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肖復興:郎平和一個時代

站在體育的第一線,沒有一位能夠如郎平一樣,同新中國70年曆史相濡以沫時間更長的人士。

1980年年底,郎平20歲,我受《中國青年》雜誌的委派,到新源裡她家和體委訓練局女排宿舍採訪她的時候,發現她和其他運動員有一點不同之處,是愛讀書。光她訂的雜誌就不下十種。她告訴我她愛讀巴金、楊沫、宗璞的小說,也愛讀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她告訴我1976年地震時,在北京青年隊塑料布搭成的地震棚裡,她還在看書,看得眼睛都近視了,現在視力只有0.6了。說到這裡,她衝我笑了起來。

那時候,郎平還只是中國女排初出茅廬的年輕姑娘。她告訴我一個笑話,有一次和孫晉芳一起出門,在公交車站等車,幾個小夥子衝她們兩人叫道:嘿,傻大個兒,過來呀,和哥們兒比比個兒!氣得她倆衝他們喊道:誰像你們呀,跟土豆一般高!說完,她和我一起樂了起來。如今,誰不認識她郎平呢?還會衝她這樣亂喊亂叫嗎?

我為《中國青年》雜誌寫了一篇報告文學《球,落地生花》。記錄了20歲初出茅廬的郎平。她的運動生涯的開始,正好踩在中國剛剛結束了一箇舊時代開啟了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點上。可以說,生正逢時。

4年之後,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我國重返奧運大家庭,第一次在奧運會上亮相,其運動比賽含有無可比擬的政治意義,不僅寄託在運動員身上,也翻湧在全國人民的心中。郎平幸運地參加了這一屆奧運會,不僅參加,而且和女排姑娘們一起在決賽中,以3:0的成績乾脆利落地完勝美國女排,實現了是她們也是我們中國人的三連冠夢想,可謂揚眉吐氣。正是國家改革開放伊始,萬物復甦,百廢待興,郎平參與了拉開這個新時代帷幕而成為世界矚目的顯赫人物。

體育正是那個時代崛起的一面鏡子,是民族精神振奮的一種寫照和激情的一種宣洩,在新中國歷史中絕無僅有而舉足輕重。所以,當時的中美女排決戰,萬人空巷,一家老少都圍著電視機看,連大字不識的老太太都知道“短平快”,都會叫響郎平的外號“鐵榔頭”。當女排姑娘勝利歸國的時候,萬眾歡騰,紅旗漫卷。女排的那場勝利,曾經對於我們是那樣的重要,因為女排的拼搏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而女排姑娘一躍升級為中國姑娘。郎平,成為一個時代英雄的名字。

1986年,26歲的郎平退役。退役之後,她結婚生女,到美國留學,儘管生活之路並不平坦,但她都會努力,並獲得成績。她獨自品嚐人生的種種況味,而將曾經的輝煌與美好的記憶,留給我們大家。

這之後九年的時間如水而逝。九年,淡出賽場與人們的視野之外,足可以讓人徹底遺忘,很多曾經有名的運動員,就是這樣被無情的遺忘。郎平,之所以是郎平,就因為她不可能被遺忘。她的血液裡,融化著體育的細胞;她的睡夢中,激盪著體育割捨不去的情感。她不願意歸隱江湖,獨釣寒江,而願意做弄潮兒。1995年,郎平臨危受命,當中國女排的主教練,是她人生角色的重要轉換,從中國女排的運動員,成為了中國女排的教練員。九年來人生起伏之中,中國女排的運動員,有的出國,有的經商,有的升官,有的成為將軍,只有她一人做到了這樣不同凡響的轉換。儘管傷病纏身,儘管生活跌宕,她始終都無法離開自13歲就開始摸爬滾打的排球場。那一年,從美國飛抵首都機場,她受到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是郎平,也是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盛況。郎平,中國體育一個從未被遺忘的名字。她的名字響亮,永遠迴盪著歷史與時代的回聲,是其他運動員難以比擬的,就因為她始終在場,在體育的現場,不是笑看風雲,而是叱吒風雲。

在她的帶領下,僅僅用了一年的工夫,1996年,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上,中國女排獲得亞軍。可以說,做運動員和教練員做到這份兒上,是郎平體育與生命的巔峰,迄今在女排前國手中,無人可以企及。

以後,她隻身一人闖蕩意大利好長時間,又輾轉回到美國,執教於美國女排。她開始率領美國女排打中國女排。作為主教練,她將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在自己的家門口,和中國隊的主教練陳忠和對壘鬥法,這不僅成為了中國球迷和記者、也成為了世界上許多人關注的熱門話題。一時間,郎平被推上輿論的浪尖。這段富於戲劇性的經歷,更是中國女排前國手不曾有過的傳奇。

這一年,率領美國女排出徵北京奧運會與中國女排對陣的郎平48歲。那一年,跟隨中國女排出徵洛杉磯奧運會戰勝美國女排獲得三連冠的郎平24歲。生命中的整整兩輪光陰,讓郎平出奇意外地從此岸站到彼岸。按照過去人們慣性的思維,是兩軍對壘,站在了敵對的一面。不少人對此頗為不解,但絕大多數人為郎平驕傲,也為中國驕傲。畢竟時代在前進,曾經為以郎平為首的中國女排舉國歡慶萬人空巷,屬於一個時代;轉身一變,執教美國女排,對陣自己國家的女排,屬於又一個時代。體育,是戰爭的袖珍版,又是和平的象徵物。中國運動員、教練員到世界各國當教練的有很多,並不獨此郎平一人,只不過郎平名氣更大,女排這個項目更為國人矚目而已。實際上,郎平此舉,善莫大焉,不僅促進了世界女子排球的發展,而且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觀賽的歡樂,讓一部體育史變得那樣跌宕生姿,豐富多彩。

記得當年有記者曾經問郎平:你帶領的美國女排參加北京奧運會,和中國女排對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郎平回答得非常得體。對比我第一次參訪她的時候,她確實成熟了許多。看得出常年國外的生活與學習,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她受益良多,不那麼偏頗,不那麼拘謹。她說:帶領美國隊對抗中國隊,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從感情上,中國隊是我的祖國的隊伍,當然會很特別。但作為職業教練,我儘量不去想對手是中國隊,只是我的一個對手,戰勝對手是必要的,這是體育比賽,不是戰爭。同時,她說:我還是希望中國女排能夠走在世界之巔。只不過,她有自己對“世界之巔”的理解,她說:奧運會上有兩個中國主教練,說明中國排球走向了世界,也展示了中國排球的魅力。

事實上,人們對那一次中美女排大戰的關注,和24年前的心情與心態已經大不一樣,從愛國激情到國際友情的演進,從藉助體育澆築自己心中之塊壘一般的宣洩,到盡情享受體育迴歸體育之本位,從拼搏精神到奧林匹克精神的迴歸,正體現了一個越來越有實力越來越朝氣勃勃的中國開放和包容的胸懷。於是,女排不僅僅是歷史中懷舊的一種情感,更是中國在新時代煥發出的一種青春形象。如果說郎平是一本書,那麼,打開這本書,可以管中窺豹,看到新中國70年特別是自粉碎“四人幫”中國百廢待興之後迄今為止這四十餘年一部跌宕起伏的體育簡史。

如今,水流回環,郎平又回國成為了中國女排的主教練,以近60歲的高齡帶領新一代的女排姑娘,奔赴日本參加女排世界盃,進而備戰日本奧運會。如果從13歲步入體壇,到2020年日本奧運會,郎平的體育生涯長達47年,在這47年的時光裡,郎平始終在賽場的第一線,這種幾乎佔據了新中國70年體育史百分之七十如此長時間所彰顯的在場感,是其他人無可比擬的。我不知道郎平心裡作何感想,會不會想起40年前曾經年輕的自己。訓練場和賽場像一個個旋轉的魔盤,變幻著自己多彩的人生。流水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我常常會想起1980年,第一次採訪郎平的情景。一晃,四十年的時間這麼快過去了。那時候的郎平,疊印著今日的郎平。郎平,踏進體育,從一個年輕的姑娘到霜染兩鬢,貫穿中國改革開放整整四十年,郎平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共和國見證她個人的成長,也看見郎平以自己的生命見證共和國的歷史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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