同的邏輯。很多中年人羨慕青年們在網絡世界賺錢的方式,但話又說回來,這些工作統統都是“幹不到40歲”的工作。哪怕是最火的網紅,其持續性有多久,能火多少年,恐怕是個問號。當這幫青年進入中年後,恐怕也將遭遇轉型的痛苦。

後工業時代,事實上很難複製工業時代的大規模生產。當集體化大生產讓位於原子化的小作坊,在實現了“人的解放”的同時,也意味著人進入了懸空的狀態

懸空狀態的特徵是什麼?似乎人人都能輕易找到一份工作,但卻不知道未來在哪裡。

在幾年前,大量的閒散勞動力進入了網約車行業,成為了滴滴司機。但是,一旦平臺出現變化,比如利益分成的改變,有可能會讓很多人的命運發生改變。“滴滴不是長遠之計”,很多師傅都曾經跟我說過。但是,什麼才是長遠之計呢?大量的勞動人口,慌張地追尋著職業的不確定性。

人類是需要確定性的動物

。這種看起來充滿機遇、但欠缺持續性的“後工業時代”,事實上並未讓一個人變得更舒適,相反,它進一步加深了人們的焦慮感。大量青年徘徊在新經濟的入口處,嘗試找到迅速變現的方法;而找到變現方式的中年人,則受困於不可持續發展的狀態,遭到了失業的威脅;即使是成為網紅的幸運兒,也在思考過氣之後如何自保。

且不論尊嚴、面子等抽象的概念,衰敗的風險一直高維存在,這對於個人的自我認同是摧毀性的

“後工業時代”對人來說是友善的嗎?

答案是否定的!

“邊走邊瞧”是現代人的一個普遍對策。長期規劃似乎變得無用,職業理想也無從談起,更多的工作如同流星般短暫地閃耀。大量的人採取一種“守株待兔”的狀態,等待著似是而非的“風口”的到來,以博短線的方式獲益。

英國學者居伊·斯坦丁(Guy Standing)曾經使用“不穩定無產者”

(precariat,臺灣地區翻譯為“飄零族”)這個概念來指代那些被不穩定、不確定、債務與屈辱纏繞,逐漸失去文化、社會、政治、經濟權力,陷入“棄民”(denizen)狀態的勞動者,並稱他們將成為一個“新危險階級”

隨著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兩極分化,堆積於系統邊緣的“飄零族”越來越多,這些曾經是社會“不可見”的人,在最近頻繁出現的民粹浪潮中,突然出現在大眾視野之中。

他們可能是失魂落魄的破產中年,也可能是“佛”、“宅”、“廢”的懼怕競爭的青年。他們不願意(或不能)獲得穩定的工作機會,一直被排除在主流職場之外。

從巴黎的“黃馬甲”運動到東京的“為了1500日元而戰”運動,再到最近紐約的“地鐵逃票者”運動,抗爭者的臉譜往往就是處於尷尬地位的“飄零族”。以日本底層運動為例,他們的口號是,“不要被戰爭與資本殺死”。呼喚職業的尊嚴與生存的機會,是飄零族的內在呼聲。

在後工業時代,飄零族的數量一直在增加。他們未必一定是貧困者,或者也賺到了一定的快錢,但是這種懸著飄著的狀態,很可能一直深化著他們的恐懼。這種後工業時代之痛,一直在異化著當代勞動者。他們會覺得自己被主流社會所拋棄,沒有處於一個持續上升的渠道中,在自認為是棄民的同時,有著濃厚的反社會情緒。

當現代性大工廠的秩序分崩離析之後,原子性的生存狀態,未必能令人變得更自由,反而讓人遭遇不安與困頓

社會學家項飈提出“工作洞”理論時,恐怕很多人忽視了它的兩面性:工作洞是一種折磨,但同時也是一種歸宿、一種自我承認。人被工作所累,但也不能失去工作。工作對人而言,是一種“錨”一樣的存在,它確定了人最終的走向。

飄零族之所以被斯坦丁認為是“新危險階層”,是因為處於邊緣地帶的他們,很容易會產生反社會的情緒,從而變成憤怒的抗爭者。

人們本認為的“後現代”生活應該是充滿想象力、充滿了人文關懷的彼岸世界,但是,誰也料不到前方的竟然是民粹主義與憤怒浪潮。越是發達的國家與城市,飄零組成為了失去希望的“末人”,他們成為了繁華都市最極端的破壞者。在抗議運動中,他們破壞城市、破壞家園,用最原始的暴力發洩著自己的不滿。

有研究人工智能的專家樂觀表示:未來的世界,工作交給機器去做,人類就不需要幹活了。後者可以從事藝術、文學等創造性職業。這看起來是美好的願景,但是,這些職業能帶來實實在在的收益嗎?這些作品就一定有市場嗎?更進一步地說,“不被需要的人”同時也變成了“沒有價值的人”,他們的價值怎麼體現?對於大部分只適合於程序化勞動的人們,其未來何去何從?

後工業時代並沒有一個清晰的藍圖,因此它在帶來願景的同時,也在製造著惶恐與焦慮。越是智能的技術,越成為確定性的夢魘。至少,種種跡象告訴我們,可以幹到65歲的工作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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